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宅院正堂,姜伋把玩着一枚象牙佩韘,睨笑着匍匐叩首在他足下的橘衣女子,“这么个劳什子,就能让你在我背后给我一刀。蒯沅,你的身价就值这么点么?”

    蒯沅伏地双臂被石砖表面粗粝团花刻纹硌得钻心的疼,无声珠泪润湿上面的花蕊。蒯沅红着眼圈轻声道,“奴婢虽卑贱,但也不至于为了区区一个物件忘恩弃主。”她抬眸,字字坚定,“奴婢是为了一个名份。团团身世为人不齿,奴婢此生已无望,但奴婢不能让孩儿受他人半句鄙言。”

    姜伋双眼微眯,“区区引弓时所用的一枚佩韘能说明什么?还有,你怎知我不会给你们母子名份?”

    蒯沅缓缓直起上身,面容平静了然,“公子无需与奴婢戏言。奴婢蒙公子收留之初,虽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能为公子执箕帚,但确曾渴求得公子雨露侍奉终身。然自奴婢先得知公子与少夫人恩重情浓,后又被公子遣至友人乐坊,奴婢即知残花断不可能再绽放于乔木之上……”

    “所以,你就背叛了我?”姜伋截住蒯沅话语,眸若寒星。

    蒯沅闭眼,再次俯身于地,“奴婢罪重难恕,愿受公子任何责罚。只求公子念在团团始孩,怜其孤幼,将他抚养成人。奴婢来世做牛做马以报答公子大恩。”

    “记得我收留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说的。”姜伋随手将佩韘扔在蒯沅裙摆之上,“蒯沅,我不留你在身边,确有避嫌之意。但更多的是担心你夫君回心转意寻上门来,见你伴我身侧而心生误会。而街头巷里皆知我友人乐坊的姑娘俱是清白之身。蒯沅,我一直在想方设法能让你此生有所依,能让团团认祖归宗。我给你的孩儿取名团团就是这个意思。可是如今,你投他人怀抱是实,我之前努力悉数作废。”

    蒯沅不曾想姜伋为她母子费了这般思量,顿觉愧疚懊悔不已,涕泣哀道,“求公子赐奴婢一死。”

    马昆在院中一株盆栽前驻足半晌后摇着扇子迈入福伯房间,姜淑祥正给福伯行针。马昆“刷”地一声收起扇子坐下,给自己倒上一杯茶,“福伯,您新修的这棵松树双干连理盘曲而上,松枝似龙爪,树形若龙跃,颇有泰山汉柏凌寒之气势啊。”

    姜淑祥施针完毕,福伯收回手臂笑道,“大公子若是喜欢,就带回去吧。”

    马昆摆了摆扇柄,“君子不夺人所好。再说了,聚美堂巴掌点大,也没地方放。”

    姜淑祥玩笑道,“大哥这是抱怨果果亏待你来了么?”

    马昆放下扇子,“妹子,大哥就要为人父了,这养家糊口不容易。”他嘴角浮起笑纹,“你说阿伋是恶鬼投胎,要我说他前世就是一只铁打的公鸡。”

    福伯道,“现在这个世道,公子也难啊。大公子,您就体谅体谅他吧。”

    马昆品着茶水中的清苦,“蚁民蚁民,夹缝里求生存。太平盛世尚有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一说,更别说现下兵连祸结了。就说帝辛对东夷用兵吧,加征税赋横征暴敛一番后没了动静,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又是打了水漂。一国之君在王宫里诗酒风流,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维持生计有多难。有些地方,百姓就连柴米油盐都买不起了。”

    姜淑祥眼帘低垂,“大哥是在感叹醉仙酒坊吗?”

    “醉仙酒坊曾是朝歌最大的酒坊,坛坛都是佳酿。帝乙迁都朝歌大宴群臣用的就是醉仙酒坊的招牌名酒。酒坊实力雄厚岁月悠久,全盛之时就连我马家都望其项背,结果就这样被昏官奸商生生地掏空了。”话至此处,马昆一脸愤恨,“朝中奸佞贪污了军饷,待有人查问,为免东窗事发就继续去压榨百姓来填补亏空。他们也睡得着觉?”

    姜淑祥冷笑不齿,“怎么睡不着?口口声声为了百姓,实际上却只知道争名逐利。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老百姓命如草芥,谁也不会去真正关心我们的死活。既不是真心,何来愧疚。”

    福伯道,“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就说前不久的瘟疫,闻太师不就上心了吗?”

    姜淑祥嗤笑一声,“他手下的人不上心,就他一个人上心有什么用啊?闻仲拨下来的救灾粮被层层盘剥后真正到了灾民手里十不到其一。要不是二公子命令我爹向玉鼎真人求来宝升,那些难民不病死也得饿死。”

    福伯道,“那二公子和丞相不就关心民生吗?你看这西岐不就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吗?”

    马昆唏嘘,“是啊,要说这天底下还有哪个地方能让人吃上一口饱饭,也就只要西伯侯治下的西岐了。”

    姜伋推门进来,原本紧绷的俊颜露出一抹暖心的笑容,“福伯,您今日觉得身子可好?”

    福伯笑着回道,“小姐给老奴行了针,老奴觉着舒坦多了。”

    马昆抬头问道,“你审完蒯沅了?”

    姜伋朝马昆颔首后坐下,对福伯道,“阿伋跟福伯商量件事。我想让蒯沅留在这伺候您,福伯意下如何?”

    福伯连连点头,“公子仁义啊,放她一马。您放心,她在老奴这决不会弄出幺蛾子惹您烦心的。”

    姜伋微笑致谢,“是我无用,让您操心了。”

    福伯恳切道,“老奴得公子信任这是我的福气。公子,您是马家的顶梁柱。老奴相信,只要有您在,马家的屋顶就不会塌。”

    姜伋眸中闪着泪光,嘴上却含着微笑,“是啊福伯。您放心,我没能耐平天下,但还是有本事齐家。我定然不会让大家饿肚子的。”

    福伯颤巍巍地站起身,姜淑祥见状跟着起身双手托住他的手臂。福伯道,“都饿了吧。我去给你们打点一下酒菜,吃完了再回去。”

    姜伋忙道,“让下人准备就好,您就好好歇着吧。”

    “没事没事。”福伯摆摆手,“三位慢聊,我这就去准备。”说着退出了房间。待屋里只有姜伋姐弟和马昆三人,姜伋严肃道,“大哥,若我撑不下去了,马家就靠你了。”

    马昆挑眉,只听姜伋低声嗟然,“谁知醉仙酒坊的今日不会是我姜伋的明日?”

    姜淑祥直视姜伋片刻,淡淡开口,“可能,也未必。”她两颊旋出梨涡,“费仲尤浑他们每次祭祀动辄三畜上桌,好大阵仗。要不你以此做做文章想想办法?”

    姜伋眼尾微微翘上,“果然越是漂亮的蘑菇毒性越大。长姐,你连死人的主意都敢打?”

    马昆冷声道,“都易子而食了,为了活命哪还顾得上那么多啊。”

    三人闷声不语,寂然饭毕后马昆回了聚美堂,姜伋姐弟回了丞相府。敖丙在门口来回踱步,见二人回来立刻迎上来低声道,“公子,夫人知道醉仙酒坊的事了。”

    姜伋默然点头,和姜淑祥并肩进了偏厅,敖丙跟在后面。马招娣冷着一张脸侧身坐在小几旁。姜伋姐弟立身厅中,敖丙退到武吉身后半步之地垂手站好。姜子牙给马招娣端了杯热茶,她也不加理睬。姜伋姐弟趋步上前,向姜子牙夫妇行礼问安。马招娣没有转头,只是寒声道,“果果,为娘听说你低价收购了醉仙酒坊,确有此事吗?”

    武吉释然笑道,“师母,我还以为果果闯了什么祸呢。这是好事啊,您生什么气啊。”

    马招娣转头看向武吉怒声道,“好事?我的儿子都被人戳脊梁骨了,这叫好事啊?”

    武吉一愣,姜子牙面露不解。马招娣重重吁出一口气,怒其不争,“果果啊,你向来都很精明,这次怎么这么糊涂。不久前,咱们酒坊出了次品。为了挽留声誉费了不少功夫。醉仙酒坊树大根深,你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胃口。你外公初掌家业之时遇到困难,本欲盘出酒坊以解困。醉仙酒坊当时的坊主得知此事非但没有落尽下石,反而出手相助。现在人家有难了,你可以袖手旁观,但不能罔顾恩情巧取豪夺。我们是生意人,是在商言商,可也不能只图钱财不讲道义。你这样做,不仅是贬低了你自己的人格,也是侮辱了你外公一生的清名。”

    姜伋拂袖下跪,“母亲言重。外公身在商界,却怀济世之心。南海祸乱边疆不宁殃及黎民,外公匿名捐出半份家产助王师平叛。孩儿才疏德浅,不及外公风采万一,但也不敢胡作非为累及祖上声誉。请母亲明鉴。”说罢俯身一拜。

    “那你跟为娘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马招娣平了平心绪,叫了声起。

    姜伋起身袖手于前,“娘,醉仙酒坊倒闭,非坊主经营不善亦不是孩儿从中作梗。此番结果全因朝廷施政不善民生凋敝,加之官员压榨之故。醉仙酒坊前代坊主雪中送炭,如今走投无路求到孩儿面前,断无拒绝之理。不过娘也知道此前为了留住客人,我们付出不少。低价盘进,也是无奈之举,绝非乘人之危故意为之。”

    姜子牙道,“那你大可以出钱资助他们东山再起,无需收购而授人以柄啊。”

    姜伋略略垂首,“醉仙酒坊关门之后官府立刻将其拍卖,孩儿只能用收购一法助之。这也是官商合谋的结果,好在孩儿抢先一步施了一些手段,才没让他们得逞。我和醉仙酒坊达成约定,不占他们利润一丝一毫,招牌也给他们留着了。”

    马招娣长叹一声,“可到底是好说不好听啊。果果,你跟马昆那点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现在又摊上这么一遭,娘真是担心会坏了你的名声。须知无信不立,你名声不好,谁敢跟你打交道呀。”

    姜淑祥唇线一弯,“娘多虑了。天底下多少人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吃着上顿之时还要打算下顿着落,谁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去对素昧平生的生意人指指点点呢?何况这个生意人偶尔还会发发善心,分他们一碗粥喝,是吧?”

    姜伋脸色一绷,“长姐,我已经解释过了。瘟疫一事真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帮不了。你也知道马家的规矩,假一赔十。我不能让马家的招牌倒了。”

    姜淑祥眼角一挑,“招牌不倒又如何?百姓的荷包空空如也,你做谁的生意赚谁的钱?”

    姜伋怒极反笑,“长姐的意思,是我应该遣散伙计关门大吉,收了他们的饭碗让他们自生自灭是吗?”

    “好了。”马招娣斥了一声,道,“你们吵什么?我说你们前世是不是冤家啊,高兴也吵不高兴也吵。糖糖,果果是冥官不是财神爷,他也要过活不是?果果,你呢能帮的就尽量帮,就当为你将来的孩儿积德了。”

    姜子牙敛眉颦蹙,温润脸庞浮起怜悯光晕,“民生当真这般艰难吗?”

    敖丙出列拱手,面容悲怆,“日前小敖回东海探父,路经一个村落,亲眼见到村中百姓烹煮子女以果腹。丞相请想,虎毒尚不食子,若非活不下去,谁会这般狠心残害自己的孩子?”

    马招娣和武吉倒吸一口冷气,姜子牙向来淡然的神情也是波澜不断。良久,他才缓缓道,“好在侯爷已下定决心伐商,百姓总算有些盼头。”

    姜淑祥眸色黯然,似乎并不乐观,“新朝建立又如何?朝代覆灭战乱频仍民不聊生,朝代兴起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无论兴亡,百姓都是不堪其苦。”

    姜子牙闻言喟然良久后黑色眼瞳复有明亮起来,就像无尽黑暗中孕育喷薄朝阳,“侯爷去渭水寻访为父是曾允诺即使大周只能享八百年国运,也要代代是明君,朝朝有贤臣。为父承天命而来担国相重任,不敢说八百年后无战火硝烟,但为父担保二公子君临天下之时绝不会有苛捐徭役。”

    姜淑祥脑海出浮现出那位胸怀以民为本之治国信念的俊朗公子,犹如高山一般坚毅不拔。她露出一抹明媚似春日暖阳的和煦笑容,“是啊。夜会尽,日必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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