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起。

    京城熙熙攘攘,集市人流涌动。

    勾栏瓦舍之中说书人大拍醒木侃侃而谈,底下围着一堆人聚精会神地听,时不时还拍手叫一声好。

    再离得远些,就是群众借着说书声窃窃私语,津津乐道日前京城八卦的地方。

    “哎,你听说了吗?皇城这些日子又戒严了......”

    “是啊,不准散杂人等出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欸,不知宫里那位贵人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嘘!这话你也敢往外说?不怕掉脑袋?”

    “......”

    “这个月十五就是皇后的祭日了,也不知夜里还会不会宵禁。”

    “听说啊,城郊的寺庙为此还搞了好大阵仗的灯会呢......”

    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像一窝嗡嗡作响的蜂。

    隔着攒动的人头,远处说书人的声音好似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拢在闹哄哄的八卦声声里,听不太真切。

    就在那片黑压压人群之中,程异蹙着眉静静地听。

    听到“皇后的祭日”那半句,他一时思忖得呆了,连手中的蜜渍莲子都忘了往口中放。

    直到衣领子被人揪了一把,太子殿下这才回过神,从人群里撤了出来。

    蜜渍莲子的纸包被红绳捆了晃晃悠悠,在他身后,白衣的帝女目光凉凉地盯住他,盯得程异一时心虚,小心翼翼地把莲子放在嘴巴里嚼了两下,苦甜的味道自味蕾散开。

    “在听八卦?”

    姬衔羽眼睫微颤,抬眼环顾周遭熙熙攘攘人群,又把目光放到前面说书人的身上:“还是在听他说书?”

    “都在听,”程异老老实实地坦白,“周围的八卦有意思,说书人讲得也有意思。”

    他话音刚落,恰逢说书人骤然提高了嗓音,侃侃声越过许多只脑袋,轻飘飘落到了两人身旁。

    “——却说那山海经内魔物众多,尽数生活于大荒之中!譬如巴蛇,身长如山,可生吞活象......”

    “若是食了牛鹿这般身量小的畜生,连骨头都不会吐!”

    “......”

    姬衔羽没说什么,只是顺手提过他手中的蜜渍莲子,掂了掂重量:“不准吃了。”

    “不是说要带去茶馆同你长辈一并尝尝吗?再吃下去,就要被你吃没了。”

    说到这里时,她语气微一停顿,好似陡然间有了片刻迟疑。

    程异察觉到姬衔羽一瞬的凝滞,原本还在心虚挠下巴的动作也停了停,小声问:“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想起点旧事而已。”

    千年前,梧桐宫在夏日里也惠风和畅,璨金满眼。

    银发的小帝女似乎亦曾百无聊赖地挂在红玉围栏上,一颗颗把蜜渍的甜果往嘴里丢,顺手捡起圆钝石子往湖里丢,激起红锦鲤们的战栗——说起来,那群红锦鲤还是她阿舅从妖族那边特意捕来,送给她玩的。

    彼时,帝后总会伸手把她怀里的蜜渍甜果拿走,调笑似地点她鼻子:“又开始贪嘴了,看吃多了肚子痛不痛!不是说要跟扶疏哥哥一起吃的吗?一会儿全叫你吃光了,你扶疏哥哥吃什么?”

    “扶疏哥哥说过不爱吃甜食嘛......”小帝女恃宠而骄,扬起脸来围着母亲乱蹭,撒娇道,“再吃一颗!就吃最后一颗!我才刚尝出来甜味......”

    “......”

    人群熙熙攘攘,仿佛流淌不息的涌动的黑河。

    许多人同姬衔羽擦肩而过,吵闹之间说书人的侃侃而谈声也被丢在了身后,再听不真切了。

    银发的帝女缓慢呼出一口薄凉的气息,提着蜜渍莲子的手微微攥紧,旋即松开。

    时隔了这么多年,她好像才从口中咂摸出半点苦味儿来。挥之不去。

    *

    事实上,自那夜姬衔羽从观星阁回来后,程异看她的眼神就变了许多。

    青年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震惊、痛心疾首与敬意。

    估计是没想到姬衔羽看着柔柔弱弱,竟然还能跟他心目中的大反派说上话。

    ——不过细细想来,谁是大反派谁更柔弱些,倒也未必可知。

    姬衔羽那夜回来得太晚,脸色又不是很好看,敏锐的前大学生程异立马就嗅到了不一般的气味。

    银发的帝女口风越是紧,太子心中就越是像小猫挠痒似地好奇。

    越是好奇,他就越喜欢在后院转悠。

    来回几日,东宫中渐渐传出了谣言。

    说那外面来的白衣姑娘不知有什么好手段,竟把太子殿下迷得茶饭不思,日日夜夜往后院里跑。

    每次从后院回来,还总是一副垂头丧气欲求不满的表情,相当引人遐思。

    口风越传越盛,谣言越飞越远,连带着皇宫内各个势力都开始无声无息派人前来察看情报。

    直到一个宁静的、无波无澜的午后,程异再度悄咪咪摸进后院,当着姬衔羽的面尴尬又无声地溜达了几圈之后,向来素养极好彬彬有礼的神域帝女终于肯转过身来,拿正眼瞧他。

    姬衔羽放下茶杯,神情安定语气稳定,面上无波无澜:“太子殿下。”

    程异下意识地浑身一抖,当即立正:“啊?”

    “如果有问题,殿下大可以直接来询我,不必如此拘束。”

    太子殿下心道我哪敢直接问你,要敢问我不早就问了吗。

    但被那双冰冷金瞳死死钉在眸中,他咽了口唾沫,没忍住还是诚恳地问:“其实我就是想问问,那个,你,你那天晚上去观星阁......”

    “......”姬衔羽淡淡扫他一眼,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谨慎,“你害怕那里?”

    程异闻言扯了扯嘴角想开个玩笑。

    但他嘴角抽搐半天,到底没能笑出来。

    姬衔羽这句话问得有点多余,当今皇室子弟,有几个不害怕国师的?

    皇城里谁不知道,观星阁里居住的国师寿数逾千年之久,眼中只有帝王和江山,再无旁人。

    鲜少几次同玉尘见面,程异都感觉自己在他眼里从不是什么活人,甚至连小猫小狗都算不上。

    那位枯松般漠然寂静的国师似乎只有两个评判标准:有用的工具,和没用的废物。

    念及此事,程异心中好似抵了块铁疙瘩,扣在胸口硬硬地疼,侧开眼神没继续开口说话。姬衔羽抬头看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语气仍旧平静:“只是一场赌局而已,算不得多难,不过几条线索的事。”

    “倒是你,平日里若是闲暇无事,就别再往后院来了。”

    程异闻言神色一变,刚想开口,就听见姬衔羽平淡却毫不留情的话自耳边响起,好像比铁疙瘩还硬上几倍。

    “你身份特殊,常来此地难免会引起他人注意,干扰我的行程计划。”

    “若计划有变,我怕是没法带你出宫见你的长辈。”

    “太子殿下,你也不想让希望落空吧?”

    姬衔羽这招极为管用。话音未落,太子殿下刚刚因好奇而竖起的耳朵,一下子就耷拉了下去。

    他心中比谁都清楚,这些天皇宫的守卫越发严格,也不知这般警惕的局面缘何而起,又要持续多久。

    若是姬衔羽不带他出宫,单凭程异自己,是万万离不开这座华美的囚笼。

    可冥冥之中,程异又总觉得,自己应当和闺姨他们再见一面。

    就好像这一面如若见不到,那以后,怕是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想到这里,太子殿下纵再有千般万般的不安全不放心,面对强权威胁也只能默默低头,委屈地应了一声:“好。 ”

    ......那委屈的样子,也跟受了窝囊气的宿无忧极为相似,只差没有长出耳朵尾巴了。

    姬衔羽斜睨他一眼,大发慈悲丢给他几颗干果。

    权当是给青年破碎之心的安慰。

    以出宫之事威胁,效果立竿见影。

    自此次回寝宫之后,程异果然安分守己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皇城内有关东宫的各色传言仍旧漫天飞舞,且逐渐有愈演愈烈之势。

    姬衔羽拨了几点眼线进深宫内探听近日小道消息,传回来的口风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皆跟东宫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同太子殿下本人脱不了干系。

    在这般乱世朝廷之中,这些肆无忌惮的小道消息传进皇帝的耳朵里,不知会酿成怎样的后果。

    不用猜也知道,皇宫中有人正悄无声息地使劲,把东宫推向朝政的风口浪尖。

    甚至,意欲把程异本人架在火上狠狠地烤。

    越是叫太子一支疲弱无能,越是叫皇上对太子失去信任,才越好。

    姬衔羽整理思绪,却唯有一桩线索欠缺,令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皇宫背后那人究竟是谁,为何要将太子一支势力悄无声息往风口浪尖上逼。

    又为何非要将程异这手无实权的嫡子拽进漩涡里,失去君心。

    就在这皇宫暗潮汹涌之中,她同程异约定好的出宫之日,很快就到了。

    那日程异显得格外兴奋,显然是没意识到当今朝政局势已然逐步偏颓,自己正逐步迈进火堆里。

    姬衔羽也不曾同他透露这些消息,只在那日替他施了术法,真将他带出了宫。

    ——短短数日,宫外似也变了几番模样。

    京城中有关皇宫的闲言碎语不知何时多了起来,集市上人虽依旧那般拥挤,路边几家老旧的零嘴小摊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听街坊邻居们说,那几家小摊向来从外地进货。如今世道越发艰辛,京城守卫越发严格,外地的货进不来城中,这些摊主自然也只能另寻出路。

    夏日浮躁的空气里,隐含着暴雨般阴郁的风云。

    就连那蜜渍莲子的价格,都在不知不觉间抬高了几分。

    ......什么时候,这人间最繁华的都城都逐渐掩盖不住倾颓之模样。

    那乱世,也就真该逼到皇族脚下了吧?

    姬衔羽拎着零食的纸包,默然无声中抬起头,看见程异终于从人群中探出头来,走到前面朝她挥手,兴高采烈地叫她跟上。

    银发的帝女掩下了眼底半抹暗光,步伐些微加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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