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我感觉你有事情瞒着我。”

    直到回了东宫,程异依旧在姬衔羽身边絮絮叨叨着:“我怎么听不懂你们说话......”

    听不懂就对了。

    姬衔羽迈步从东宫后门进了院,抬头看了看暗沉如墨的天色,忽然问:“离十五,还有几天?”

    “今天才初七,离十五还有八天。”程异跟着她,低头算了算日子。

    “还有八天。”

    姬衔羽点点头,忽然问:“你父皇,对你母后有感情吗?”

    “?”

    程异嘲讽似地哈了一声,望向西边皇宫的位置。

    “都是皇宫里面的人了,谈什么真心呢?”他笑了笑,“这真心,不是皇宫里面最贱的东西吗?”

    姬衔羽侧开脸,似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半晌,她平静:“说的是。”

    命运洪流,权势滔天。自身在其中,何谈什么真心呢?

    “不过你问我这个干嘛?”程异回过神来,疑惑不解道,“是有什么线索了吗?还是......”

    “都不是。”

    夜风微凉,主院里传来仆从佣人熙熙攘攘的推搡声干活声,有丫鬟喊着什么,听不清。

    只是那外界的一切都好像传不进这方后院,传不进这道薄雾般的夜色里。

    偌大的东宫,一时竟显得如此清寂,好似已然被弃置多年。

    程异抬起头,看见银发的帝女正专注地望着他,站在后院造景的山水流淌之前,背对着夜幕中的那轮弯月。

    月光如水般淌过她雪白衣角,好似从梦境缝隙里渗出的明亮。

    “我有事去办,程异。”姬衔羽淡淡道。

    “......”

    程异被她的目光震了一下,心中腾起某种不祥的预感。

    他缓了缓,这才哈哈笑了笑,掩盖不安似地摸了摸后脑勺:“有,有事就去做嘛......你搞这么郑重,我还以为什么呢哈哈哈哈.....”

    “十五之夜月圆,是你母后的祭日。城郊寺庙大摆灯会,届时后妃皇子皆会到场祈福,皇城空落。”

    “离十五还有八天,我不知道我走之后会发生什么。”

    姬衔羽伸手,难得像个真正的朋友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放轻了些:“如若我很快就回来了,那便无妨。但如若十五之前我还没回来......”

    “如若十五之前,你还没回来......”

    程异重复,只感觉嗓子一阵阵地收紧,好似被千丝万缕红绳勒住了气管。

    霎那间,无比强烈的不安感自脑海里骤然腾起,仿佛尖声警告他即将发生什么。

    “那你就记住,你是人间的储君。那个皇位,是你该坐上去的地方。”

    “使尽一切手段,你都要回到母族身边,借其之力颠覆此朝。”

    姬衔羽语气平淡,平淡得像在说一桩小事:“如若皇城祸难降临,你就去荡平乱世吧,就算帮我一个忙。”

    “???”

    程异瞳孔骤然微缩,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后退,指着自己错愕道:“我?”

    “我都跟你说过,我来这里之前就是个学生,我真对天下没兴趣啊!!”

    “什么天下共主人间至尊,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只是想回家......”

    “我知道。”

    银发的帝女静静地望着他,颜色浅淡的唇中吐出气息也凉:“所以,才叫你活下去啊。”

    “......”

    太子殿下迈步欲要走向她,兀然间瞳孔巨震,迈出的脚缓缓收回了回来。

    电光石火之间,程异忽然理解了姬衔羽口中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等到她没法回来的时候。

    登上皇位,就是他唯一能活下去的,选择。

    走之前,姬衔羽事先安置好了程异。

    她在东宫周遭布置了严密的结界阵法,也仔细彻查了东宫内外有无异常。

    一如既往,除了日渐增多的暗卫与密探外,她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这也就证明,东宫只是囚困太子的牢笼。如若有人想对太子动手,只会先把他引出东宫。

    想到这里,站在暗处的帝女眉眼微动半下。

    她知道,自己推演出的猜测,极有可能就是真相。

    从踏足这座皇宫的霎那间,一切都早已注定。

    这是有人为她设的局,一局设了十年,只等她迈入此处——充当一根导火索。

    “......”

    “不过,也无妨。”

    夜风呼啸,姬衔羽立在夜色极深之处,望着灯火通明的、繁华的东宫,轻声笑了笑。

    “谁是布局者,尚未可知。”

    *

    观星阁。

    幽□□笼一如既往地明亮着,好似已然亮了数千年,再不熄灭。

    只是那昏暗室内的满地卷宗被清理得干净,仿佛半周前那狂乱宛若风暴过境的场景只是一场幻梦。

    灰败长发的国师坐在案前,静静地以鲛帕擦拭着一尊酒壶。

    那酒壶表面斑驳已然有了锈迹,足见其岁月之古老。无论玉尘再怎么精心保养,都无法抗拒时间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

    酒壶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再怎么粉饰太平,过往那段时间,终究也回不去。

    玉尘也不点灯火,就这么坐在暗处,默默地擦拭着百年前的酒壶。

    一直擦到纱帘扬起波澜,擦到观星台之处再度有脚步声传来。

    他唇瓣微动,似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旋即才抬起头,望着纱帘撩起时露出的白影。

    “殿下,”国师声音干涩沙哑,“你本不该来的。”

    白影向前迈出一步。

    姬衔羽站在他案前,定定地望着那尊酒壶。或者说,定定地凝望着他的脸。

    “游戏嘛,”她轻轻慢慢地吐出话来,“总是要双方都遵守规则,才好玩啊。”

    “既然你能说出这话。”

    玉尘不紧不慢,只将酒壶换了个方向,细细抚摸其古旧的纹路:“想必,也应是知道答案了。”

    说着,他缓缓起身,捧着那沉重的壶,好似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国师转过身,珍重地将其放入了身后的架子上,这才慢慢地转过脸来,去看姬衔羽。

    “既然知道了答案,游戏,也该结束了。”

    “......”

    “小殿下。”

    身后的阴影里传出轻柔略细的男声,仿佛含着笑的毒蛇。

    不知何时,观星阁那幽蓝色灯笼照不到的暗处,遁出了一道并不鲜明却足够阴冷的影子。

    那道影子被拉得好长,扭曲地蔓延开枝桠,仿佛笼罩住观星阁内的所有光。

    姬衔羽无需回头,就能听出站在她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那个皇帝身边的侍臣,名叫贰的侍臣。

    他的名字,是贰。

    荒城里被攻破心理防线的攻略者曾对她吐露过,每个攻略者都有自己的代号。

    代号排序越靠前,意味着攻略者实力越雄厚。

    姬衔羽眉眼里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凝郁,但很快就被漠然给盖了下去。

    她回过头,冷冷地望着贰侍臣。

    阴影中,那张苍白阴柔的脸上还挂着令人作呕的笑意,仿佛笑容是他人皮面具的一部分,剥都剥不下来。

    见到姬衔羽回头,贰的心情显然兴奋了起来,脸上的笑意都真实了几分。

    他迈步走出阴影,似无比友善地朝她伸出一只手,笑眯眯道:“久闻帝女大名,今日得见,在下心中实在欢欣。”

    “久闻我大名?”

    姬衔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半点伸出手的意思:“是系统告诉你的?”

    “哦......不对,”她话锋一转,拖长了语气,“应当说,是魔君刑天告诉你的,没错吧?”

    这一句讽刺意味太满,仿佛声音里夹了刀子,非要把对面刺出血洞来。

    可贰听了姬衔羽锋锐讥嘲的话,非但不生气,甚至还激动地搓了搓手,笑意更深了。

    “你果然跟其他世界的任务对象不一样,”贰心满意足地道,“怪不得主系统那般忌惮你,怪不得001在这个世界里搁置了这么久......原来是这样。”

    “倒不枉我废了上百积分,才夺得了前来此方世界的机会。”

    很显然,他无意在姬衔羽面前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贰甚至在期待,期待姬衔羽接下来的反应与态度,哪怕是厌恶,他亦甘之如饴。

    真是纯然的人渣。

    姬衔羽眼底掠过毫不掩饰的厌恶,随即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玉尘:“所以,你要悔棋?”

    棋盘内最忌悔棋。这不仅是对对手的侮辱,更是对自己的侮辱。

    棋子已下,不可回头。

    发色灰败的国师缓缓抬起那双颓然阴郁的眼,眼底倒映着几乎是偏执的冷光。

    观星阁内寂静宛如坟地,他同贰一前一后将姬衔羽围困住,仿佛猎人的囚笼掀开伪装,等待着吞噬落入局中的白鸟。

    “我对你说谎了,神域的帝女。”

    玉尘语速很慢很慢地吐露真相:“其实,我的妖族血脉稀薄,压根活不了千年之久。”

    “我答应观琚,也答应我自己。我会守在这山河万川之中,直至一切尘埃落定。我必须活下去。”

    “......”

    “我明白了。”

    昏暗之中,望着那双颓然偏执的眼,姬衔羽轻声道:“你同外来者做了交易。”

    “从一开始,你就站在了大荒的那一边。”

    玉尘低下了眼眸不说话,只听见姬衔羽很轻很轻的声音在昏沉的观星阁中回荡,好似揭露伪装的钢刀。

    “不死药只是你们的幌子,是你协助魔族......搅乱了整个朝廷,搅乱了整个人间。”

    “也是你们亲手步下了迷局,等我孤身前来。”

    说着,银发的帝女罕见地扯起嘴角,转头又看向旁边负手微笑的贰,眼眸中凌厉杀意却不曾减弱:“这也就能解释,不死药的最后一味药引,为什么是太子殿下了。”

    “当朝圣上是此朝最后一任皇帝。”

    “这个腐朽时代的更替轮回,下一个时代的开篇天命,在程异的身上。”

    “杀了储君,就等同于斩断了人间未来千年的气运与更迭。”

    “你们等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吧。”

    姬衔羽的尾音落到地上,冷得像枝间悬着的雪。

    闻言,苍白阴柔的外来者耸了耸肩,似无奈地笑起来:“此方世界命途混沌,连001都在千年前于此间失踪......我担负002这个代号已经很久了,就等着在这个世界一举翻盘,超过001成为胜者。”

    “不然,我可没兴趣前来此处,替那个该死的主系统办这些腌臜麻烦的事情。”

    “什么隐藏任务便是复苏魔君,颠覆三界......听起来就很没新意,之前我都不知干过多少次了。”

    贰轻佻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就连“复苏魔君颠覆三界”这种话,在他口中也轻快得宛如一场孩童间的游戏。

    就好像,就好像此方世界真的只是他们这些外来者的游乐场与竞技台。

    至于游戏结束后,乐园是毁灭还是存留?

    那跟玩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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