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王者,必持刀而行。

    姬衔羽已经不是过去千娇百宠备受珍爱的小帝女。步步谋划,步步揣测,步步算计。她必须确保自己下的每一步棋都有意义,都有存在的价值。

    她借加固禁地封印之名,前来寻找苏醒的扶疏,也不全是因由旧日情缘。

    扶疏说的没错,姬衔羽需要一把趁手的刀。

    她碍于帝女身份做不了的那些事,杀不了的那些人,公布不出的那些秘密,都需借由‘刀兵’而行,确保阴影里的故事被永远地终结在黑暗里。

    沉溺于繁华的众生混沌不可终日,白玉京帝座带给她滔天权势,也注定了她将在清醒中绝望残存。

    帝女看得见不久即将迎来的大灾大祸,宿命黑色的利齿已经咬到了姬衔羽的脚下。

    她需要扶疏此时半神半妖半魔的血脉,需要他体内寄生的魔君刑天。

    ——“魔族意欲复苏刑天已久,一旦魔君苏醒,三界危在旦夕。你的身躯,是他们献祭给刑天的最好容器。”

    “他们若是察觉到你的苏醒,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你带回大荒中心,与祭台上的魔胎融合。”

    “我不知道他们还有多久撕破面具,正式掀起狂潮。”

    姬衔羽眼中半点波澜也无,说起三界局势之时,语气漠然又坚定,坚定到几乎执拗的地步。

    她并不在乎自己的心思被人透露而出,宛如雪山上封冻的坚冰,半点服软、迂回乃至委婉都没有,锋利得令人发指。

    “你说得对,我需要你。我得利用你。”

    “被诸神恐惧也好唾弃也罢,哪怕是与虎谋皮,我也甘愿。纵然未来神域一朝沉沦,我也不悔。”

    “与虎,谋皮。”

    万千漆黑粘腻的触手活物涌动不息,好似真如夜幕下汪洋雾海的潮水漫过高塔囚室,每一寸黑暗与角落都被那些狰狞可怖的、黏滑的魔息填满。

    姬衔羽听见成千上万道扶疏的声音在低沉地笑,在重复她的话。

    分明是该让人脊背发凉的景象,她却从那些触手中感觉不到半点杀意。

    它们围拢着她,簇拥着她,好似在保护在守卫在朝拜它们的神祗,又不敢上前污秽她半分雪白翩跹的衣角。

    银发的帝女看见,那些数量庞大的漆黑触手蠕动扭曲挤压,逐渐延伸到她面前。

    它们从自己漆黑的潮水里,捧出了一颗滚烫鲜红的心脏。

    那心脏质感极为奇特,柔软与坚硬这两种特性好似同时在它之身,灼热鲜活到极点,甚至还在缓慢鼓动着。

    触手们宛若献宝般托举着这颗“心脏”,把它送到了姬衔羽的面前。

    那鲜明的颜色,好似这间昏暗囚室中,这无尽深渊高塔中唯一的例外。

    姬衔羽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魔族依附的魔息核心,是它们的要害之处。

    一旦魔息核心损毁,魔族将彻底灰飞烟灭,此生再无可能入冥府轮回。

    “我生来就是为你而存在的。”

    触手潮涌,扶疏沙哑的声线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好似漆黑丝绸般笼罩周身:“从我被轩辕坟寻回妖族,帝后亲自前来保下我之时,我就欠了你一条命。”

    “帝后身死之际,帝君曾召我至近前,同我细细吩咐。”

    “他察觉自己大限将至,又害怕你难以承担大任,便恳请我与你结下婚约契,以上神之威做你的靠山,保你未来荣登帝座,后顾无忧。可惜神界浩劫后不久,魔君刑天便复苏而出,我没能等到你成帝。”

    “若无此些波折,你本该在我,在重明雪客他们的簇拥之下,踏上白玉京的黄金帝座,让三界六道四海八荒都羡艳。你本该坦荡顺遂地掌握整座神域的权势,不必苦痛,亦不必学会那些隐瞒与算计,苦楚与不可言说。”

    说这些话时,他的声音好像不再癫狂紊乱,反而带上了深深的疲倦。

    在这些话的背后,剖开高塔禁地内狂暴的大魔皮囊,尚能看见昔日正直柔和的审罚上神,有着雪白的长发和世间最漂亮的眼瞳。

    姬衔羽定定地望着那颗鼓动的鲜红心脏,伸手想去触碰,却骤然发觉自己的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

    不,不止她的双手,她浑身都在抖。

    似乎察觉到了她绝望的悲伤与痛楚,那些触手把心脏又往前送了送,好似在向君王呈上她的皇冠。

    “带我走吧。”

    “我会成为你的刀,你的剑,你最盲目的疯犬与最卑微的仆从。你所需要的一切,所憎恨的一切,你的愿望与悲痛,你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无论怎样都好,只要......只要你看着我,只要你还愿意叫我的名字,这就够了。”

    “我明明是......爱你的。小羽,我爱你。”

    神智扭曲的大魔借着千万条触手千万道颤抖的声音,向银发的帝女袒露埋葬自灵魂里千年的爱意。纵然这些爱意已经随着精神的崩溃而扭曲腐化,演化为沉沦的欲念与威胁。

    这些肮脏的爱意被扶疏视若珍宝地藏在心底,可再度捧出来时,他才恍惚间发现。

    太肮脏了,太卑劣了。配不上他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的、纯澈又漂亮的小殿下。

    千年前在梧桐树下说不出口的话,在千年后的漆黑禁地中被重新拾起。

    就好像那些久远的、姬衔羽每个夜晚都会梦到的旧事,混杂在宿命的波荡之中,再度翻滚而来。

    “......”

    “如果你彻底失去神智,彻底忘却自我,被魔君刑天夺舍,”姬衔羽很慢很慢地,一字一顿清晰地说,“我真的会杀了你,不留一点余地。”

    “即便这样,你也愿意吗?”

    “甘之如饴。”

    “......疯子。”

    帝女低声斥骂:“彻头彻尾的疯子,简直无可救药。”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生怕自己嗓音里的那点哽咽被听出来,只得把表情调整得更无情,更冷硬。

    阖目时滚下的那滴泪珠,宛若这深渊禁地里,一抹最无足轻重的错觉。

    *

    银发帝女迈步离开深渊禁地之时,高塔里的封印已经被彻底补全。

    由于做出了违背祖宗......可能还违背了她父母的大胆决定,姬衔羽实在是有点心虚,修补法阵的速度也比以往快上许多——没到半个时辰,禁地里残存的魔息就被锁得严严实实,半点都透不出去。

    估计任谁也想不到,禁地里封着的大魔早就被帝女拐跑了。

    完成法阵之后,姬衔羽在金甲神将的簇拥下离开深渊,一路上边走边想怎么搪塞洗碧众人。

    几个理由还没编完,她抬眼便已看见,有崭新的车驾等在不远处漆黑土地之上。

    车驾上镌刻了梧桐宫的标志。

    ......来得还真快。

    见禁地大门敞开,帝女在许多魁梧神将的护卫之下信步走出,车驾内等了许久的朱红终于坐不住了,纵身蹦下金车,直奔姬衔羽而去。

    小小的红影窜得一如既往的快,嗖嗖嗖就撞进了姬衔羽的眼前。

    边窜还边拖长了声调,凄厉大喊:“帝女——”

    “......”

    姬衔羽听见耳畔响起扶疏的声音,带着些许阴郁:“我不喜欢鸟......更不喜欢大喊大叫的小鸟。”

    “她还抱你......”

    姬衔羽:“。”

    谁管你。

    这边厢,直直撞进帝女怀里的小侍女忽然感觉脊背腾上一股恶寒。

    她心中没来由地一紧,就好像有人正站在她身后阴冷地盯着她。小红鸟悻悻地抽回手,没再敢对香香美美的帝女殿下上下其手。

    不过到底是年轻,她很快就把这点隐秘的感觉忘在了脑后。

    朱红颠颠地跟着帝女回车驾,围着她乱蹦乱跳,被后者嗔怪似地在额间点了点。

    车驾的帘幕放下,尚年少的小红鸟探着脑袋往外看,语气惊叹:“帝女好厉害,竟然真的被封住了!一点魔息都感觉不到。”

    “嗯。”

    修补法阵并不是难事,难的是稳住扶疏的状态。

    姬衔羽垂着眼眸喝茶,顺口吩咐车驾返回梧桐宫。朱红侍候在她身边,忽然小声问:“帝女。”

    “嗯?”

    “我听空侯神君说,你过些日子又要去人间了,还要自己去,是真的吗?”

    姬衔羽略感好笑地放下茶杯。

    她就说这孩子怎么紧赶慢赶破天荒地过来找她。原来是早有企图。

    “是真的。”她点点头。

    “......”

    朱红半跪在她膝前,把脑袋搭在她腿上,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殿下,闷声道:“不去不行吗?”

    “殿下尊贵之姿,为什么每次都要亲力亲为?神域有那么多神仙等你调遣,只不过是些凡人而已......”

    “朱红。”

    姬衔羽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毛:“此行与以前那些任务不同,想要解决人界的困境,只有这一个办法。”

    “等你长大了,我再叫你来帮我,怎么样?”

    “好!”

    朱红眼睛亮亮地点头。后者安慰似地拍了拍她,旋即便转过眼神。

    她耳边再度传来扶疏的声音,像是感叹,又像是在怀念,宛若阴魂般在周身环绕。

    “真是熟悉的话术......以前我哄你回梧桐宫,也是这么说的。”

    “瞧,这个谎言,很实用吧?”

    是很实用,姬衔羽想。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她从被蒙骗者,变成了蒙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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