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客以客栈简陋、人多眼杂为由,劝朝生带若兰搬去琼琚院暂住,由于琼琚院的守卫比之前翻了几倍,朝生便没再推辞。

    几日之后,莫离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钧泽。

    其实钧泽早在一个月前就已脱险,但因伤势过重不宜长途跋涉,躲起来养伤了。

    钧泽得以逃脱,还要多亏宣王。

    鬼宿与奎宿果然早有勾结,得知朝生花重金雇山匪抢海中玉一事,便以海中玉为敲门砖拉拢宣王,宣王表面答应合作,转身就派人把钧泽救了出来,还为他提供藏身之所,助他离开瑜州。

    若兰好奇之下不免要问上一问,钧泽高兴之余不免要吹上一吹。

    “你是不知道我家公子有多神机妙算!”如今若兰已知晓不少机密,钧泽自无需隐瞒,“原来公子早料到奎宿与鬼宿暗中勾结,也料到鬼宿收到消息后会拉拢宣王,所以公子事先留了点儿宣王的把柄。如此一来,宣王哪敢另找别家,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咱们的船上了。”

    “你这个憨批懂个锤子!”许是怨气难消,若兰如今对谁都没好脸色,也没好语气。

    “难道我说的不对?”公子也是这么说的呀。

    “动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如果宣王另选鬼宿,你家公子真能把宣王的把柄公之于众吗?如若可行,你家公子为何迟迟没有拿把柄威胁宣王帮忙?”

    于是钧泽用他的“猪脑子”好好想了一想,发现还真行不通。

    因为宣王也有公子的把柄啊!

    齐云内宫中那个眼线已潜伏近三十年,颇得宴崇德信任,于公子是一枚相当重要的棋子。如若宴承宣事发,公子不止损失一枚重要棋子,还会打草惊蛇,让齐云更加警觉。

    “那你说说宣王为何主动卖公子这个人情?”钧泽问若兰。

    若兰看傻子一样看着钧泽:“宣王已经落下把柄在你家公子手里,难道还嫌不够刺激,非要被多几个人拿捏?再说了,海中玉最终花落谁家犹未可知,同样是赌,回报率一样,宣王当然压赔率小的一方。”

    那山老大并非草包一个,起先以为只是一桩普通买卖,后来奎宿也出高价收购海中玉,山老大哪还想不通自己被两伙人当枪使了,一旦交出海中玉,恐将性命不保。故而山老大分别向朝生与奎宿索要一笔巨款,意在拖延时间安排后路。

    海中玉最终落入何人之手,还真不好说。

    钧泽茅塞顿开,抱了抱拳,三分认真三分玩笑道:“小主高见,在下实在佩服。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简直是脱胎换骨啊!”

    “要不您再说说,山老大迟迟不肯交出海中玉,鬼宿又在一旁虎视眈眈,我家公子该如何破此局?”

    若兰笑笑:“让你家公子带人灭了山寨呗。”

    这绝对是讽刺,钧泽听出来了,没敢接话。

    若兰如今被朝生宠得越发嚣张,谁见了她都想绕着走,就连娇客的手下也一样,生怕这小祖宗一个不高兴又去为难他们主子。

    没错,若兰不但欺压朝生,还敢对女煞神娇客指手划脚,娇客还步步退让,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于是钧泽刚回来就接到新任务——哄小姑娘开心。

    在外数月的钧泽不明状况,欣然接过任务,立马收获一票同情目光,他还以为大家在羡慕他呢。

    不过他很快就不这么以为了。

    由于年关将至,朝生终于解除若兰的禁足,让钧泽陪她逛逛街挑些年货。

    小姑娘花起钱来眼都不带眨,纤纤素手指点江山一样发号施令:“掌柜的,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一堆,通通给我包起来。”

    掌柜乐得合不拢嘴,一叠声招呼伙计赶紧把东西包好,别叫小祖宗等急了。他听贵客身边的侍从唤小祖宗,于是也跟着这么叫。

    小祖宗的侍从不乐意了:“瞎叫什么呢,这是我家小祖宗!”

    小祖宗表示十分受用,随手拿起货柜上一块芙蓉糕塞给钧泽:“小嘴儿真甜,赏你了。”

    钧泽捧着赏赐:“……”

    这才多久没见呐,小姑娘怎的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呵,还有更无法无天的呢!

    回到琼琚院,若兰往榻上一靠,冲坐在桌边的朝生勾勾手指:“那个谁,过来给我捏捏肩,逛了一下午街,累死我了。”

    朝生无奈起身,在钧泽无比复杂的目光中,面无表情走到榻边,那双持刀斩过无数敌首的手掌按上若兰双肩,轻轻捏起来。

    气氛诡异的屋子里不时响起小姑娘的指令。

    “对对对,就是那儿。”

    “嗯,手法不错,再加把劲儿。”

    “呀!轻点儿!”

    “咳,我口渴了。”

    钧泽抽了抽嘴角,赶在公子起身之前倒杯茶放在榻旁的小几上,然后果断走人。

    小祖宗简直是变着花样折腾人——早起非要朝生备洗脸水,用饭期间点名要朝生在一旁布菜,写游记时要朝生帮忙磨墨,需要什么便叫朝生取来,哪怕那样东西近在咫尺,若有东西掉下地,腰都懒得弯,只冲朝生挤眉弄眼。

    莫离也十分纳闷,悄悄对钧泽道:“我去冕城办事之前,若兰姑娘还没这么……”他都想不出个恰当的形容词,“要不请个道士来驱驱邪吧?”

    钧泽想了想,说:“我倒觉得这样挺好。若兰姑娘并未对咱们公子不理不睬,而是刻意折腾公子,说明她心里还是在意公子的,愿意给公子‘赎罪’的机会。”

    “赎罪也没必要屈尊就卑给人为奴为仆吧?”莫离怨念十足,“这要传扬出去,公子的脸往哪搁?”

    钧泽不以为意:“琼琚院里要么是女煞神的人,要么是公子的人,谁敢嚼舌根?”

    提起女煞神,莫离又觉奇怪:“以往女煞神最护短了,这回怎么任由若兰姑娘磋磨咱们公子?”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我没在的这段日子究竟发生何事?”

    “我可不懂男女之间的爱恨纠葛。”莫离把双手往袖子里一揣,缩着肩边走边嘟囔,“外面冻死了,我回屋烤火去了。”

    “憨批!”钧泽冲莫离的背影啐了一口。

    今年冬天罕见的冷,齐云亦不能幸免,小年夜头一天飘起雪花。

    整座琼琚院静悄悄的,黑夜中几扇门窗透出暖黄的光。

    娇客刚把兹兰传来的密信烧毁,就听一旁磨墨的小唯抱怨道:“咱们都在这耽搁了好些日子,您的公务都堆积成山了,再不回去有些人恐怕又要坐不住了。”

    “怎么,我是阎罗王,专镇小鬼的?”娇客好笑道。

    “属下并非那个意思。”小唯吞吞吐吐道,“晔王如今自由人一个,有大把的时间耗在一件毫无胜算的事情上,可您耗不起啊。”

    娇客睨着小唯:“你觉得晔王会是那种做无用功的人吗?”

    “是属下失言。可晔王连具体计划都不肯透露——”

    “够了!”娇客低喝道,“晔王如何行事还轮不着你来置喙!”

    小唯是娇客的得力心腹,就像钧泽之于朝生,所以他也敢在主子面前直言不讳:“宴氏皇族一连几辈人才济出,朝中有良将、有名师、有忠臣,举国上下海清河晏,单单除去一个宴崇德能让齐云生什么大乱?而晔王的计划带来的风险却比收益大多了,万一被齐云抓到把柄,以兹兰当下的军力可抵挡不住齐云的铁骑。依属下之见,晔王这个计划太过凶险,大人您该劝晔王尽早回兹兰才对。”

    娇客道:“你能想到的,晔王必然也有所权衡。我也确信,他不会将整个兹兰置于险境。”

    小唯思索片刻,问:“您最是了解晔王,能猜到晔王几分心思?”

    “你太抬举你家大人了。”娇客苦笑一下,“从前都是他负责谋划,我负责调度人手,他之所以总把功劳让给我,是为了让我一个女子可以服众。”

    “大人您何必妄自菲薄,晔王离开这一年多,你不也独自将罗网打理得井井有条?”

    “你误会了,我并非觉得我自己无能,而是比不过他。”

    “可属下丝毫不认为您比晔王差。”小唯仍有些不服气。

    娇客笑笑:“我也并非处处比不过他,只是谋略稍逊他一筹。譬如他此次的计划,我便勘不破。”

    “那您问过晔王吗?”

    “没那个必要,我信他。”

    “好吧,”小唯彻底泄气了,“属下也信您。”

    过了一会儿,小唯又道:“晔王处处为您打点,看来心里还是在意您的,大人何不趁此机会努力一把,将晔王抢回来?”

    “你是让我学那些后宫嫔妃一样争宠么?”娇客哭笑不得,摆摆手道,“那我可学不来。你家大人我拿得起放得下,只为圣上与国事忧心,断不会为情所困。”

    “大人实在英明!”小唯拱手赞了一句,旋即话锋一转,“只可惜如此英明的您这辈子估计都娶不到夫君了。”

    夜已深,若兰独自倚在房门口。

    她今夜喝了不少酒,想起许多往事,那些过往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过,她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也有许多美好的记忆,原来在她以为特别寂寞难熬的时候,有人默默守护过她。

    只可惜她没那个福分,美好的东西总像烟花一样短暂,在她黑暗的人生中绽放一刹那,转瞬即逝。

    不知站了多久,朝生来了,不问她为何喝酒,也不问她有何心事,只是如同在幽台宫时,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也或许只因他清楚,她是个被孤独熬成的话痨,哪怕对着月亮、对着一道影子、对着猫,都可以自言自语、倾吐心事。

    “影子你看,终于下雪了。”醉意上头,恍惚间她竟以为自己仍站在幽台宫的走廊里,身边的人仍是一道影子。

    说完才反应过来,“影子”也早已成了过往。

    朝生大概以为她醉糊涂了,这回并未否认,只低低“嗯”了一声。

    她摇了摇头,结果把自己摇得更晕了,朝生忙伸手搀住她,她便顺势倚在他身上。

    其实她没什么倾诉欲,可有些话不得不说。

    “我时常告诉自己,即便有些人伤害过我,但若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就该尝试着谅解,因为仇恨会让我陷入痛苦的深渊,会把我变成像皇后那样的疯子。我才不要变成疯子,我要开开心心地活着。”

    “可是真的好难啊,日复一日的孤独好像早已把我心磨硬,太多的谎言让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血海深仇,十数年的囚禁,让我无法不去怨恨……”

    朝生仿佛又变成那道影子,那个沉默的倾听者。

    眼泪控制不住地漫出眼眶,这一刻她无比绝望。她边哭边笑:“你是皇帝的义子,是兹兰的晔王,唯独不是我的朝生。”

    朝生终于开口:“你都知道了。”

    “是啊,娇客全都告诉我了,她还让我劝你回兹兰。”

    “你希望我回兹兰吗?”

    “你回去当你的晔王,我回去做我的公主,这样我们就不用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你好不容易离开那里,我不能再把你送回去。”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似在极力隐忍什么。

    她突然觉得好笑,笑他自欺欺人,也笑自己自欺欺人。

    “你真的可以抛弃一切,心无旁骛,只做我一个人的朝生吗?你有那么多不得已的苦衷,有必须扛起的责任,有理想,有抱负,何必为了我这么个不相干的人,辜负那么多人对你的期望,放弃大好前程。”

    他倏地转身,双手捏着她的肩,注视着她,神情无比认真:“你并非不相干的人,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难不成你真如娇客所言,对我用情至深,愿意为我放弃一切?”不待他回答,她一把推开他,“千万别!你我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搞不好我哪天一个没忍住,真下药毒死你。”

    “你也别误会,我上次之所以把毒药换成泻药,并非在意你的死活,也不是对你抱有什么想法,而是不希望我被仇恨支配,为他人利用。”

    可惜朝生压根没信她的话,扳过她的身子:“兰儿,你并非轻易妥协之人,娇客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若兰本也没想瞒他,如实道:“我有个孪生姐姐,叫若华,在你们屠村之前,若华被人带走了。娇客说,如果我愿意劝你回兹兰,便告诉阿姊的下落。”

    朝生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她还有亲人活在世上,显然早已知情。

    他道:“你无须答应娇客任何事,我会让你们姐妹团聚的。”

    “不用了,我身边危机四伏,不该连累于她。可即便她不和我一起,也未必没有危险,万一她撞见皇后或太子的人就遭了。”

    “所以啊,”若兰苦笑一下,“唯有我回到兹兰,若华才会平安无虞。”

    朝生郑重承诺:“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们姐妹重聚,平安顺遂,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活着。”

    可惜誓言这种东西她再也不信,也不愿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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