苑棠早就知道,自己的出身从来不光彩。

    她本名叫红棠,出生就在低矮卑微的平民百姓家里,有个温柔和善的母亲,还有个沉默寡言的父亲。

    她记事起,父亲就经常出去干力工赚那几个铜板,从小到大一直是母亲在照管她。

    母亲长得很好看,有着弯弯的眉眼与和气的笑容。

    她手好巧,几块破布料子在她手底下转几转便能翻出一朵花来,邻里街坊都喜欢找她帮忙补衣裳。还记得小时候,苑棠身上的衣服总是左邻右舍小孩堆里最好看的。

    母亲喜欢红棠花,常常在她衣上绣很漂亮的红棠花纹。

    锦州城那时还没有这么多红棠花树,母亲就带着她去偏僻冷清的花神庙里,求了花树的树苗。她还记得母亲望着她时那柔和的笑脸,母亲说红棠花的花语是平安顺遂。

    愿她们一家,都能平平安安,顺遂圆满。

    苑棠想起来母亲给自己起的名字,红棠,心中便泛起丝丝缕缕甜蜜快乐的波纹。

    母亲定是爱极了自己,才会把她最喜欢的东西给自己做名字。

    ——苑棠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在那个时候,家里如果没有两三个孩子,会被周围人耻笑。

    可苑棠的父母,没来得及为苑棠再生一个弟弟妹妹。

    有一年的秋天,她父亲出门给人家干活,再也没回来。

    在左邻右舍的窃窃私语中,苑棠隐约听见她们说,自己的父亲死了。

    她们说,父亲给袁府干活,被堆放在袁府后边的大木桩子砸死了。

    这年头嘛,正值乱世,平民百姓连活下去都难。

    若论死人,闲来无事往锦州城外走走,那里的村庄每天都能看见路上躺着干瘪的尸体,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小孩,不是被饿死的,就是被打死的。

    死个人,在这年岁,没什么了不得。

    甚至,可能还会有许多人在庆幸,又少了一个跟自己抢活干的竞争对手。

    母亲从来没告诉她父亲已逝的消息,只是竭力维持着昔日平静的生活。

    苑棠知道,母亲背地里接了好多针织缝补的活计,每天都要点着油灯劳作到凌晨三四点钟。日里起来又要去挨家挨户问需不需要女工,时常遭到他人白眼。

    可即便母亲如此努力,失去了主要劳动力的、孤儿寡母的家庭,依旧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贫困与穷苦的深渊。

    苑棠记不得有多少次,自己攥着一把剪刀瑟瑟发抖地与母亲躲在被窝里,恐惧着路边大喊大叫的醉汉,还有那些不怀好意的乞丐。

    最后,随着日子一天天地步入冬季,她们家也逐渐开始吃不起饭。

    母亲四处奔走才勉强撑起这个破破烂烂的家,苑棠身上的衣物还是夏季的薄衫,鞋子也破了洞。

    直到那天,她一如既往地蹲在大树底下看那些被冻死的蚂蚁尸骸,一堆家丁耀武扬威地闯进了她的家里,带走了苑棠和母亲。

    后来,苑棠才知道,是袁府的老少爷们看上了她娘亲。

    这群豪门望族,从来都不把苑棠这种百姓当作人看。家丁把她们丢在了满是家仆的后院,生拉硬拽带着母亲一个人去了前院。

    苑棠扑在门上大哭大闹,害怕母亲同父亲一般再也回不来,被那些家丁一脚踹开,肚子生疼。其他侍女厨仆一拥而上,才把苑棠拉回后院。

    他们的目光里带着淡淡的怜悯,还给苑棠丢去了几个窝窝头,苑棠没吃。

    她就在黑暗里抱着膝盖蹲在狭小的卧房墙角,沉默地倚靠在冰冷的墙壁,半句话都没说。

    直到天黑了好久,母亲才回来。

    卧房里没点油灯,但苑棠嗅得到母亲身上的味道。熟悉的、安心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的衣服被扯得破破烂烂,身上还有好多伤痕,血淋淋的,触目惊心。可她好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只是温柔地拥抱着苑棠,告诉苑棠,以后再也不会挨饿了。

    黑夜里,苑棠感觉母亲好像哭了。

    有热热的泪水滴到了自己的脸上,烫得她连心跳都停滞。

    再后来,母亲经常被带走,三天两头就不见人影。

    带走后,每次她都直到半夜才回来,衣衫不整,浑身伤痕,两眼泛红,却什么话都不说。

    再后来,苑棠成了后院的小奴婢,连姓氏都被改成了“袁”。

    她每天干得净是些清洗恭桶,淘米洗菜之类的活计,又脏又麻烦,可苑棠甘愿。

    她想多干点活,多赚些钱,最好,最好能快点长大,把母亲接出这豪门大院。

    日子一天天地过,母亲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苑棠也一天天地长大。

    十岁那年,她背着母亲又去了花神庙,磕了数十个头,从庙后的花林里挖了一株树苗。

    苑棠把树苗栽进了袁府的后院,那树苗就好似被神明保佑了一般,长得好快,没半年就长大了,长成了,开了花。

    苑棠记得,看见那树繁花的霎那间,形销骨立的母亲眉目舒展,一年来终于难得地笑了起来。

    母亲还说,等她明年生辰的时候,要带她去街上玩。

    要给她买漂亮的小裙子,要请她吃最好吃的百花糕。

    苑棠眼睛亮晶晶地点头,说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去。

    从那之后,苑棠干活更卖力了,甚至称得上魔怔。寒冬腊月里,她也敢把手往冰凉的流水里伸,半句不吭。

    或许,从那时,她就已经似有似无地意识到了什么——只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在袁府的第三年,马上就要到苑棠生辰的那几天,袁府上上下下忽然忙碌了起来。

    那些下人家仆们说,这些天袁老爷要宴请宾客,要请来很重要的客人——锦州城的知府老爷。为此,袁府不惜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也要把这知府老爷招待好。

    当天晚上,她母亲又被叫了出去。

    苑棠在黑暗里等了好久好久,都没等到她母亲。

    母亲再也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苑棠出去干活,听见那些下人们窃窃私语,说她母亲那个晚上被召过去当婢女招待宾客。

    当晚贵人们喝得酒醉,在宴上就把婢女的衣服撕碎了。

    七八个人一起上去,母亲那晚叫声好凄厉,凄厉得隔着待客厅那几栋墙,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贵人们玩得尽兴了,便把奄奄一息的玩物顺手丢到了外边。

    她母亲疯疯癫癫地抓了身上仅存的那条白色破布,染着身上滴滴答答的血,在后院的那棵红棠树上吊死了。

    吊死的时候,母亲衣不蔽体,浑身光溜溜的。

    袁府嫌晦气,把她母亲的尸首随便卷吧卷吧,丢到乱葬岗供野狗们吞食。

    连最后的、仅剩的体面,也没给她母亲留。

    苑棠不信。

    她当晚就翻出了袁府的高门大院,去了锦州城后山的乱葬岗。

    小姑娘在腐烂发臭的尸首堆里找了好久,都找不到自己的母亲。她像条没有家的野狗,跪在血肉里哀哀地嚎叫哭泣,直到嗓子沙哑肿痛连人话都说不出。

    这荒郊野岭里,回荡的只剩下她歇斯底里的怒吼与哀嚎,像是死在黑夜里的山鬼。

    也就是在这个夜里,她在乱葬岗上,遇到了改变她一生痕迹的存在。

    那是个黑衣的魔。

    黑衣的魔蹲在岗上,似乎已经饶有兴趣地看了她许久,最后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

    也就是这声笑,暴露了它的位置。

    苑棠慌乱地回头,却只看见黑暗里亮着一双幽绿的眸子,好像伺机捕食猎物的巨蟒。

    那只魔朝她走过去,小姑娘后退间便摔倒在成堆的尸首里,被那双眼睛一瞧,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你恨吗?”

    那只魔有着雌雄莫辨的诡异声线,望着她时居高临下,带着一丝傲慢,又带着些好奇。

    “你,恨,吗?”

    恨吗?

    她恨吗?

    苑棠望着那只魔幽绿宛若巨蟒般的深邃瞳孔,后槽牙咬了又咬,额头泛起细细密密的冷汗。

    瘦弱的小姑娘蹒跚着趟过无数腐烂的血肉,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地靠近了黑衣的魔。

    ......她怎么可能不恨呢?

    *

    ——母亲失踪后的第七天,袁府的家丁就把苑棠带离了袁府,卖去了风月楼。

    应当也是嫌她晦气吧。

    接手她的是个老妇人,浓妆艳抹,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商品。

    “呀,还是个小妮子呢,”待家丁走后,徐妈妈阴阳怪气地拈着她一缕粘连的发,撇了撇嘴,“要不是老主顾非得把你塞到我这里,任谁也不会要这么条小狗崽。”

    “也罢,说不定你进到这楼里,连三日都活不过去呢。”

    苑棠沉默地望着徐妈妈,半点犹豫都不带,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冲着她连磕了几个响头。

    小姑娘低着头掩住眼中浓烈的憎恨,不顾额头上的剧痛,恭恭敬敬地应道:“奴婢苑棠,在此见过徐妈妈。”

    胸口的魔种随炙热愤怒之情而扭动,苑棠笑着,掩去了自己的姓氏与真名。

    她只留了一个“棠”字,因为那是母亲最喜欢的东西。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不是母亲最爱的红棠,不是袁府的奴婢袁红棠,甚至连人都不是了。

    她是注定要嗜血的魔,是注定要同引领她的前辈洗刷三界的,再也回不了头的赌徒。

    *

    “所以,我从不曾后悔。”

    苑棠望着面前尊贵不可一世的姬衔羽,眼神似有片刻失焦,唇边却含了笑意。

    “你知道吗?我从不曾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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