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名为“悠然居”,面积不小,有两进,中间隔着个大院子,前堂用来招待茗客,后屋有不少厢房可供客人留宿。

    悠然居造型十分独特,整体外观看起来像个“凸”字,坐落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中,门前有湾颇大的半月型荷塘,名为“月泽”。

    塘中绿荷婷婷,芙蕖胭红,水畔细柳垂髫,百花妖娆,岸边另有数座小草棚可供人静坐垂钓,的确有那么几分悠然自得之意境。

    茶馆内里布置也相当雅致,壁上挂着文人墨客留下的字画,中间摆着两排案几,左右各有几间半开放式雅阁,只以纱幔遮挡。

    自右边过道往里走,绕过一扇宽大的山水屏风,穿过后门便是内院,院中宽敞,绿草如茵,曲水廊径,院子右边有株高大合欢树,树下有座无名方亭,四面悬有竹帘,白日放下可遮阳,夜晚卷起可乘凉。

    亭中摆的并非石桌凳,而是一席竹制凉塌,由此可见,悠然居老板还是个会享受的主。

    别看这悠然居地处城外五里,生意可好得很,那些个文人墨客自诩清高,最不喜市井气,偏爱呼朋唤友大老远跑来这清幽之地品茗、钓鱼、谈玄论道,还时不时聚集于此举办雅集。

    不过,自三日前悠然居大门口挂起歇业修葺的牌子,大部分伙计也得假回家了,茶馆里此时空荡荡静悄悄的。

    就连古庭君扶着顾长卿回到茶馆都没人发现他俩已打过一架还你逃我赶了一场。

    此处没大夫,瞧顾长卿这虚弱的模样也不大适合骑马回城,左右已是傍晚时分,古庭君让顾长卿在茶馆里歇上一夜再走。

    好在顾长卿随身带有药,说是服下便无大碍,旧疾而已。

    什么样的旧疾动一动武就会吐血,古庭君想不出,倒觉得顾长卿像是旧伤未愈,不过听他只言带过,古庭君也不好多问,唤来伙计准备吃食,说要做些好的款待贵客。

    有没有吃的不打紧,眼下顾长卿急于确认叶颜是否安好。

    叶颜没什么不好的,迷药的药性已经过去,可她又睡着了。

    她醒来见是个陌生地方,丝毫不慌张,甚至突然想起端午节已经过了,没包点粽子吃太可惜了!

    这个世界没有端午节一说,五月初五那日她还在翠熹山庄里,一时没想起来。

    此时突然想起粽子软软糯糯的口感,愈发想吃,决定回去之后一定要包些粽子,给叶府留一些,让大家尝尝鲜,再送去信远候府一些,让孟瑾年一家人也尝尝,再送给顾长卿一些——不送!

    她气恼地将脑海里那个人赶了出去,心中默念:‘长公主说得没错,以后不能让孟瑾年跟顾长卿来往!’

    还是很想吃粽子!

    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总之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

    反正这种事她都习以为常了,孟瑾年肯定会来救她的。

    直到被她哥喊起来吃晚饭,迷迷糊糊跟着古庭君走进餐厅,见到桌边端坐着的顾长卿,她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幻视。

    “你怎么在这?”叶颜不可置信的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一丝欣喜,但下一秒想起长公主的话,小脸一沉,“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阿昭顺口接了一句:“宁世子又不是来接你回去的!”同时在心里补上一句‘自作多情’。

    这句话倒提醒了叶颜,不能暴露顾长卿的身份,最好跟他装作不熟。

    完全不知道她哥已经和顾长卿称兄道弟了。

    但心里有气撒不出去多难受,于是接话的阿昭就倒霉了。

    只见叶颜小嘴一瘪,挽着古庭君的手臂可怜兮兮地告状:“三哥,上回阿昭把我推下悬崖,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虽然、其实并不想再见到。

    然后阿昭就被宠妹狂魔三公子罚跪到院子里去了,说是今晚都别想起来。

    分别落座,古庭君作为东道主自然要为顾长卿和叶颜重新介绍一下身份,三人不免一阵唏嘘。

    有情人终成兄妹。此情此景,叶颜觉得这句话很适用,有的人爱着爱着就成了她哥,虽然隔着好几代血缘。

    似乎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一个雷劈下来,紧接着就是狂风暴雨,稀里哗啦。

    门外直挺挺跪着的阿昭被淋了个透心凉。

    天上电闪雷鸣,叶颜真怕一道雷下来劈死阿昭,开口为他求情:“哥,阿昭并非出于私心,我可以理解,雨这么大一直淋下去会生病的,还是让他跪屋里来吧。”

    前面几句话阿昭还听得心里一暖,最后一句差点没让他吐血。

    还不如不帮他求情呢!

    “好。”宠妹狂魔三公子满口答应,又眼含宠溺地为妹妹夹了一筷红烧鱼,语气温柔得都快挤出蜜来,“小心鱼刺。”

    最后对门外的阿昭冷声道:“既然阿若为你求情,那你跪屋里来罢。”

    公子的命令阿昭不得不从,心不甘情不愿走进屋里,苦着脸继续跪下去。

    肚子饿得咕咕叫,身上的湿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眼前三人却在把酒言欢,阿昭喉头不由上下滚了滚。

    眼睁睁看着若华小姐夹起鱼肉塞进嘴里,还冲他得意地眨眨眼,阿昭心里一塞,别过头去不再看那边。

    三人边吃边聊,古庭君问起顾家谋反一事,屋子里都是一家人,顾长卿自不会有所隐瞒,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不知从何时起,天下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得暗营者,得天下。”

    正是这句话将顾家一举推上风口浪尖。

    顾家深受启国皇帝重视,同样也深受启国皇室忌惮,说是恐惧也不足为过。

    启国历代皇帝无一不曾使尽手段妄图掌控暗营,明里暗里逼迫顾家,导致顾家不断有人为此牺牲。

    五十年前,顾家无奈之下只得对外宣布解散暗营,以为如此一来皇室便不再有针对顾家的理由。

    可惜事与愿违,竟无人相信顾家当真放弃暗营,面对皇室变本加厉的试探,失去暗营的顾家就如同一只失去爪牙的老虎一般,毫无抵抗之力。

    自暗营解散后,各国崛起势头迅猛,长此以往对启国相当不利。

    而启国成为天下霸主不过数十年,却反之呈现衰败之势,当时的启国完全可以用外强中干来形容。

    暗营和顾家是启国用来震慑天下的底牌,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后来顾家才没有被皇室赶尽杀绝,而是一边捧着顾家授予高官厚禄,一边又不断向顾家施压。

    直至陈怀熠上位,启国在他的整治下逐渐恢复强盛。

    陈怀熠确实也算谋略过人,还很狡猾,起初将勃勃野心和刚愎自负的性情藏得严严实实,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位勤政爱民又仁德宽厚的明君。

    但实际上,陈怀熠疑心重且残暴不仁,他一直怀疑有暗营的人潜伏在他身边,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想趁机行刺他。宫女、内侍、妃嫔美人……甚至是朝中的官员,但凡他觉得可疑,便给人按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除去。

    久而久之,渐失人心,朝中和民间开始生起非议。

    人往往就是这样,越有缺点越怕人说三道四,陈怀熠最痛恨别人说他脾气不好、疑心重、一意孤行等。

    有一回某位文官仅仅说了一句“皇上三思”,就被他挥剑斩了。

    不止于此,陈怀熠还有勃勃野心,“得暗营者得天下”这句话始终被他牢牢记着。

    顾家长子顾长风刚及冠,启皇便迫不及待将自己刚及笄的女儿惠阳公主赐婚给顾长风,企图让惠阳公主找机会下毒控制顾长风。

    陈怀熠以为顾家会将暗营交给长子顾长风,可惜他失算了。

    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并未听从他的吩咐行事,没有下毒,没有刺探消息,反而和顾家那小子你侬我侬过起了恩恩爱爱的小日子。

    天眼阁的掌印也没有交到顾长风手里,顾长风连天眼阁都未加入,因为天眼阁是在顾长风五岁时成立的。

    无论是暗营还是天眼阁,为了确保组织成员拥有绝对忠诚度,所有人都是在尚未记事的年纪被挑选出来,再经过各种严酷的训练、考核、筛选。

    如若不然,天眼阁里怎会是清一色的年轻人?

    再者,顾长风作为长子是要继承父亲爵位的,顾家断不可能让他加入天眼阁。

    顾长卿接下掌印那一年方满十六岁,从此再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更要时时提防启皇的各种试探、挖坑、暗算,以及赐婚。

    身为执印者,枕边之人怎能是皇室公主?

    深恐陈怀熠故伎重施,顾长卿及冠两日前便离家外出历练去了。

    三年后,依照惯例,顾长卿可以结束游历回家了,陈怀熠开始催促顾家让顾长卿回京与华阳公主完婚,顾家便以寻不到人来推拖。

    可顾家越是如此,陈怀熠也就愈发坚信掌印已落到顾长卿手里。

    上过一次当的陈怀熠才不会将希望再一次放在女儿身上,此次另有打算:先将顾长卿骗回定安,只要顾长卿一回来,立即将顾长卿抓起来,逼他交出暗营的掌印。

    这就是顾长卿一直不回家的原因,不是不肯回,而是不能回。

    如此一拖就是几年,直至天眼阁查到煜王意图逼宫篡位。

    这些年来朝中的“清流派”早就受够了启皇的所作所为,想要拥立敦和仁善的煜王上位。

    顾家祖训本就是让后人择明主辅佐,陈怀熠德不配位,顾长卿暗中襄助煜王自然无愧于先祖、无愧于顾家、无愧于民。

    曲州旱灾那次,启皇纵容官员贪污的行径终让顾长卿下定决心。

    煜王起事之前,顾长卿便已布好局——秘密安排定安的家人远离是非之地、故意对齐云放出启国即将宫变的消息、提醒他父亲万不可插手京中变故、让顾家军严阵以待准备迎战齐军、通知南易趁齐云防御空虚发动进攻。

    南易是曾经的暗营和如今的天眼阁大本营所在,表面上仍由南易皇室掌权,实则在南易没落的那些年早已被天眼阁所掌控,周国也相差无几。

    天眼阁就是要杀鸡儆猴,让那些掌权者们都睁开眼好好看清违反《止戈协议》的下场!

    七大国中无论哪国想要掀起战事,天眼阁都有能力镇压,如若不然,顾长卿哪来的底气对齐皇宣称齐云发兵启国必败无疑?

    那一场局,顾长卿殚精竭虑布了十多年,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最终只因一点小小变故导致顾家被灭。

    而引发这点小小变故的人正是他大哥的妻子,惠阳公主。

    惠阳公主虽是陈怀熠放在顾家的一枚棋子,但她与顾长风成亲多年以来从未做过对顾家不利之事,上孝父母下慈儿女,与丈夫感情和睦,品行端庄,无可挑剔。

    顾长卿安排家人离开皇城自是将惠阳公主也算在其内,但也嘱咐家人不可对其道出实情,以防万一。

    可坏就坏在惠阳公主那时怀有身孕,且已近临盆,根本经不住长途跋涉。

    惠阳公主不明真相,以为家人只是回乡祭祖,问丈夫能否留在家中陪她待产。

    妻子虽不是头一回有孕,但家中仅留几个老仆,顾长风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去找母亲商议。

    恰好被惠阳公主无意间听了个正着。

    惠阳公主心知此事极为紧要,为免自己连累丈夫,便以宫中稳婆手艺好为由自行回宫了。

    可惠阳公主与启皇早生嫌隙,如今突然回宫待产,顿时勾起陈怀熠的疑心,他岂有不查之理?

    这一查便查到顾家已举家离京,车队都出了定安!

    好端端的顾家为何兴师动众举家出动,还不曾上奏?明显有异不是?

    陈怀熠怀疑顾家终于按捺不住要造反了。

    绝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先发制人。

    启皇先是派人追上顾家车队,以公主腹中胎儿早产性命垂危为由将顾长风骗回宫中捉拿起来,而后以顾长风性命要挟顾家人即刻回城,再之后他要以顾家所有人的性命要挟顾梅霖回京。

    因着忌惮顾家军,启皇派内使带上他的亲笔手信,以相国协助煜王谋反为由,恳请顾大将军回京勤王,信中特意提到公主因在宫中待产顾家上下皆在宫中“陪同”一事。

    一家老小的性命皆被陈怀熠拿捏,即便明知是个圈套,顾大将军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往里头钻,同时去信叮嘱顾长卿万不可回定安。

    结果陈怀熠一语成谶,煜王竟当真逼宫了!

    这狗皇帝的运气实在好,误打误撞,顾大将军回京倒当真成了勤王。

    至于邹寅,平日里没少在陈怀熠身旁煽风点火,这些阴损毒招全是他帮着启皇想出来的。

    不过那次他也差点跟着倒霉,启皇怀疑他当真与煜王有所勾结,否则怎会料事如神?还平白让顾梅霖立下一大战功?

    邹寅吓得急忙跪下磕头表忠心,打包票可助皇上彻底铲除顾家永绝后患,包括擒住尚不知身在何处的顾长卿,逼他交出掌印。

    彼时顾大将军正在殿外厮杀,全然不知殿内一场惊天大阴谋正在悄悄酝酿。

    待他一脚踏入殿中,便被诬陷协助煜王谋反、行刺圣上,当场处死。

    顾家被判满门抄斩,全族百余条人命一夜之间全部变成冤魂。

    惠阳公主得知后悲痛不已,几次哭晕过去,自知顾家被灭门因她而起,又为有如此残暴不仁的父亲而羞愤。

    一日早朝,惠阳公主披麻戴孝,手持“断亲书”闯进议朝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自此脱离皇室,与陈怀熠断绝父女关系!

    所有人皆被惠阳公主的惊世骇俗之举震在当场,竟无人想起上去阻拦。

    宣读完“断亲书”,惠阳公主大笑着走出议朝殿,一头撞在议朝殿外的石栏上。

    鲜血缓缓淌过白玉长阶,惠阳公主死不瞑目,望者无不感到心惊胆寒。

    启皇愤怒不已,只是一个嫁出去的不孝女,临死还要为顾家败坏他的名声,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下令将顾夫人、顾长风等人尸首悬于刑场示众。

    紧接着,又下令封锁消息,将京城布防成一张巨大的天罗地网,只等着顾长卿自投罗网。

    顾长卿不知家人皆已丧命,进了皇城差点没出来,如果不是有华阳公主帮忙的话。

    一句话总结,顾家被灭就是个葫芦娃救爷爷的悲剧。

    而后顾长卿便成了通缉要犯,是长安不离不弃陪护一路,历经追杀堵截,最终将他送回临江。

    回到临江,顾长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送叶颜离开,他可以想到的最安全、最合适的地方便是小侯爷身边。

    第二件事是改变原计划,阻止齐云发兵。

    他自知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临江很可能是自己的葬身之地,硬撑着连夜交代好接下来的一系列布局,而后将掌印与佩剑一并交给长安,告诉他:“其实你叫顾长安,天眼阁便交给你了,先祖遗命务必完成。”

    长安哭着说他不想姓顾,也不想接手天眼阁,更不想管顾家的祖训,这些是公子的使命,他只愿跟在公子身边做个普普通通的随从。

    顾长卿最终也没能等来长安唤他一声兄长,话交代完他便晕死过去。

    而官兵已至,长安只好扮作公子模样率领一队暗卫吸引官兵火力,又命甲护送公子回营。

    长安清楚只要公子活着,狗皇帝定不会放弃对公子的追杀,故而他诈败,火烧顾宅,以自己的死为公子铺出一条生路。

    虽然早已知晓事情大概经过,可听闻顾长卿细细说起,叶颜仍痛心不已,尤其是听到长安的死。

    在临江,与她最亲近的人是长安,陪伴她最多的人是长安,最关心最照顾她的人也是长安,那么好的长安,最终却落得个葬身火海的下场。

    还有顾长卿,她简直无法想象他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如何熬过来的连顾长卿自己都说不清,他深度昏迷多日,醒来人已在南易境内,一直浑浑噩噩,无法思考,闭上眼是一片黑暗,睁开眼仍是无边无际似的黑暗。

    身边所有人都在劝他要振作起来,可他只想躺着,一直躺下去。

    直到乙回来,告诉他姑娘不见了。

    那时的顾长卿简直状若疯癫,命令所有人出去寻找叶颜的下落。

    阿月甚至不敢让他清醒,每日绑着他灌药、治伤,不是药晕他就是用针扎晕他,只因他一旦醒来便挣扎不止,叫喊着要出去找人。

    这段痛苦经历顾长卿没说,叶颜如今已是小侯爷的未婚妻,说这些不合适。

    顾长卿只说在营里养了几个月伤,后来查到邹寅与瑜州城宁家商号有密切往来,这才顺藤摸瓜查到宣王。

    于是顾长卿亲自来到齐云,佯装被陈怀熠的人追杀,让宣王发现他的身份。

    果不其然,宣王出手救下重伤的顾长卿,将他安顿在宁家养伤。

    恰好那时宁修远病逝,于是顾长卿提出冒名顶替宁修远,好方便他在齐云行事。

    许是怕顾长卿查到宁家与邹寅有关联,宴承宣灭了为他卖命多年的宁家,顺便也让顾长卿成功入住王府。

    除了邹寅,宣王还在启国埋下过多少棋子犹未可知,又在齐云拉拢多少人为他所用也待查证,总之这些祸害不除干净,齐云和启国终将大乱,届时整个天下也很可能如同百年前那样变成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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