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先生太知道怎么折磨人了。

    怎么折磨生灵的精神,怎么一点点磨灭对方的意志,摧毁对方的心理壁垒,把对方活生生地逼成一个疯子——姬衔羽第一次看见观先生的审讯现场时,吓得三天没吃下去百花糕。

    所以,在进入地牢之前,姬衔羽已然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但她的心理建设显然还是做少了。

    当看到地牢内的景象之时,纵然是年轻的银发帝女,都不禁下意识掩住口鼻,露出了些许迟疑神情。

    牢狱之中没开灯,漆黑得好似深渊能噬人的魂。

    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并未被锁上镣铐或枷锁,活动是完全自由的。

    可他似乎完全想不到要跑,更想不到要挣扎,只是静默地蜷缩在角落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对方的手脚四肢经脉都泛着一股诡异的深色,就好像身上爬满了青黑蚯蚓一般,丧失了生灵基本的反应能力。在听见开门声后许久,他才茫茫然抬起眼,露出那双消沉颓废的、全无光芒的眼睛。

    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被虐待过的痕迹。

    可那宛如活死人般诡异呆滞的精神状态,完全不像是正常人所该拥有的。

    只是看一眼,姬衔羽就知道,这个外来者的精神完全崩溃了。

    人,究竟还是太脆弱的生物。一旦精神防线彻底击溃,纵然再妙手回春的医生,也没法把他带回现实。

    姬衔羽轻飘飘地走了过去,足尖踏地无声,雪白羽衣飘忽得像一道黑暗里的幽灵。

    直到她站在了那憔悴瘦削得好似枯骨的外来者面前时,他才缓缓地转移了目光,看向了姬衔羽。

    她看到,那张脸同昔日的浊江仙君有几分相似,但不仔细看压根认不出来。

    麻木的外来者抬起眼,看见黑暗里立着银发雪衣的帝女。

    她银色长发好似银河般披散至腰间,容颜清冷宛若冰霜,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这是他攻略了整整几百年的角色。

    也是让他失败得彻头彻尾的角色。

    120号浑身一个激灵,眼中陡然间迸发出震撼和愤怒的、具有短暂神智的光。他一翻身想从地上轱辘起来,但细瘦身体到底支撑不了他这般剧烈的行动。

    姬衔羽看着他勉力翻身好似要站起,最终却还是一屁股瘫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

    帝女站在那里,衣角不染纤尘,眼中没有讽刺亦没有嘲笑,好似永远漠然,永远高雅。

    她眉眼未动,冷冷地,平静地吐出话语:“许久不见,浊江仙君。”

    “看起来,你体内的‘魔种’,弃你而去了啊。”

    “!!”

    120号瞳孔剧烈颤抖,因巨大的震惊而微缩。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结结巴巴地蠕动着嘴唇:“你......你,你早就知道......”

    帝女不欲与他废话,直截了当道:“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祂允诺你了什么?”

    精神上的巨大损伤,使外来者的思考能力大幅度削弱。

    他干瘪的嘴唇颤动着,眼中明显流露出惶惑不安的光,好似在犹豫着是否要回答姬衔羽的问题。

    四肢经络被刺断的疼痛在脑海里反复重现,120号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脑子里最后一根理智的弦承受不了如此压力,邦地一声绷断了。

    帝女只听他痛苦尖锐地嚎叫了一声,骤然抱住了脑袋缩到角落里,尽可能把身躯蜷得小些,更小些。

    “我,我不知道,”120号嗷一声哭了出来,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尖叫,“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祂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

    姬衔羽扯起一边嘴角,好似冷冷地笑了一笑,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位颓废枯瘦的、癫狂的囚徒。

    阴影之中,她璨金眼瞳里带着无情的、势在必得的光彩,宛若猛禽的倒影。

    “你已经被祂放弃了,再翻,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呢?”

    “况且,难道你不憎恨祂吗?如果不是祂......你怎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你怎么会沦落至此呢?”

    银发的帝女俯下身,伸手抓住囚徒乱糟糟的头发,语气轻柔而阴冷,似诱导,又似逼迫。

    “解答我的问题,这是你最后的价值。”

    “你也不想做个......没有价值的废物,对吧?”

    反复崩坏的精神在轻柔的蛊惑与逼迫下彻底缴械,那外来者茫然地张着唇,眼睛里倒映着姬衔羽雪白的、美艳的影子,好似费力地理解着她的话。

    在听见‘祂’时,他浑身瑟缩了一下,眼底却流露出了憎恨的、绝望的光。

    “我会说的......”

    120号痛苦地吸了吸鼻子,梦游似地喃喃道:“我......我会说的。”

    “我......不是废物......不是......”

    *

    姬衔羽回到后殿时,已然过了几个时辰。

    阶下院落里,贺脉显然已经玩得累了,靠在毛茸茸大红狐狸的皮毛上睡得正香。宿无忧似也疲困,正眯着眼睛半梦半醒地蜷成一团大毛球,任由贺脉依偎着。

    窗棂内,观雪客倚靠着窗沿与软榻,正拄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院里的景象,眼中尽是和蔼慈爱。

    见姬衔羽干干净净从地牢中回来,他头也不回,只笑着问了一句:“可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姬衔羽“嗯”了一声:“跟我猜得差不多,不足为惧。”

    “只是那些外来者体内的魔种,好比刑天的卧底眼线,不可轻易妄动,只得暂且忍耐。”

    “只是忍耐一时而已。”

    观雪客站起身来,抬眼看了看天色,眉眼中盛上了几分轻快神情。

    “时候差不多了,重明也该从大荒那边打猎回来了。好不容易一聚,他提前几周就嚷嚷着要在今晚把你灌醉呢,你可不准推脱。”

    姬衔羽也难得地扬起眉毛,笑了起来。

    “难得有这等机会,我自然不好拂了重明哥的兴致。”

    “这荒城沉寂了几百年,也是该热闹热闹了。”

    观雪客时间掐得很准。两人还没聊几句话,就看见北边天穹中一道金影自漆黑山峦中烁烁而来,直接落到了城中心,震起尘土飞扬。

    重明猎了数只鲜美的魔兽野猪一类,又从城中的仓库中把闲置已久的大烤架拿了出来,佐料备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闹出的这等动静不小,把昏昏欲睡的贺脉与小狐狸都给震醒了。众人干脆一并动手,该处理食材的处理食材,该剥皮剔骨的剥皮剔骨,有说有笑。

    宿无忧在旁边围观,只见重明持一把短刀刺入魔兽腹部,三下五除二便将整张完整兽皮剥落下来,不禁叹为观止。

    重明顺手把兽皮丢给了贺脉,贺脉立即蹲下来伸手摸着兽皮,嘴里念念有词。

    二公子好奇,忍不住凑上去听他在念什么。

    ——“这是大动脉,这是涌泉穴......刺这里一击必杀,刺这里就会浑身抽搐......”

    宿无忧:“......”

    好,好凶残的傻子!

    众人一起动手就是快,太阳刚落山,城中心的大广场就点起了耀目滚烫的篝火。

    荒城的夜其实向来可怖,漫无边际的黑暗潮水般漫过这座城池,夜幕中只有城墙上的火炬簇簇跃动。黑夜是魔物活动的时间,远处的荒原与山脉里总会传来凄厉的咆哮与吼叫。

    这样可怖的诡异的氛围,却被烤得滋滋冒油,表皮光润的魔兽肉给粉碎得干干净净。

    此刻,他们一堆人围坐在篝火旁边,热热闹闹地分食着体型庞大的野猪。

    野猪獠牙尖利,膘肥体壮,在山中估计也是当地一霸。只不过运气不好,遇到了正在觅食的重明上神,最终也只能落得个拆骨入腹的结局。

    宿无忧原本以为,姬衔羽这等出身高贵的帝族,会瞧不起这种围篝火而食的聚会。

    但他发现,她适应得好似比他还好。

    聚会开餐没到一个时辰,她就跟重明上神拼起了酒。

    荒城里存的酒不似白玉京里酿造的那般柔美细腻,其酒性极烈,入口好似劈里啪啦点了根炮仗,那股冲劲从嗓子眼里直冲上脑海。

    宿无忧这等养尊处优的小狐狸,才喝几杯就感觉晕晕乎乎,赶紧吐着舌头退避三舍,跟贺脉喝起了果饮子。

    倒是姬衔羽看着柔柔弱弱,酒量竟如此惊人,喝了几坛子酒愣是脸不红心不跳,神色云淡风轻,好像刚刚喝得那几坛子装的全都是山泉水。

    重明也是个大犟种,吨吨吨跟姬衔羽又喝了几坛子,哈哈大笑道:“痛快!真痛快!好久没有今日这般痛快了!”

    观雪客在旁边哭笑不得,伸手把两人给拉开,一人灌了一壶浓茶下去解酒。

    重明上神不服,还要扛酒坛来跟姬衔羽对饮,被观先生用大算盘结结实实往脑袋上拍了几下,可算安分了。

    火舌舔舐木柴发出噼啪声响,贺脉拄着脸看几个人闹作一团,忽然好奇地插了句嘴。

    “扶疏呢?”

    此言一出,周遭忽然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寂静。

    宿无忧原本还被酒味熏得迷迷糊糊,一听见这个名字,登时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贺脉。

    贺脉披着毛领子的长衣,蹲在明亮的篝火旁边拨弄木柴——他指尖瘦削,直接触碰烈火却毫发未损,看得出昔日也是上神级别的强者。

    见众人忽然都不出声了,他不安地环顾四周,又问了一遍:“扶疏呢?”

    “你欺负小羽,扶疏怎么不出来拦着啊,”说着,贺脉指了指顿住的重明,疑惑道,“好不容易大家都聚齐了,怎么看不见他?”

    “扶疏,到哪儿去了?”

    “......”

    宿无忧抱着杯冰镇果饮子,只听得见周遭呼呼的夜风,与篝火被灼烧的噼啪声。

    他忽然觉得有些困惑,有些难以言喻的烦躁。

    扶疏,对他们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重要到神智尽失的傻子,还会心心念念地记着。

    亲朋好友的聚会中,该有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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