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峻

    徐婉心著

    第三章  一个人的森林

    自由面临四大威胁。

    ——阿克顿勋爵《自由史论》

    许多年后,有人得到一排数字,地球是篮球的2834666666666666倍,还说从太空看克什克腾只是一个点。 1941年6月第一个礼拜天,徐天牛站在点上,在窒息的脑袋里将自己退化成一条鱼,再到一条虫,退到天地显现混沌初开之时,无路可退。他将昼夜连接成线,重启生命,跟众生进化,往未来疾走。360个方向如同没有方向,在水里为鱼,尘里为人,怎么都摆脱不掉命运的操控。胆小的山羊逃到岩顶,丘陵、草原和森林形成围墙,望不见边境线和出口,树干和土地到处是祖先的遗像。

    迷路了,他确定。问苍天地狱之门能否迟些打开,如何找到回人间的入口。独自在疯狂的铁钳下怎样遭受酷刑,如何与魔鬼搏斗。此时老家的徐爱岏在跟兄弟们狂欢,狂欢是童心最露骨的释放,是放纵的人性最充分的表演。

    奉天狱中的五伯父曾说,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正路,走进一个幽暗的森林啊!要说明这座森林多么荒野、艰险、难行,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只要一想起它,我就又觉得害怕。它的苦和死相差无几。他说但丁在《神曲》里这么讲过。

    早上在库伦镇蒙古族老人布日古德一家与少年告别,分道西行,或去锡盟见女儿萨日朗,或逃亡去那里找朋友。徐天牛跟随两个蒙古骑兵从乌兰哈达(赤峰)出来,向西北奔驰。没人告诉他去哪里,他也不习惯骑马。小分队绕过崇山峻岭巨石阵,掠过坝上草原,打山脊冲下桦木沟。腰被颠得稀碎,屁股磨出血泡阴湿裤子。莹白如冰雪的桦树林浮出新绿无从分心,起伏汹涌的植物迎接人马,有时密不透风挡住去路。

    直到未时大块头骑兵让大家下马,他轰轰隆隆地对徐天牛说,Naij min,itgemjlegdsen,bid tan i end le hurgehu bolloo.Hagas sarin daraa hen negen  tan i  tosho bolno.骑兵留下蒙古语,打着呼哨,以迅雷之势,去执行别的任务。早晨的理想、诗一般的时光和他骑过的灰马从视野里消失。

    徐天牛听不懂蒙古语,顿时懵了。

    克什克腾除了满天的桦树还有野狼、野猪、马鹿、狍子、黄羊、青羊,还有丹顶鹤、天鹅、大鸨,还盛产甘草、黄芪、麻黄等中药材。离开人类这些跟我还有关系吗?有朋友的人像草原一样宽广,没有朋友的人像窄狭的手掌。只有在人间一切才有意义,我想回到人世,能不能回去,要多久?

    黄昏即刻就到,夕阳在天,转眼乌云就驾着龙车赶赴沙场。黑夜里到处是血腥的陷阱,一本难念的经书怎么读,有什么灾祸等着来割逃亡者的头颅。待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举头三尺有神明,日神、月神、狩猎神、植物神、河神请你们一定忠于职守,保我的亲友和我平安。

    看吧,蜗牛在草丛、树叶、花朵里行走。干嘛每天慌慌张张,你不过是为了碎银几两。而残酷的天才们在作着一个个好梦。强人对权力集中的渴望。穷人对财富不均的怨恨。无知者对乌托邦的向往。无信仰的人将自由和放纵混为一谈。自由受到四大威胁。我站在噩梦的中心,焦虑,企盼,因企盼而焦虑,因焦虑而企盼,永无止境。

    徐天牛回头看脑袋里的原始社会,跟直立人停在树下,看见树房子。黑夜的城门封死,应该造个房子。

    眼睛一闭,合手祈祷,人就轻松了很多。等着吧,我说的预言必将实现。徐天牛打开口袋,取出斧头砍树,不求精致,先对付几晚,给宇宙打个记号。他将8根碗口粗的桦木立于土坑,几十根茶杯粗的原木砍出凹口,立于柱子间的土坑,用牛皮绳和6月的藤条横竖固定出方形房框。顶上设人字形屋脊。风起了,电光被雾水遮蔽。他编了土簸箕,盛草滩泥糊实墙壁和房顶。他把多余的木头放进屋,又做树巢,也用草滩泥糊严实以防风雨,置于5棵3米高的桦树间,设了悬梯。不放心就又用牛皮绳横树干给房子拦腰绑紧。

    他用木头支起床架,摆平细木陈草。打火石点着绒草枝叶,铁锅烧水,将三条鲫鱼放进去。野蕨菜、芹菜和婆婆丁开水烫过。从口袋抽出衣线,塞入羊油,一豆油灯冲开死寂。庆幸的是盐还在。

    雨线密集装满天空。少年在木屋里喝汤嚼干粮,在一个人的晚餐里听黑夜的叹息。他收拾好东西装入包裹,作好随时离开的准备。爬上树屋,淋漓的泥水里想起包金山叔叔在韩州恒发堂的话和七先生在钟楼里的嘱咐。强撑着活吧。

    有睡眠之乐无打扰之忧,这是耶和华的恩典,我以恩典为年岁的冠冕。小南屯的金大姐经常这样讲。及时睡觉是人的天赋和能耐。徐天年梦到自行车。他跟一个骑兵骑车行在公路上。从克什克腾到赤峰,经过山里村落无故分手。他一个人走过荒地,恐惧烟消云散。将入山口时草丛里的火焰跳跃出来,火炬齿像西方画里的葵花那样燃烧,七八个,在地上招摇,冲开风雨的磐石。原来是令人激动的蘑菇,是蘑菇就令人类激动。骑兵回来,农夫告诉他彩色的蘑菇有毒,唯独这种可以吃。人们饿肚子时看到人类足迹听到人类唠嗑阴霾与战火立马消散,还有什么不开心呢。

    徐天牛从梦里出来,听得树下一个大家伙笨拙地咬开房门的拴马口。诡异的山羊的灵魂放出烟幕弹,发出超越生活神谕般的力量。除了马和羊我谁都不欢迎,少年说。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是火影。

    前天火影在科尔沁沙地草原的马群里被临时主人和同类忽视,到了丢了没人找死了没人念的地步。它跑了上千里路追踪一个人。马老困乏,在克什克腾被石头绊倒,一个前腿骨折。它始终没有放弃行走,凭借飞奔千里的老经验,夜里躲避野兽,在风雨里奔突,停下来就吃草饮水,为一个念想积攒力气。它还将一只落单的母山羊和小羊羔裹挟过来。只因它初见少年从他身边走过时记起熟悉的味道,确定是即将懂得魔法的马驹的气味。少年说它的名字叫火焰。火影要把现在还给年轻时的自己再送给少年,把少年送给他处于危难的亲人和一匹老马,让花成花,树成树,从此山水一程不分离。愿来生成为同类,相知相随相念......

    徐天牛没有从树上下来。他在树屋里用刀削了木托板。

    东方既白,少年跳到地上,开门进了木屋。徐天牛查看马腿说,老伙计,应该这样,至少一个月,待着别动。他将半尺长的木托板贴马的右前腿用牛皮绳绑紧。活着就为奔跑战斗,火影站起来。别动,伙计。少年劝不动就帮火影挪到屋外,拴在桦树上,也将羊拴好。

    方圆5里范围一定有人,羊从那边跑过来,躲过野狼,这得感谢火影。徐天牛想着举起望远镜,不见人迹。他烘干一堆草,铺在羊羔身下。又树了木栅栏。用饭盒挤奶,用钢盔煮早饭。

    一个穿蒙古袍的少女打马过来。下马来到羊圈,说蒙古语。

    “佳,塔赛音拜努?”徐天牛说,“我额吉是科尔沁的蒙古人。我叫朝鲁格尔,13岁,我在学蒙古语。您帮我看看这句话啥意思行吗?你会说汉话吗?你叫什么?”他把小本子递上去。

    姑娘说:“我叫阿丽玛,13岁,不会说契丹话,不认得拼音。我在找羊,昨晚下雨走丢了。”

    徐天牛洗了两把脸,在空中自然晾干,说:“你找到羊了?你确定了吗?”

    “就是这两只,小的没见过,是大羊夜里生的。你想赖下不成?不服就跟我回嘎查理论。走吧。”霸道的阿丽玛将羊羔装入袋子放到马上,母羊亲切地跟着,她上马离开,一点儿不耽搁。

    “就这么走了?出门前是不是得先洗把脸梳下头啊?”徐天牛站着不动。想着黑红的脸蛋,麻利的动作,两根辫子在空中跳跃,背着弓箭,是理想的人类的样子。她是大恐怖后第一个同类,最亲的人。其他人都躲进历史,包括跟乌汗台学习吹口哨打猎的桂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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