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齐皇习惯性抓起手边的东西丢向跪在御案前的外甥。

    这回准头很好,正中孟瑾年脑门,竹筒“啪嗒”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进桌底下去了。

    “捡起来!”齐皇拍案怒吼,“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密信上写了什么!”

    眼见舅舅都气到口不择言了,孟瑾年赶紧趴到桌底摸竹筒。

    竹筒封口有天眼阁标记,里面装有两页纸。

    孟瑾年摊开其中一页。

    密报发自兹兰,天眼阁已调查清楚兹兰使臣来访齐云的真正目的。

    出乎所有人意料。

    兹兰皇帝亲手交给使臣一只黄梨木匣子,天眼阁的人设法查验过了,匣里共有十七幅肖像画,其中已故前太子谨琪遗作十四幅,已故三皇子谨炀遗作两幅,现太子谨嵘画作一幅,为不同时期所作,画上之人正是若兰。

    兹兰使臣的秘密任务竟是来齐云接回兹兰皇帝走失多年的“养女”。

    齐皇本就不赞同外甥娶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妻,实在喜欢的话低调一些养在府里也成啊,非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搞得他骑虎难下。

    这下好了,兹兰要人来了!

    他该不该放人呢?

    放吧,小兔崽子八成要疯。

    顾长卿那边也不好交代。

    不放吧,等同于昭告天下,齐云强行扣留兹兰国公主。

    哪怕齐皇怀疑此事另有古怪,也因证据确凿无力留人。

    孟瑾年只觉奇怪:“顾长卿的人既能查看画像,为何不直接销毁?”

    一听此言,齐皇怒火攻心,再次随手抓起桌上奏章丢向外甥,“朕若将你未过门的媳妇儿还给兹兰,你能善罢甘休吗?”说一句丢一本奏章,“你能善罢甘休吗!你凭什么以为毁掉区区几张画像就能阻止兹兰的计划!”

    奏章一本接一本掉在孟瑾年脚边,他不躲不避,摊开另一纸信笺。

    一看之下怔住了。

    这封信是顾长卿写的。

    昨日下午申时,叶府一老仆去慎法司投案自首,称十多年前叶轻舞小姐无意间撞见他偷盗叶府财物,他深恐叶轻舞告到太傅那去,于是将叶轻舞骗出门,杀人后将尸体埋于城外一处小树林里。

    万幸的是,当时有天眼阁的暗桩在场,立即将其中利害关系分析给慎法司司长听,险险压下此事。

    顾长卿之所以将两封密信装在同一个竹筒内,意在告诉圣上:此为兹兰人的计谋,先让叶颜失去叶府小姐这一身份,从而失去所有倚仗,再向齐云讨人就顺利多了。

    于此同时也透露一条讯息:顾长卿不打算放叶颜回兹兰。

    这让圣上怒上加怒。

    堂堂帝王,莫名其妙被兹兰威胁也就罢了,还被两个兔崽子威胁——虽然并没有威胁——但齐皇觉得龙威有被冒犯。

    却无法对兹兰或顾长卿发脾气,便只能冲外甥撒火了。

    鉴于外甥挨训态度良好,这回圣上骂得格外起劲。

    没办法,难得酣畅淋漓一回,以往骂个两句,这小兔崽子起码要顶上一句。

    训完小兔崽子,圣上这才问起那批刺客的来历。

    孟瑾年如实回答:“不清楚。”

    之前他、景行、叶颜三人一致怀疑那批刺客是兹兰某方势力派来的,可看完密信他就不这么想了。

    兹兰皇帝已有如此周密的计划,大可不必派刺客冒险掳人,也不必派人来劝说景行去兹兰,因为只要叶颜回到兹兰,景行自会跟去。

    而且,齐有道在刺客行动之前还去过景行屋里,如果早已制定好掳人计划,齐有道提前现身,岂不是在打草惊蛇?

    那批刺客和齐有道以及投案自首的老仆绝对不是一伙的!

    如此一来,刺客的来历和目的就更不好推测了。

    此时想想,孟瑾年又觉得这回顾长卿并非大意,兴许顾长卿也没料到有大批刺客突袭叶府,所以只调了三十人过来。

    孟瑾年猜的不错,顾长卿的确没料到有大批刺客突袭叶府。

    昨夜那批刺客见行动失败,有当场自尽的,有逃走的,也有被抓的。

    孟瑾年的手下抓到几个,然一时没提防,几人全自尽了。

    天眼阁的人也抓到几个,因事先防范,对方自尽没得逞。

    起先顾长卿只当齐有道被抓,齐有道的同伙以为景行身份暴露,情急之下铤而走险。

    因恐对方还有后手,顾长卿连夜对齐有道突审,齐有道虽坚决不肯透露他背后的势力,却一口咬定那批刺客绝非他同伙。

    见齐有道嘴硬,红袖建议先把他打个半昏半醒,再用“入梦”一试。

    公子却道不必,齐有道所言非虚。

    景行的身份至关紧要,万一不慎走漏风声,恐怕景行无法离开齐云。

    倘若得知景行是兹兰国当朝唯一一位嫡皇子,齐云可利用景行来牵制兹兰,或牟取重利;倘若得知景行是崇焕的义子,齐皇搞不好直接除掉景行以绝后患。

    所以,无论兹兰哪方势力想带走景行,势必暗中筹划,谨慎行事,绝不敢在齐云盛京闹出半点动静。

    听完公子一番分析,丁和红袖恍然大悟,丁道:“难怪这些人只对景行轮番劝说,迟迟没有行动。”

    公子继续道:“由此可见,齐有道背后的主子并非兹兰皇帝,否则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红袖接话:“景行来齐云之前一直安然无事,说明兹兰人是在景行来瑜城之后偶然发现他的,看来兹兰在齐云埋了不少眼线。”

    丁叫道:“哪里是偶然,叶府那个老仆明显是兹兰皇帝安插在齐云的细作,公子安排姑娘进叶府,可不就是给人送菜嘛。不久前小侯爷带姑娘和景行去了一趟农庄,又白白给另一伙人送一道菜。”

    身为职掌的红袖比丁知道的详细,持有不同见解:“叶府那个老仆确为兹兰细作不错,但我不认为他的权限大到可掌握这等机密。按照兹兰和齐云之间消息往来所需时间推算,在小侯爷带姑娘去农庄之前,齐有道的人已然发现景行或姑娘了,消息发回兹兰才泄露的。”

    据天眼阁调查,兹兰这个国家的内部局势比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复杂,有好几方大派系,大派系之下还分小派系,大小派系之间一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正因内斗不断,促生了权贵们养死士的风气。

    其实一直以来,无数势力都曾效仿过暗营,企图打造出可助他们一统天下的精良组织。

    只能说成果各有千秋,当细作,当刺客,当暗卫,当暗哨都行,但要做到如暗营那般团结一致、无孔不入、专业保密绝不可能。

    暗营里的训练之法、暗桩隐藏身份之法、传递消息之法等皆为古帝所创,远比这个世界的科学先进;暗营里的人自幼被灌输维护天下稳定的和平思想,从本质上来说,暗营里人人都具备奉献精神。

    而其他势力给死士灌输的思想是绝对服从主上命令,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一群掠夺者。

    掠夺者之间势必发生利益纠葛,一旦涉及利益,出现欺骗和背叛再正常不过。

    这就好比华丽高楼虽已筑起,只虚有其表,内部却存在种种隐患,稍有不慎顷刻之间便土崩瓦解。

    但历朝历代掌权者们的失败动摇不了后人尝试的决心,哪怕他们精心培植出的势力无法与暗营相提并论,但有总比无强。

    兹兰闭关锁国这些年,那些权贵们眼光越发狭隘,内斗越发厉害,几乎稍有权势的贵族都会栽培死士,只为斗倒和他们争权夺利的对手。

    整个兹兰国可谓处处有暗哨、人人都可能是细作,己方细作中藏有敌方细作、细作改投他派此类情况十分常见。

    兹兰人传递消息时,消息泄露或密信被他方势力截获,红袖丝毫不觉惊讶。

    毕竟世人传递密信的方式再隐秘,无非是一些暗语,只要是暗语就可能被破解。

    天眼阁的密信则全是白纸,哪怕如叶颜明知其中蹊跷,也配不出显现文字的药水。

    而顾长卿比红袖知道的更多,想得也更深入。

    若兰曾被百里皇后囚禁一事极为隐秘,据叶颜所述,知情者除了三位皇子,只有皇后及其亲信。

    谨琪、谨炀已死,皇后已疯,若华顶替若兰去到谨嵘身边,种种加在一起,似乎完美盖过百里皇后囚禁若兰这一秘密,将若兰深藏起来。

    那个企图掩盖秘密的人是谁?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皇后囚禁若兰一事本就透着古怪,如今连皇帝也来向齐云讨人,莫非若兰身怀秘密?

    可若兰实在不像有什么秘密,身世一目了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倒是叶颜有超乎常人的非凡本事,异于常人的言行举止,百里皇后囚禁若兰十多年,不曾习字,而叶颜却博学多才,种种迹象都表明她身负秘密。

    红袖见公子一筹莫展,小心翼翼措辞:“其实无论兹兰人要对景行做什么,都属于兹兰内部纷争,咱们天眼阁是不是不该插手?”

    不待公子开口,丁抢白道:“景行是姑娘的义兄,景行的事就是姑娘的事,姑娘的事就是公子的事,公子的事就是咱们天眼阁的事,咱们怎么可能不插手?”

    这番话简直说进了公子心坎里。

    叶颜对任何国家都没有归属感,对贵族阶级统治还有很大的异议,她不喜那些为了大局不辨黑白或牺牲他人的作法,她重情重义,倘若景行有难,她不可能袖手旁观。

    所以,顾长卿非但不会为难景行,还要帮景行一把。

    但有个条件:景行必须远离叶颜。

    这对景行而言完全算不上为难,顾长卿相信景行在得知真相后也该有此选择。

    景行有他该去的地方,该走的路,这条路叶颜无法陪他走。

    顾长卿筹备多日,只待将齐有道为首的这伙细作一网打尽,再找景行摊牌。

    往叶府安插人手的举动果然引起齐有道那伙人的警觉,齐有道终于进城召集同伙议事。

    然而就在此时,顾长卿先后收到叶府老仆投案自首的消息以及兹兰发来的密报。

    世上本无万全之策,顾长卿设想过叶颜的身份万一被揭穿将面临怎样的困境:获罪不至于,但齐云朝中官员势必反对小侯爷娶一来路不明的女子,甚至可能怀疑叶颜接近小侯爷别有居心。

    因此必须为叶颜重新捏造一个比叶府千金更尊贵、让齐云举国上下信服的身份。

    在顾长卿的原计划里,为叶颜准备的另一重身份是南易公主。

    南易与齐云向来交好,想必齐云百官皆赞同小侯爷与南易公主联姻,哪怕他们怀疑叶颜这个公主身份有水分。

    哪知兹兰皇帝突然来这么一手,截断了顾长卿提前为叶颜安排好的退路,他只能另想它法。

    就这副操碎心的模样,叫人如何相信他已放下叶颜?

    红袖见此颇感欣慰,她真怕公子再也不相信爱了。拍拍丁的肩膀赞许道:“你小子还挺机灵,姐没白疼你。”

    红袖周身□□,丁才不想被她“疼”,一边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往公子身边挪了挪,这才稍稍有点安全感。

    “那批刺客也是死士,打从带回来就没开口,咱们要不要用入梦香试试?”

    公子问人关在哪,他要亲自审讯。

    “公子要用刑吗?要用哪种刑具?我去准备!”丁瞬间目光炯炯望着公子。

    “你是不是听过什么关于本公子的不实传闻?”否则为何一听他要审人就表现得格外兴奋?

    “什么传闻,说来听听。”红袖也来了兴致。

    “哪有什么传闻,我只想向咱们公子学学审讯手段而已。”丁义正言辞地声明。

    结果一句话没问,公子直接让丁把几个刺客处理掉。

    丁大为不解,问公子这是何意,公子没好气地道:“没见他们看到我时一副见鬼的模样?”

    “这难道不是所有正常人见到公子你时该有的正常反应吗?”红袖理所当然道,“换作我乍一见到长相如此超凡脱俗的美男,也差不多那副表情。”

    同样身为男人的丁首先反应过来,不禁感慨:“说来也怪,姑娘遇匪,救她的人是齐云小侯爷,姑娘当厨娘,东家是天眼阁阁主,姑娘找人结拜,义兄是兹兰嫡皇子,姑娘随手带回一个丫鬟,竟是启国堂堂公主,啧啧,该说姑娘好运逆天还是霉运逆天呢?”

    “原来这批刺客是冲着华阳公主来的!”红袖吃惊不小,“可按理说齐云不会阻止启国接回公主,启国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他们为何不直接与齐云交涉,反倒铤而走险采取劫人手段?”

    丁道:“公主逃婚这种事有辱皇家颜面,不宜声张,所以咱们才一直没收到消息。若非今夜咱们和小侯爷误打误撞,他们早把人劫走了,只丢失一个丫鬟,估计齐云官府都懒得费心追查。”

    “不过,华阳公主不曾有孕,那个叫明镜的孩子打哪来的?”

    “许是路上收养的吧。”红袖胡乱猜测。

    丁摇摇头,“我倒觉得那孩子身份不简单。你想啊,华阳公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逃离启国该有多不容易,身上还没多少盘缠,自顾不暇的她怎么可能中途收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

    “话可不能这么说,”红袖不赞同这一看法,“正因公主自幼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乍见不知为何被双亲遗弃的孤儿,生出恻隐之心才符合人之常情。”

    “也对。”丁不再纠结此事,问公子有何打算。

    瞧公子一脸苦闷,红袖幸灾乐祸之余打趣道:“你问公子有何打算,不如去问姑娘有何打算。”

    此言换来公子一记眼刀。

    丁见状赶紧帮公子挽尊:“欸,咱们公子又非小侯爷,岂会惧内?之所以默许姑娘留下华阳公主,只因公主曾救过咱们公子,如今公主有难,公子当然不能坐视不管。是吧公子?”

    公子完全不想跟他俩说话。

    为了叶颜,顾长卿可谓殚精竭虑。

    忙活一宿不说,一大早又带人出城刨遗骸。他身子本就不好,一夜折腾下来,脸色越发苍白。

    丁又开始碎碎念,这等小事交给他办就好了,保证找到藏尸点,公子何必亲自过来。

    顾长卿并非不放心丁的办事能力,只是很清楚,即便此时回去休息也睡不着。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

    这还没完,很快有人来报:大事不好,姑娘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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