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早朝,小侯爷直奔叶府,却并未进门,只叫门房仆役去汀兰院通禀。

    绿俏对此十分不解:小侯爷转性了?以往都直闯内院,今儿个连大门都不进了?这也太不小侯爷了!

    叶颜同样心有疑惑,出去见到孟瑾年的一身装扮才明白过来。

    孟瑾年身上还穿着三品以上官员的专属朝服,头戴乌纱帽,要是这样走进叶府,品阶在他之下的人通通都要行跪拜大礼。

    庄重华丽的紫服将他骨子里皇亲贵胄才有的贵气衬得淋漓尽致,人也显得沉稳不少,乍见之下倒有种云开见月般的惊艳感。

    孟瑾年的长相是硬朗型,浓密的剑眉,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唇,脸部轮廓棱角锋利。

    虽说小侯爷这张脸挺赏心悦目,但一般人压根不敢盯着小侯爷看,只因这样的面貌一本正经时显得有些过于冷傲。他若斜斜扫人一眼,都像在鄙视人,要么就像挑衅。

    好在他生了一双桃花眼,一笑起来似眉目含情,恰好能中和那冷傲之感。

    “哟,孟侍郎今儿个挺帅呀!”一番打量后,叶颜半是称赞半是打趣道。

    只因心上人这句认可,孟侍郎心里的小人顿时欢呼雀跃:阿颜终于直视我了!还夸我好看!看来母亲所言确有其理,往后我该在着装仪态方面多上心才是。

    如此想着,孟瑾年伸手搀扶叶颜上了马车,坐进车厢后端正身姿保持仪态,始终一言不发。

    可惜叶颜全然接收不到身边异性默默散发出的魅力,反而十分不习惯孟瑾年如此清冷寡淡,活像被顾长卿附体一样。

    还以为他今日在朝堂上遇到什么烦心事,又不好过问,生怕落个干政一类的罪名。

    好在宣王府很近,约摸一炷香就到了。

    道明来意,仆役恭敬恭敬将小侯爷与叶小姐请了进去。

    今日宣王不在府中,仆役领着他们直接来到世子的居所,敲了敲屋门通禀。

    稍候片刻,屋门打开,顾长卿身着素净常服,长发仅以一支白玉簪绾着,面色有些恹恹,目光在叶颜脸上短暂停留,很快望向孟瑾年。

    原本孟瑾年还怀疑顾长卿这只老狐狸在叶颜面前装病博同情——自己那一拳丝毫没留余力,顾长卿当场吐血确有可能,可过了这么久还吐血晕倒就太夸张了,碰瓷呢?!

    因此孟瑾年“好心好意”提出陪叶颜过来“探望”一下,如果顾长卿是装的,正好当着叶颜的面揭穿顾长卿的卑劣行径。

    可瞧顾长卿这样,似乎…好像…的的确确抱恙在身?

    难道自己一不留意打中了顾长卿的要害?

    顾长卿见小侯爷呆愣愣站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便知他想多了。

    不过也没打算解释,抬手请二人进屋。

    三人围案坐下,很快有仆役奉上茶点瓜果,而后垂首退至一旁。

    小侯爷对那仆役挥挥手:“这没你什么事了,别站在这碍眼。”

    小侯爷的命令仆役莫敢不从,俯身行礼告退。

    叶颜这才开口询问:“世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顾长卿回道。

    想起电视剧里正派听墙角总被坏人发现、正派说话却总被坏人偷听的定律,谨慎起见,叶颜压低声音问顾长卿:“你这说话方便吗?”

    果见顾长卿摇摇头,叶颜不由皱起眉。看来自己猜的没错,那日顾长卿之所以装不认识,是因为暗中一直有人监视他!

    正因想到这一层,叶颜才怀疑宣王知晓顾长卿的身份。而宣王明知顾长卿是个大麻烦大隐患,还想方设法将顾长卿收进王府,宣王所图绝不简单。

    叶颜正思索对策,忽听孟瑾年朗声问道:“‘表哥’应当收到萃熹山庄的请帖了吧?”

    乍然听到“表哥”二字,再观小侯爷一副比吃了苍蝇还难受的模样,顾长卿与叶颜皆有点忍俊不禁。

    小侯爷一边冲顾长卿翻白眼一边装腔作势道:“听闻‘表哥’甚少出门,想来在瑜城也没什么朋友,不如你我一同前往萃熹山庄,也好有个伴?”说完自己都有点想吐,赶紧喝口茶解腻。

    哪知顾长卿笑吟吟道:“多谢‘表弟’一番好意。只是‘表哥’我素来喜静,萃熹山庄就不去了。”

    小侯爷又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看样子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了。

    叶颜适时开口:“世子身体不适,总闷在屋里不好,多出去走动可改善血液循环,促进新陈代谢,就当散散心也好。”

    孟瑾年“唰”一下瞪向顾长卿,那架势仿佛在说:你要是敢答应,我就咬死你!

    结果顾长卿偏就答应了。

    面对这赤.裸裸的挑衅,孟瑾年哪还坐得住,顿时拍案而起——

    孟瑾年一张口,叶颜便知道他要叫什么,急忙捂住他的嘴,匆匆对顾长卿丢下一句话:“那就这样说定了,三日之后萃熹山庄大门口见,我们先告辞了。”

    顾长卿起身将他们送走,关上屋门走进卧室。

    卧室里赫然站着一名男子,面有担忧,低声道:“公子,姑娘此次前来,恐会引起宴承宣怀疑,姑娘的身份怕是瞒不住了。”

    认亲宴那日顾长卿不敢认叶颜,正是怕宴承宣注意到她。

    那夜去叶府,原本想对她道明事情原委,求得她的原谅,却不料被孟瑾年阻拦。

    听了孟瑾年一席话,顾长卿幡然醒悟:自己确实不该再去找她的,不能再连累她。

    然而以他们如今的身份,迟早还要见面,万一她不小心表露出什么,仍会惹人生疑,所以顾长卿才设法将叶颜引去茶具铺,狠心说下那番话,只为与她划清界限。

    按理说,以她的个性,应当不会再想见到他才是,可为何她又突然前来,还邀他同往萃熹山庄?

    想不通其中缘由,只能将此事搁置一旁,问起另一件事:“雪那边进展如何?”

    “一切顺利,不日将前往翠熹山庄参加舞墨大会。”

    顾长卿之所以答应叶颜的邀约,倒不完全是为了气小侯爷,而是本身就有非去不可的缘由。

    乙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姑娘那边该作何安排?”

    “宴承宣暂时不会动她,否则以什么拿捏我?”

    话虽如此,顾长卿终究不放心,拟定一份名单,让乙通知名单上的人暗中保护叶颜。

    看着名单上的代号,乙有些怅然。

    这十人个个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像他,眼见叶姑娘一步步临近危险仍作壁上观,甚至恶毒地希望姑娘永远消失,如此公子便不会受姑娘影响了;带着姑娘躲避追兵那时,明知将话都说不了的姑娘单独留在林子里不妥,却阴毒地想,万一姑娘遇害也是天意如此,姑娘本该陪公子去的。

    可后来见到公子发狂的模样,面对那么多人的指责,乙才发觉自己大错特错。

    远游为救公子舍身引敌,长安以及众多兄弟为救公子放火自焚,他们每个人都甘愿为公子出生入死,不仅仅因为公子是执印者,还是他们的家人、兄长。

    公子早已将姑娘视作家人,世上哪有放弃家人的道理?

    可惜他明白的太迟了,错已铸成,无可挽回。

    另一边,孟瑾年仍因顾长卿的无耻行径耿耿于怀,坐在马车里始终板着个脸,叶颜对此十分无奈。

    “主意是你自己出的,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怎么你还计较上了?”

    “你看不出他故意的吗!”孟瑾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难道这不是常态吗?你俩天生八字不合似地,每回见面不是唇枪舌剑就是拳脚相向,要是和和气气谈笑风生,那才事出反常。”

    说的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依我看问了他也未必说实话,咱们不如把他抓起来严刑——”眼见叶颜变脸,孟瑾年赶紧改口,“吓唬吓唬他,说不定管用。”

    叶颜手都抬起来,听他这么说又放下了,对这明显挟私报复的馊主意十分不齿:“欺负一个病人,你真好意思!”

    一听这话,孟瑾年都想给她当场装个病了,最终不情不愿地:“行吧行吧,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言归正传,”叶颜正色道,“昨儿个我就想问了,你家与宣王有什么过节吗?”

    叶颜常去信远候府,从未见长公主与宣王有任何往来,甚至从未听侯府一家人提过宣王半个字,就连王府举办认亲宴那日也只有孟瑾年一人去参加,十有八九还是冲她去的。

    要不是宣王在京中颇有名气,她压根不知道孟瑾年还有个小舅舅。

    还有今日孟瑾年登门拜访,王府仆役乍见小侯爷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抬头望天,估计当时在想“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

    “昨晚咱俩只是猜测宣王可能别有所图,你二话不说就要进宫禀告圣上,这也……”这也太古怪了!

    孟瑾年重情重义,宣王又是他亲舅舅,按理说不该有此反应。

    她的话令孟瑾年垂眸久久不语,似陷入某些回忆之中,眉宇间染上一抹哀伤。

    “怎么了?”她轻扯孟瑾年的衣袖,放柔嗓音,“我就随口一问,不方便说也没事。”

    孟瑾年觉得阿颜都愿意将最紧要的秘密告诉他,他也不该有所隐瞒,再说也并非不为人道的秘密。

    “其实我有个妹妹,如果她还在的话……”他顿了顿,终是有些艰涩地道出实情,“她五岁那年不幸被刺客挟持,我父亲无奈之下,亲手将她……射杀了。”

    “!!!”即便在听到孟瑾年的第一句话时叶颜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可听到这里她仍差点惊呼出声。

    这也太出人意料了!

    “一次秋猎,有群刺客潜入围场欲行刺圣上,挟持了我妹妹,威胁父亲撤掉侍卫。父亲无视对方要挟,下令捉拿刺客,可侍卫有所忌惮迟迟不敢动手,无奈之下……父亲只得……”

    车厢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无比沉重,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那可是信远侯的亲生女儿,信远侯宁可亲手射杀自己的女儿也不愿撤掉侍卫,足见其护主之心有多坚定,难怪能成为圣上最信任的人。

    如此看来,圣上宠爱孟瑾年应当也有这层缘故吧?

    叶颜倏而想起曾有人问过她这样一个问题:两个同样重要的人同时落水,你会先救哪一个?

    彼时她的回答是哪个较近先救哪个。

    人又问她,如果距离同样近呢?

    她说那就看哪个体重比较轻吧,总之要量力而为不是?

    可如果换作她站在信远侯的立场,大概做不出那样的抉择。

    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知道孟瑾年会作何选择,反应过来时,话已问出口了。

    他显然早已深思熟虑过,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给出答案:他的选择同父亲一样。

    “为什么?”叶颜问。

    “妹妹只是我们的家人,但圣上于整个齐云而言至关重要。”

    好吧,是她思想狭隘了。

    “那如果有一天,被挟持的人是我呢,你也要亲手杀了我吗?”对不起,请允许她再狭隘一回吧。

    “阿颜,”孟瑾年的语气有些无可奈何,握紧她的手保证,“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这样的保证起不了任何安慰作用,即便明知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但她心里就是莫名不爽。

    紧接着又骂自己有病,一把年纪居然跟个小女生一样无理取闹,对象还比她小了七八岁!

    叶颜清清嗓子,问:“那件事与宣王有关?”

    “不错,事后宣王跪在圣上面前解释,说我妹妹哭闹不止,非要去林子里捉兔子,他拗不过才带我妹妹离开营地,哪知一个没留意人就被刺客捉了去。自那以后,我们家便鲜少与宣王来往了。”

    其实那件事对信远侯夫妇造成的伤害远不止失去一个女儿,长公主因伤心成疾导致腹中胎儿不保,从此失去生育能力,长公主身心俱伤,差点没熬过去;彼时孟瑾年还不大懂事,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长公主抱病在床无力管教,于是信远侯一咬牙将稚子送进了宫。

    事实也正如叶颜所想,圣上之所以那么宠爱孟瑾年,很大一部分原因的确是因为那件事。

    然而,因痛失亲人而得来的眷顾,谁又想要呢?

    当某个人被先入为主当作坏人,那么此人的所作所为也会被怀疑成图谋不轨,叶颜听了这事首先想到的便是,那群刺客是宣王安排的——杀了皇帝,宣王不就可以顺理成章继承皇位了吗?

    如此看来,宣王将顾长卿弄进王府果然是为了暗营!

    叶颜直接道明怀疑,孟瑾年却目光沉沉望着她:“阿颜,你是想告诉我,一切都是宣王的阴谋,而顾长卿只是被宣王利用或胁迫的,是吗?”

    虽然是这个意思,但经孟瑾年这么一说,叶颜倒不好承认了。

    孟瑾年托起叶颜的下颚,迫使她与之对视。

    “阿颜,你可知你在想这些事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万一你被人劫持,我便以自身换你,只要有我在,定会护你周全。”

    他的眼里心里皆是她,可她眼里心里却只有另一个人。

    他所求其实不多,只希望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能多看看他,能暂时将那人放到一旁。

    可如今看来,她竟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孟瑾年的话令叶颜惭愧不已,却又无从辩解,因为自顾长卿晕倒前说出那番话时,她的心就已经乱了。

    一直以来被刻意忽略的那些事,她想一一弄清楚——顾家为何谋反?这一年多,失去亲人的顾长卿是如何熬过来的?他的身体为何变得如此孱弱?他来齐云有何目的?为何急于同她划清界限?

    这些问题占据她全部心神,让她无暇再顾及其他。

    “孟瑾年,我……”她想恬不知耻地恳请孟瑾年再给她一些时间,然而查清那些事之后呢?

    如果顾长卿是受害者,她真的可以漠视吗?

    答案显而易见,她做不到。

    哪怕无关情爱,她也做不到。

    这对孟瑾年何其不公,何其残忍?

    “对不起。”叶颜最终只说出三个字。

    这句道歉让孟瑾年的心陡然一沉,握着她的手不由紧了几分。

    然而他很快收回手,无力搭在膝盖上,将头撇向车窗外。

    他极力压下濒临崩溃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平稳:“该道歉的人是我,是我强人所难了。”

    其实,老何去找叶颜那次,孟瑾年是知道的,但他故作不知。

    因为只有不知情,方可假装叶颜是为了他回心转意,而不是为了偿人情债。

    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时至今日,他再也找不到任何欺骗自己的理由。

    或许,只有他放手,方能给彼此一个解脱。

    他望向叶颜,牵强一笑,“大丈夫言而有信,我会帮你的。”

    这一回,叶颜没再坚持不后悔,而是说“谢谢你”。

    又是道歉又是道谢,孟瑾年只觉一颗心被叶颜反复蹂.躏,早已伤痕累累,索性破罐子破摔:“那我明日去向圣上请旨解除——”

    “别别别!”叶颜急得连声打断,又怕他误会,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咱俩订婚没多久,这么快解除婚约的话有损龙颜,侯府与叶府也会被人说闲话,你说对吧?”

    孟瑾年已经不想再说了,只含糊不清嗯了一声。

    见他黯然神伤的模样,叶颜心叹道: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啊。

    罪魁祸首却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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