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马车奔波入了皇宫。

    皇城的侍卫们见了马车上镌刻的徽纹,纷纷满脸敬畏地退避三舍,为马车敞开了大门。

    再往前行了没多久,东宫便映入眼帘。

    也不知那些小厮是如何传递的信息,早有侍者满脸堆笑地立在东宫宫门口,迎着太子殿下和他身旁的白衣姑娘进门。

    姬衔羽垂着眸子,感官却蔓延得极远,只听远处那些侍女围拢在一处,正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这还是太子殿下第一次带姑娘回来......”

    “是啊,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命这般好。”

    “太子殿下也是该婚配的年纪了......”

    “殿下性情这般好,又洁身自好不同其他皇室子弟花天酒地,真是好福气。”

    “......”

    说到后面,这些人语气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了。

    姬衔羽:“......”

    姬衔羽:“你风评很好的样子。”

    彼时程异还在低着头呼呼往前走,听见身后姬衔羽忽然淡淡来了这么一句,吓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竖,顿时瞪大了眼睛:“啊?”

    他顺着姬衔羽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见那一堆窃窃私语的侍女,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程异干咳了两声:“她们瞎说的,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说着,他还偷偷给小厮递了个眼色,叫他把那群传八卦的侍女驱散。

    也不能怪程异如此心惊胆战。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姬衔羽可不是什么别的小角色。

    堂堂神族的帝女,要是真一生气,说不定能招个陨石过来把整个皇宫都给砸了。

    ......啊,能加快推动封建帝制的进程也说不定......

    姬衔羽淡淡斜睨了程异一眼,见他神情逐渐放空,一看就是在浮想联翩的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侧开了眼神,没多说。

    东宫侍从们的效率极高,早就替姬衔羽收拾好了一间别院,被褥衣物都备了齐全。估计也是因为太子殿下久不带姑娘回来,而今破天荒的一遭,大家都觉得稀奇。

    待别院种种都收拾妥当时,主院那边晚膳也传了下来。

    厅内面积很大,桌子也宽,上面摆了一桌子的丰盛佳肴。姬衔羽坐在这侧,程异坐在另一侧,银箸碟子置放得整整齐齐,稀罕的香茶被捧在一旁。

    “宫规森严,这东宫中的讲究,自然也比他处多些,”程异屏退旁人,下意识地小声解释,忽又想起姬衔羽也是正儿八经的帝族,便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想来,你也习惯了这些规矩吧......”

    姬衔羽摇摇头,也不遮掩:“我不喜这些规矩,在自己宫中时也鲜少遵守。”

    “只是当着外人面,还是得端着些。”

    “所以,”她淡淡地抬眼看他,道,“既然已是同盟关系,平日里跟我相处也不必那般拘束,随意就好。”

    “啊......”

    程异一个猝不及防,怔愣道:“我还以为,像你这种人......”

    他话没说完便住了嘴,姬衔羽也不生气,只是慢慢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漠然道:“我并非天生便是如此。”

    “......也是。”

    程异低了眉,心中兀然间泛起些苦意来。

    皇室血脉的诅咒往往多过于馈赠,无论是上界抑或下界,身在权力漩涡中,皆命不由己。

    这一点,身为太子殿下却被全然架空的程异,又何尝不能共情呢。

    想必帝女的性子,也是被日复一日的明争暗斗磨出来的吧。

    想到这里,程异低下头默默吃菜,不再多说。

    满桌子丰盛佳肴,姬衔羽也只是吃了几口聊表尊重,便撂下筷子喝起了茶。

    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当今皇宫局势之上。

    “你带我回来太光明正大,又有许多人见你亲自迎我下车,想必消息已然传入了宫内,”姬衔羽轻抚着手上缠绕的漆黑触手,不紧不慢道,“今晚或明日,你父皇大抵就会要你入内殿。”

    “以当朝帝王的脾性,估计不会容你脱离他视线之外,带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回宫。”

    程异闻言低头,细细思索一番,慎重道:“算来我也有近半月未曾同父皇请安,的确会引人生疑。”

    他又问:“依你之见,若他真令我入内殿,该怎么办?”

    “不过是控制欲作祟,你只需顺着他意思便可。”

    姬衔羽垂着眉眼,似在思忖:“届时,我化身为你身边的仆从一并进去,正好还能探查他旁侧有无魔息。”

    一听见魔息二字,程异顿时立起身子来,有点紧张:“......你怀疑,真有妖魔混入了朝廷,惑君乱世?”

    “概率不低。”

    “那......那假如没有呢?假如我父皇就纯昏君呢?”

    姬衔羽面无表情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灯火之下,她那双幽冷的金色眸子里毫无波动,冷得有点彻骨,一时间看得程异都浑身凉透。

    “有魔除魔,”银发的帝女说,“没魔除他。”

    程异打了个寒战,再不敢同那双眸子对视。

    他匆匆埋头扒拉饭。

    好好的一顿丰盛佳肴,愣是被他吃出了几分味同嚼蜡。

    *

    与此同时。

    内殿。

    殿内龙涎香幽幽燃着,奢靡柔软的床榻之上,肥壮的中年男人瘫倒在靠枕上,朝床榻外伸出一只白白胖胖的手,脸上却是焦急紧张的神色。

    半透明的帘幕舒卷着,帘幕之外置了檀木椅。

    苍白的手指搭在那白胖的手腕上,如玉石般不见半点活人体温,冷得皇帝似乎恨不得立马抽回来。

    可他究竟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搭了半晌,替他诊脉的人终于收回了冰冷的手,宽大雪白的袖拂过那色泽艳丽的丝绸。

    皇帝忙不迭地把手腕抽回温暖的床榻上,连声问道:“怎么样,国师?朕怎么样了!”

    “......”

    听见皇帝慌乱的问话,当朝国师缓慢抬起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

    他眸子颜色太深,深得看见底,好似能活生生把人的灵魂吞噬进去,无影无踪。

    在皇帝还是年幼皇子之时,就知道皇宫最偏僻的观星阁里,住着位国师。

    大人们说,这位国师,是此朝开国太祖的故友。

    他奉太祖皇帝之命,在此守护着此朝江山,辅佐历代皇帝。

    当时还是皇子的皇帝不相信这些话。

    自太祖开国至今,少说也有数百年岁月。若有人能长生不老活到如今,那岂不成老怪物了?

    再然后,先皇病死,他登基为帝,见到了这位国师。

    自他青年至中年,再至他中年至此时,国师的容貌始终未曾变过。

    国师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还有一张年轻男子般俊秀的容貌。

    他黑发末端已然渐变为惨淡的雪白,皮肤似也比常人更苍白一些,呼出的气息里不带半点温度,像腊月里吹过干枯树梢的寒风。

    他很瘦,瘦削高挑得让人只觉压抑,全身上下也没什么装饰。唯有右手佩了条串铜珠的红绳。

    那红绳已然褪色得看不出原本是条红绳,唯有铜珠还簇新着,上面还镌刻了些小字,是些长命百岁的吉祥话。

    “不好。”

    见皇帝神情慌乱,国师方才开口说话,声音极哑,哑得好似盘旋在枯树上的渡鸦。

    “你纵欲过度,身体已然油尽灯枯。若无不死药接续寿命,至多一年,你就会心力枯竭,死在床榻上。”

    “咣当。”

    皇帝枕边的安神香炉滚翻在地,火苗在地面上蹦了几下,熄灭了。

    中年男子脸色惨败,失了血色的嘴唇蠕动几下:“还有......一年?”

    “至多一年,”国师面无表情地叙述道,“若你继续临幸妃子,糟践身体,连一年都活不得。”

    “除了不死药,再无他法可续你寿数。”

    他声音里不带半点私人感情,只是在平实地告知。

    可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话,落到皇帝的耳朵里,不亚于死神在宣判终局。

    “不死药......”

    好似落水的人忽然看见了救命稻草,皇帝灰暗的眼里迸发出一道亮光:“国师何时才能炼成不死药!”

    “药引只差最后一味,”国师眼神漠然,“若能在本月十五之时取得亲生骨肉的心头血,不死药当夜便能炼成。”

    “本月......十五!”

    皇帝神情狂热起来,掐指细细一算,今日尚是初一,离十五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必须要亲生骨肉才行?”他又问。

    “不错。血脉越接近嫡系,炼出不死药的效果也就越好。”

    皇帝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神情好似安定了许多。

    他重新倚靠在软榻上,低声呼唤道:“贰。”

    阴影中缓缓没出青年侍臣的身影,阴柔的脸上流露出笑眯眯的神情,好似他从不曾离皇帝左右。

    “皇上。”

    皇帝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好似又恢复了上位者的威严,沉声道:“太子最近情况如何?”

    “太子殿下向来安分守己,自寻药引归来之后,一直在京城内活动,不曾惹出什么祸端。”

    “只是......”

    贰的语气好似略一迟疑,旋即眯眼笑着,放慢了声调:“我听东宫的侍从们说,今日太子从城郊佛寺里,带回了个姑娘。”

    “带回了个姑娘?”

    “是啊,那姑娘并非城中官宦望族世家的小姐,估计是哪户百姓家的孩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殿下也不是小孩子,仰慕男女之情也是常事......况且以殿下的年纪,也是该谈婚论娶了。”

    闻言,皇帝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他黑着脸靠在床榻上许久,这才重声道:“传朕的旨意下去,明日让太子来内殿见朕。”

    “还有......最近严加看守东宫,休要随意叫太子出宫游玩。一旦东宫有何异动,你便立刻告知朕,听见没有!”

    贰嘴角依旧挂着微笑,只在阴影中抬起那双毒蛇似的眸子,同一旁的国师对视一眼。

    他语气轻柔宛如诱哄,温声道:“这是自然,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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