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程异的为难。

    皇帝也不说话,只蹙着眉等待太子殿下的回答,眼底带了势在必得的光。

    他是当今圣上,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得不到过。

    “......”

    一片寂静中,姬衔羽缓慢往前走了几步,雪白衣角擦过太子殿下的肩膀,金眸掠过他的脸。

    程异没想到她会动弹,瞳孔极细微地一缩,伸手欲要拦她。

    手指刚动了一下,他就看见那名姓贰的侍臣眼波一扫,直直地对准了他,好似淬毒的刃。

    太子心头笼上一层阴霾的纱,眼看着姬衔羽沉默着向殿上走去,不卑不亢。

    在前来之时,姬衔羽就曾三番五次跟他强调过,绝不能在内殿中忤逆圣意。

    不能给皇帝软禁他的理由,一点都不行。

    既然还想在宫中继续走下去,就必须忍耐下这一时,又或者此后许多时。

    程异只感觉胸口好似被冰冷的顽石堵得升腾,眼里竟带上了求助的光,看向了台阶上的国师。

    国师枯松般晦暗郁然的眼瞳里,倒映着程异的脸,好似居高临下望着被囚入宫廷的猎物。

    “......”

    就在姬衔羽即将迈上床榻前的台阶时,就在皇帝眼里闪过浓重的贪欲之色时,不声不响立在一旁、自始至终都未曾说过话的国师,忽然破天荒地开了口。

    “陛下。”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好似百岁老人,眼睛垂着望向地面,谁也不看。

    也不知他这一句话是威胁,是提醒,还是别的什么,程异只知道,两个字落地的一霎那间,皇帝的脸色陡然间一变。

    那是场很精彩的变脸效果。先是疑惑,再是惊异,随后是浓烈的不甘与不满。

    在国师发话的一瞬间,贰侍臣也突兀地转移了视线,看向了那枯松般的人。

    内殿中暗潮翻涌,姬衔羽极缓慢地抬起头,再度与当朝国师对视。

    伪装后的眸子里锐利不散,冰冷得刺人。

    其中蕴含的杀意浓重不悦,竟远比那帝榻上坐着的圣人,还要威严几分。

    无人知晓处,国师手腕轻微一侧,好似被什么东西烫到了。

    他下意识伸手,再度拂过苍白细瘦手腕上的褪色红绳铜珠。

    *

    很久很久之后,程异才想明白,那时皇帝为何突然松口,让他带着姬衔羽离开。

    此时不谙世事的他,还不能理解个中缘由。

    他只知道,最后应当是国师替他们解了围,叫皇帝把他们给放了。

    上了马车,程异怀着激动的心伸着颤抖的手,吨吨吨灌了一壶香茶,这才兴高采烈地看向姬衔羽:“可算是过去了......这也太刺激了!”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真要跟那老男人走呢!”

    姬衔羽淡淡瞥了他一眼:“......嗯。”

    “不过那个国师为什么总看你啊,你们之前认识吗?还有,他最后为什么替你解围啊?”

    “......他人好吧。”

    “嘿嘿,是吗,那他人还怪好的嘞。”

    年轻人大抵都一个样子,叭叭叭嘴不闲着,恍惚间姬衔羽好似又看见了被她丢到荒城的小狐狸。

    那小狐狸......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可以料想得到,宿无忧现在应该过得很惨。

    有危险的时候,重明哥向来很可靠。没危险的时候,重明哥就是最大的危险。

    “程异。”

    “嗯?怎么了?”

    “今晚我要去办些事,不必等我。”

    “办些事?啊啊,好,”程异刚刚还在挑小点心吃,闻言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没想到姬衔羽会突然这么说,“那,那我就不替你留灯了?方便问一下吗,你要去哪儿......”

    “去观星阁。”

    程异手下兀然一抖,差点把茶水打翻:“去哪儿?”

    “观星阁。”姬衔羽还挺有耐心,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我刚刚开玩笑的,你俩真认识啊??”程异瞠目结舌,“观星阁安保可严了,寻常人根本进不去,你......啊也是,你也不是寻常人。”

    “但,但......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我跟他不认识,”姬衔羽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个故友同他相识。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程异埋下头嗯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重又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银发的帝女。

    “你既然能绕过观星阁的守卫,是不是也能瞒过东宫的监视?”

    “能,”帝女淡淡道,“但你最好有个合适的理由。”

    “我想......我想在一切开始之前,去看望两个人。”

    程异低头看着茶水,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道:“刚刚忽然想起来的。要是你意图清洗此朝,定然会掀起什么大波荡吧,届时不知会发生什么。”

    “就这么一次,我想出宫。”

    “你的长辈?”

    “算是吧哈哈,他们家的茶水可好喝了,是全京城最好喝的茶水。”

    “你没喝过吧?我请你喝一次,就当是报答你带我出宫了!”

    “......”

    “可以,”姬衔羽垂了眼眸,语气平静,“待我从观星阁回来吧。”

    “待我回来,你便请我喝一次茶。就这么说定了。”

    *

    “哗啦!”

    与此同时,京城某间茶馆内。

    后厨的女子一时晃神,手中铜壶内开水陡然顺壶嘴处倾泻而下,溅起的液体灼了她半边手臂。

    灼痛感霎那间袭来,她抿唇不语,先把铜壶搁在了安全的地方。

    身后的门帘被掀开,刚刚还安稳靠在前堂的男人几步迈了过来,站在了她的身前。

    “梦闺?怎么了?”高大的男人蹙起了眉,伸手扶住她一瞬晃动的身体,“......烫到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绿眸女子摇了摇头,苦笑道:“刚才走神了......也是年纪大了,手脚不利落,无事。”

    “什么年纪大了,你还年轻着呢。”

    男人责怪似地看她,将淋了水的桌面地面擦干净,随后将妻子领到了前堂去。

    他从柜台取了烫伤的药膏,替她为手臂灼红的地方上药。

    粗糙的生疏的手法,动作却格外轻柔,格外小心翼翼,生怕碰疼了他的妻子。

    “我?我还年轻?你瞧瞧程异那小子,开口都喊我闺姨了,我如何还年轻呢?”

    “是那孩子不会说话,你自然是年轻的,不许瞎说。”

    “......”

    梦闺垂下那双绿眸来,看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神中有某处融化得柔软又悲伤。

    悲伤得好像她曾无数次重温过这个场景,却无一次是真真正正以自己的姿态行走于世。

    “阿骨。”

    “嗯?”

    “我爱你。”

    直白倾吐出的爱语,不似她平日里温柔内敛的性子。

    男人为她涂药的动作停顿了几秒,抬起头,那双锋利如鹰隼的眸子直勾勾地盯住她的脸。

    女子却好似不察一般,微笑着垂着眸子,看他为自己涂药的手,看他未翻好的衣领,却唯独没看他。

    “人世无常,也不知我们还能再相处多少时日,再相处几世。”

    男人重又低下头,语气略硬起来,却舍不得对妻子说半句重话:“你我还有数十年的光阴可以相知相守,怎么就不知还能再相处多少时日?”

    “那如果有下辈子,你还同我相遇吗?”

    “......我不信轮回鬼神之说。”

    “欸......都说了是如果。”

    “......”

    男人沉默一会儿,才用有点凶的语气开口:“如若来世,我定然是要再跟你相遇一次的,满意了吧。”

    “我要是不在,谁来替你上药?”

    绿眸的女子兀然间笑了起来,伸手抱住了他的臂膀,把脸靠在了对方的肩上。

    烫伤膏苦涩的药香气自两人之间弥散起来,梦闺悄悄地伸出手去,同男人十指相合,攥得好紧。

    察觉到妻子今日的不安,男人蹙了眉,安抚似地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净说些胡话?可是做噩梦了?”

    绿眸女子嘴唇微微颤抖。她摇摇头,悄无声息地擦掉眼尾的那颗泪珠。

    她闭上那双翡翠绿的眼睛,半晌才喃喃出一句:“阿骨,我就是害怕了。”

    “我真的,有点害怕了。”

    这样的日子,还要再重复多少次?

    这样的生活,还要依靠多少次隐瞒才能维持下去?

    “万一变革马上就要来了怎么办?万一我们的时间不够了怎么办?”

    “我同你已经相遇了数百次,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吗?”

    “我不会让你再入轮回的,”梦闺颤抖似地抱着男人,微睁开的绿眸内似有竖瞳的形状闪过,好似带了无穷的、濒死的决意,“就算是......就算是......”

    就算是同昔日故友反目成仇,血染神域。

    我也要带你一起回大荒。

    她喃喃的声音太低,男人听不见她末尾究竟说了些什么。

    男人只知道,他的妻子这次应当是真的很害怕,害怕得落下了泪。

    滚烫的水珠滴在了她烫伤的位置,好似什么波涛即将来临的征兆,不可避免,不可迂回。

    远远地,夜空中传来皇城那边轻歌曼舞的声响,不知是不是圣人又在开什么大宴会了,好热闹。

    好似有锣鼓又有歌声,恍惚间将男人带回幻象般的回忆里。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无尽的被遗忘的轮回深处,应当也有这么一座城池。

    应当也有这么一座城池繁华,立在茫远边境之处,戍守边疆,锣鼓声声,在每一个胜仗之后会开场热闹的宴会。

    那时他身边有好多人,好多人在他身边笑闹。

    他身边还有绿眸的、温婉的上神,倚靠在他肩旁,眼中是纯然的温柔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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