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运客栈,天字一号房里,若兰与小侯爷隔着张八仙桌相对而坐,一个津津有味吃面,一个安安静静看人吃面。

    一碗阳春面,硬是被若兰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把小侯爷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动了,忍不住问:“素面而已,有那么好吃吗?”

    若兰下意识点点头,紧接着摇摇头,“这面的口感好熟悉,我小时候应该吃过。”

    “那你平日都吃什么?”

    “很多。”

    “比如?”

    “各种蔬菜,鱼类,肉类。”

    一个存心试探,一个含糊其辞。

    “姑娘这是初次独自出门吧?”

    “嗯。”

    “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家里人能放心?”

    “长辈不在,无人管束。”

    “你不是还有兄长吗?”

    “死了。”

    “节哀。”

    “人没死,我当他死了。”

    一轮试探戛然而止,这话真接不下去!

    小侯爷对这姑娘滴水不漏的措辞叹为观止,赞叹之余又生狐疑。

    一般人可没有这警觉性。

    这姑娘既已这份警觉性,或许早已料到有人跟踪,故而佯装迷路,再掉几滴眼泪,使人打消怀疑。

    既可佯装迷路,性情亦可伪装。

    看来暂时不能放走这姑娘。

    “我仔细想了想,近来山匪横行,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孤身一人,万一遇匪——”

    不待小侯爷说完,若兰抢白:“公子尽管放心,没有您的允许,我再不踏出客栈一步。”

    经此一事,若兰哪还不明白,小侯爷根本没打算放她走。

    在这节骨眼,小侯爷有此疑虑,若兰相当理解,换作她,也会怀疑一个形迹可疑满口谎言的人,人心难测,防人之心不可无。

    既然走不掉,那便只能假装配合,尽量周旋,避免吃苦头。

    万一小侯爷对她用刑,那便只能搬出朝生了。

    “姑娘不好奇我因何扣着你?”小侯爷挺好奇。

    “好奇心往往会害死人,我惜命。”若兰无辜地眨眨眼,“公子总不至于一直扣着我这个良民吧?”

    “可我对姑娘好奇得紧,要不姑娘满足了我这份好奇心,我放姑娘离开,如何?”

    “好呀,公子随便问。”

    这始料不及的配合害小侯爷又噎了一下,缓了缓才问:“姑娘家在何处?”

    “无根之萍,随波逐流。”

    “呵!”小侯爷冷笑,“这话你自个儿信吗?”

    “我信呀。”小姑娘笑得纯良无害,“至于公子信不信,您自个儿斟酌。”

    有道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侯爷见识过不少难相处的女子与奸诈小人,却真个是头一遭遇到如此奇特又棘手的女子,莫名可疑,偏又抠不出分毫藉端对人动真章。

    头疼归头疼,话还得问。

    “姑娘何故离家,还……精心伪装掩人耳目?”关键精心过了头,害小侯爷纠结了一下下,不知该不该用“精心”这个评语。

    姑娘毫不犹豫回到:“逃婚。”

    寄寒山庄中,岩客曾诓骗寒客:若兰是商贾之女,有一官家纨绔对若兰见色起意,若兰的父母舍不得爱女受委屈,一再拒收提亲礼,那狗官便以莫须有的罪名封了若兰家的商铺,以此逼迫若兰妥协,无奈之下,若兰的父母决定舍弃家业携爱女远逃,结果若兰的父母又被狗官以畏罪潜逃的罪名捉拿下狱,若兰的父母不甘屈服,留下血书,双双自尽。朝生一行人途经此地,听闻此事,顺手救下了若兰。

    此刻恰好可以借用这套说辞,为了更加合理,若兰改了结局:举家远逃避难,人多引人注目,故分道而行,她与兄长一路,不料兄长中途变卦,劝她牺牲自我保全家人,因恐兄长劝说不成强行绑她回去,她只好偷偷溜走。

    如此一来,若兰便有了坚决不透露家在何处的理由——父母双双“畏罪潜逃”,怎可对人透露细节?

    如此一来,小侯爷便无从查证了。

    不过小侯爷还有试探之法,商贾之女,自幼耳濡目染,对经商之道、市面行情总该知晓一二。

    若兰依旧对答如流,且说得头头是道。

    她不止耳濡目染,还特地向钧泽请教过,谁让岩客嘲笑她空有梦想却不曾瞧过一眼账本、丝毫不通经商之道呢?

    小侯爷将信将疑,细一思忖:无凭无据,不宜动用私刑,与其留着一个可疑之人,不如尽早遣走。

    若兰一听小侯爷要放她走,同样将信将疑,细一思忖:只要小侯爷亲眼目睹她安安分分离开西岭镇,不至于再把她抓回来,因为哪怕小侯爷认定她是兹兰细作,也拿她没办法,毕竟小侯爷需要兹兰密探的援助,不宜得罪人。

    翌日一早,负责盯梢若兰的士兵向小侯爷汇报:那姑娘托客栈伙计办两件事,一是购买西岭镇的地图,二是去钱庄兑散钱。

    “去钱庄兑散钱?”小侯爷一愣。

    客栈不缺散钱,为何非去钱庄?难道那姑娘的接头人在钱庄?以银钱数额为暗号?

    小侯爷正异想天开,士兵给出了解释:百两面额的银票,那姑娘要求全部兑换成碎银和铜板,客栈拿不出,只能去钱庄换。

    壕无人性的小侯爷都免不了啧啧惊叹:“那姑娘不怕伙计拿着银票跑路啊?”

    “貌似毫无担忧。”士兵道,“那姑娘十分干脆交出银票,二话不说直接回房了。”

    “有指定去哪家钱庄吗?”小侯爷问。

    “没有。等回伙计,那姑娘打赏伙计一两银子跑腿费,又让伙计在地图上标出附近渡口位置,还问了开船时间、过往客船去向、去渡口的几条线路。”

    小侯爷若有所思地道:“只打听水路,目的性如此明确……”

    有没有可能是为障人耳目?

    士兵看出小侯爷仍有疑虑,问要不要继续扣着人,小侯爷却道不用,也不必跟踪人了。

    其实根本不用浪费时间与精力盯着一个疑似兹兰细作的人,如果这姑娘是兹兰密探派来的眼线,身份暴露,绝不可能泄密,也不可能回兹兰密探的藏身点,所以没必要再审问或跟踪人。

    若非实在找不出兹兰密探的藏身所在,小侯爷也会派人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再正常不过。

    一切准备就绪,离开客栈之前,若兰向小侯爷辞别,顺便问小侯爷要不要送她一程。

    “没空。”小侯爷想了想,又说了句最朴实的送别语,“一路顺风。”

    万一这姑娘真是个可怜人,平白无故受了冤枉气,他拉不下脸致歉,总得让人走得安心些。

    姑娘看起来毫无芥蒂,笑着道:“那便承您吉言,祝我一路顺风。”

    若兰能一路顺风吗?显然不可能。

    朝生正与小侯爷共谋剿匪,怎么可能不派人紧盯小侯爷的一举一动;鬼宿同样觊觎海中玉,又忌惮小侯爷,怎么可能不派人紧盯小侯爷的一举一动。

    小侯爷在明,朝生与鬼宿这两伙人在暗,若兰最佳的选择无疑是留在顺运客栈,有小侯爷在,哪方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若兰并非有意借小侯爷避难,她压根不知道小侯爷住在何处,她挑中顺运客栈,仅仅因为客栈名吉利而已。

    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若兰的原计划是在西岭镇躲过这阵风头再走。哪承想点背至此,偏偏挑中小侯爷住的客栈,还莫名其妙被小侯爷盯上了,她不得不冒险一试。

    若兰丝毫不担心小侯爷跟踪她,反而担心小侯爷不跟踪她,因为小侯爷的跟踪等同于护送。

    可她不能主动提这种要求,还得尽量为自己洗清嫌疑,以免小侯爷干脆来个宁愿杀错不可放过。

    结果小侯爷挺通情达理,不曾恐吓,不曾动刑,甚至没再要求她洗脸,只略作试探便决定放她走,还不送她一程,还祝她一路顺风,翻脸比翻书还快!

    这么草率真的合适吗?

    反正若兰觉得很不合适,没了小侯爷这个护花使者,她怎么走得出西岭镇?

    若兰离开顺运客栈不久,小侯爷收到一封匿名信。

    这回送信来客栈的不是乞丐,而是邮亭的信差。

    由于信是个连话都说不大清的幼童送来邮亭的,收信人又住在本镇客栈,信差觉得有些古怪,于是特意提了一嘴,好让收信人有所警觉,以防上当受骗。

    小侯爷听了十分淡定,比起那个咬过一口的包子,让幼童送信简直不要太正常。

    淡定地拆开信,一看之下,小侯爷不由蹙眉。

    偌大的信纸上只有四个字:琼琚别院。

    令小侯爷纳闷的并非这个地址,而是那横七扭八的四个大字。

    小侯爷拿起信封仔细辨别,确认信封上的字与以往收到的纸条上的字出自同一人之手,这才打消疑虑。

    那伙兹兰人多番捉弄于他,不可能平白无故,更不可能仅仅出于恶趣味,甭管对方有何目的,他都该平心静气。

    小不忍则乱大谋。

    向掌柜打听清楚琼琚别院的方位,小侯爷从容赴约去了。

    殊不知这封匿名信是某姑娘的手笔。

    若兰料定朝生猜得到地址是她提供的,也能明白她真正的用意。

    这是对朝生的威胁:你敢动我,我就敢泄密;你非但不能动我,还得确保其他人无法动我。

    不过若兰没料到信还未送达邮亭就被朝生截下了,更没料到朝生非但明白她的用意,还换掉信封,以免小侯爷起疑。

    其实无须若兰威胁,自若兰失踪,朝生便已决定如她所愿。

    派人搜寻若兰,不为将她带回,只为找到她后暗中保护。

    当盯梢小侯爷的眼线发现若兰,那一夜,琼琚院里吵翻了天。

    娇客提出即刻带回若兰,凭若兰那装扮,想不引起小侯爷怀疑都难,万一小侯爷对若兰用刑,或许只需恐吓几句,若兰必定毫不犹豫供出一切以求自保。

    所有人都确定若兰不会守密,甚至可能主动找小侯爷交涉,以她所知的机密换取小侯爷的庇护。

    纵是如此,朝生仍力排众议,执意静观其变。

    结果不出所料,若兰成功引起小侯爷的关注。

    这下不能静观其变了,朝生让娇客及其下属全部撤离琼琚院,他则留在琼琚院见机行事。

    烂摊子总得有个人收拾,与小侯爷交涉的人是朝生,执意放走若兰的人是朝生,收拾烂摊子的人自然非朝生莫属。

    那这个烂摊子该怎么收拾?

    其实并不难收拾,只需把锅甩给百里家,坚称若兰是百里家的细作,所言皆不可信,再顺势要求小侯爷交出“百里家的细作”,兹兰需要这个人证给百里家定罪。

    甭管小侯爷信不信,人非交不可,毕竟小侯爷眼下急需朝生的帮助,没得选。

    朝生虽有应对之法,但终究不如尽早带回若兰省事,且有一定后患,朝生免不了又被娇客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骂完不停作死的狗男人,娇客带领她的属下离开琼琚院,杀人去了。

    朝生总对娇客说党派之争没必要你死我活,内斗可以,不该内耗。

    话虽在理,娇客却认为适当的威吓很有必要,免得小丑跳梁惹人烦。

    此时娇客怒火攻心,那些烦她已久且敢来她眼皮子底下蹦跶的跳梁小丑便倒了血霉。

    这回朝生理亏在先,再对她说教,她大可喷朝生一脸唾沫星子!

    一夜之间,鬼宿的手下折损过半,不得不派人向娇客求和,保证不再肖想海中玉。

    抢海中玉是鬼宿自作主张,放弃无妨,而若兰是圣后势在必得的人,他们不能罢手,哪怕娇客杀光他们这批人,圣后还会派一批人过来,且保不准下一批人的任务就是杀人了。

    圣后的疯疾为假,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盛怒之下干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都不足为奇,这才是娇客收敛手段的原因,并非听从朝生的规劝。

    况且娇客的目标其实是鬼宿,本就没打算对那些小喽啰赶尽杀绝,得到鬼宿的保证,娇客顺势止戈。

    更何况,小侯爷已经带人赶往琼琚院,娇客必须去盯着,以防不测。

    她可不敢听信不停作死的狗男人的鬼话,真弃狗男人不顾。

    结果还没靠近琼琚院就被莫离拦住了。

    莫离说若兰并未泄密,只寄了一封写有地址的匿名信给小侯爷,且小侯爷已经放走若兰,当务之急是找到若兰。

    是的,若兰又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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