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山峦重叠,一艘巨大楼船静静漂浮在波光嶙峋的江面上,随波逐流。

    忽然,一道凄厉的尖叫声自楼船底舱传出,把靠坐在甲板上舱檐下昏昏欲睡的值守吓得猛地抖了一个激灵。

    男人手握刀柄重重敲了两下甲板,面露狰狞,低声怒喝:“三更半夜鬼吼鬼叫个屁,哪个再吵老子扒光她衣服吊起来!”

    方才发出尖叫的小女孩骇得一把捂住嘴巴,潸然泪下。

    她哪里敢吵闹,她只是做噩梦无意识喊出声而已。

    这小女孩上船不过两日,所有女孩子中数她年纪最小,瞧着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

    她泣不可抑却不敢让自己发出声音,只能死死捂住嘴巴,瘦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

    躺在小女孩旁边的叶颜心生怜悯,坐起身伸手轻拍她的背,想要借此让她放松下来。

    七八日前,与叶颜同时被带上船的一个女孩哭闹不止,结果被恼羞成怒的人贩子扒光了衣服,绑到船头吹了一夜的冷风,丢回来时女孩早已冻得全身发紫,没撑过去就这么咽气了。

    有过一回“杀鸡儆猴”,自那日起,谁也不敢再哭闹。

    再有女孩被送上船来,先来者便会提醒后来的:千万不能哭闹,否则会没命的!

    没错,叶颜此刻在一条贼船上!

    此事还需从乙带她回到临江说起——

    乙在青天白日杀了三四十名官兵,又是刨尸又是嚎哭,动静之大很快引来更多官兵。

    想当然,他成了通缉犯,被官兵紧追不放。

    可他带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逃起路来跑不快,打起架来顾忌姑娘安危又碍手碍脚,还不能丢下人不管。

    有一回,追兵实在太多,乙只好先把姑娘藏到小树林里,打算由他去引开官兵,脱险后再来接她。

    可叶颜从清早等到黄昏,等到饥肠辘辘,饿得两眼冒绿光。

    于是找了木棍,在泥地上写下她去附近的村里弄点东西吃。

    还特地把木棍插在那,绑上一条手绢,唯恐乙看不到把她丢下了。

    去村庄的途中,遇到个一脸面善的农妇,叶颜主动上去打手势。

    农妇见她不会讲话,面露同情,费了一番功夫弄清她是饿了,便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闺女”喊得亲热极了,还说她长得像自己亲闺女,一看便觉亲切。

    多好的大婶儿啊!叶颜颇感欣慰,感叹古代的村妇果然十分淳朴。

    很快来到大婶儿家,然后她就被淳朴的农妇用一杯茶水药倒了!

    醒来后,叶颜发现自己又被捆了!

    亏她还以为自己是女主角,有她这么倒霉的女主角吗?

    她穿的怕不是个受难体质吧?!

    这是一间昏暗的小柴房。

    不知那农妇对她用了什么药,只觉浑身绵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连撑开眼皮都有些勉强。

    迷迷糊糊间听见了乙的声音,在向农妇打听她的下落。

    农妇答没见过,乙便走了。

    叶颜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嘴巴里还勒着布条,就这样与求救的机会失之交臂,醒了没一会儿再次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两个男人的争论声吵醒,竖起耳朵勉强听了一下——好似在讨价还价。

    意识越来越沉重,她想睁开眼,终究失败了。

    再醒来,她便在这贼船上了。

    船不知开往何处,每当停下,底舱里又会多出几个女孩子。

    偶尔也有女孩不听老人言的,哭闹不休,不过受一次刑基本也就老实了,至于受什么刑,没人敢透露,似乎也不愿透露。

    每到夜里,总有一两个女孩被人拖上去,有时当晚丢回来,有时第二天早上才丢回来,被丢回来后无一不是目光呆滞,失魂落魄。

    起初,叶颜不知其中缘由,两日后才反应过来这些女孩被带上去经历了什么,心中虽满腔怒意却无能为力。

    以她目前的处境,自身都难保,哪有余力管别人,只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轮到自己。

    又过几日,她看出点端倪,但凡被带上去过的女孩,都是容貌比较一般的。

    依她猜测,约摸是长得不好看的反正卖不上好价钱,任意糟蹋也就无所谓了。

    二三十人挤在湿冷的底舱里,吃喝拉撒都在这,环境恶劣可想而知。

    约摸十来日,叶颜病倒了,发起高热来。

    她向来安静,不吵不闹,等到有人发现她生病时,已气若游丝快不行了。

    与其屈辱的活着,或许死也是一种解脱,叶颜如是想着。

    黄泉路上,会遇到顾长卿吗?

    他来辞行那夜,他们都没有好好道别。

    所以,还会相见吗?

    恍惚间,耳边传来惊呼:“快带上去……这等货物倘若死了可就亏大发了……”

    “货物”?呵,她竟成了一件货物?!

    不知又昏迷了多久,叶颜再次睁眼发现已不在湿冷的底舱,而在一间小舱室内,身下是几块木板搭成的小床,有褥子被子,还挺厚实。

    生一回病,她这个“货物”倒因祸得福了?叶颜自嘲地想着,掀开被子,心下骇然无比——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换成了男人的衣服!

    她反反复复将自身上下认真检查了好几遍,又细细感受了一下,高高悬起的心才落回原处。

    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手脚也软绵无力,在小舱室里扫视一周——一张床、一个矮柜、一张又小又矮的方桌,一张小竹椅,除此之外别无它物,一目了然。

    床前连双鞋也没有,她只好赤足踩在甲板上。

    接触到冰冷的床板,一股寒意直往脚底心钻。

    拉开舱门,呜呜的冷风兜头迎面灌进来,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天边微微泛白,船舱外寒风簌簌,雪花纷纷扬扬,远处是延绵起伏的皑皑雪峰。

    许久没见到天空,她心里倏然生出莫名的情绪,一股酸意直冲鼻间,闭上眼深深呼吸着新鲜空气,两行清泪不由自主潸然而下。

    谁不想好好活着,然而她现在害怕每一个未知的明天。

    她害怕睁开眼船已靠岸,迎接她的是更黑暗的人生!

    怕自己连求死的能力都没有!

    可眼下是个多好的机会!

    还没人发现她已经醒来,此刻她就站在船舷边,只需翻身一跃,一切都结束了!

    咬了咬牙,她一脚跨上船舷——身后倏尔传来一声嗤笑。

    谁也不能挡了她的黄泉路!

    她并未回头,双手撑住船舷一使劲——成功了!

    脸上带着解脱的微笑,身体迅速下坠重重跌入江中,冰冷刺骨的江水瞬间将她吞噬。

    顾远之,顾长卿,我来找你了。

    黑暗之中,意识随着身体往虚无里沉下去……直至彻底失去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倏地一轻,好似挣脱了某种束缚。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漫天火光。

    火光之前,身着一袭青衫的男子背对着她孑然而立,衣袂飘飘,长发轻曳。

    “顾远之——”叶颜大喊出声,想要冲过去,可足下却生了根似的挪动不得。

    男子缓缓转过身来,朝她微微一笑:“阿颜,你来了。”

    分明相隔甚远,她却能轻易看清他的模样,也听得清他的声音,他的音容笑貌好像早已铭刻在她脑海之中。

    不知不觉,泪已满面,可心里却觉十分欢喜。

    她回以他微笑:“顾远之,顾长卿,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他低低叹了一声,轻轻摇头,有些责怪地道:“你不该来的。”

    “可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阿颜,”他双眼中似有浓化不开的悲悯,“你心中早有答案,为何非要我明说呢?”

    “我……”她茫然摇头,语无伦次嗫嚅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看,你根本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我说与不说有何区别?”他倏尔凄然一笑,“既如此,你走吧,回你该回的地方,我也该走了。”

    心口蓦地钝痛起来,吸进胸腔里的每一点空气仿佛皆化作无数密缕针芒,刺得她生疼,一呼一吸都在疼!

    “不要……不要走好不好?”她泪如雨下苦苦哀求着。

    可他没有丝毫犹豫,一边摇头一边往火海中退去……

    她忽然省悟过来,索性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这只是她的梦而已,是她心底的执念,为了成全自己与他最后的告别。

    一步、两步……他终于退到火海边缘,遥遥向她伸出手,轻声唤“阿颜”。

    似在唤她过去,又似依依不舍,又似期待她的挽留……最后一步,他退入火海之中。

    那道身影逐渐被火光吞没……化作灰飞……一点一点消散……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不断发出龟裂声,有什么正在破碎,有什么正在疯狂生长,须臾占满心房。

    顾长卿离开临江她没哭。

    顾长卿把她送走她没哭。

    顾长卿死了她依旧没哭。

    可在梦里,她哭得撕心裂肺。

    一直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陡然被梦境释放出来,将她的自欺欺人击得溃不成军。

    她怎会不在意他?

    她明明在意得不行啊!

    他喜欢她,她一直清楚,可她假装不知。

    为何要假装不知呢?

    她在等他开口啊!

    只要他开口说喜欢她,无论将来要面对怎样的困境,她都会告诉他:我也喜欢你。

    顾远之,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吗?

    顾长卿,我每日每夜都在想着你,那你呢?

    不是回家娶公主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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