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兵营帅帐内,闻仲据案面色复杂地注视着坐在阶下的红裳妇人。马招娣丝毫不惧闻仲投射到她身上的闪电一般的目光,坦然自若地饮着茶水,就像在自己家一般的自在无拘。

    这是闻仲第三次见到马招娣。第一次是在子谦的葬礼上,她身披嫁衣一头撞上了陈于堂上的棺木,白皙的额头立时绽开一朵嫣红的梅花,炽热的血红色瞬间烧起了灵前的白幡。第二次是在战场上,她大声哭喊着“相公”,飞扑过来挡在姜子牙身前,一口鲜血喷出染浸了那抹飘逸出尘的雪白。闻仲生性嫉恶如仇,素来佩服刚烈如火重情重义之人,所以当他面对马招娣这样的女子,说话的语调也不免平添了几分敬意,“老夫是军人,你要谈生意怕是找错了对象。”

    马招娣放下茶杯悠然开口,“没找错。”她轻轻一笑,嘴边旋出两个浅浅地梨涡,“闻太师,这笔生意你绝对不亏。你放了哪吒他们,把我抓起来。”

    闻仲呆了一下后狂笑不止,马招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闻仲笑过后问道,“姜夫人,你凭什么认为老夫会答应你?”

    马招娣眉毛一扬,昂首道,“闻太师的心腹之患是姜子牙,而我是姜子牙唯一的死穴。”

    闻仲皱眉定定地凝视眼前的女子,表情微微有些狰狞。马招娣不闪不避,面容明媚透着不可冒犯的威严。沉默对峙良久,闻仲吩咐,“请国师来。”

    姬发负手立于伯侯府大厅拧眉不语,李靖黄飞虎及散宜生面容严肃。当朝丞相闭门不出,高阶将领受困敌巢,姬发正面临自掌政以来的第一个危机关头。姜淑祥进得门来,姬发抬眸,姜淑祥略略垂首摇了摇头,“家父还未有万全之策。”

    姬发长吁一声,姜淑祥亦愁眉不展。这时门口响起一阵喧哗,哪吒踩着风火轮,雷震子提着风雷棍,黄天化托着头盔扎了进来,一呼啦分别钻进李靖,姬发和黄飞虎的怀里。姬发等人俱是惊喜得不敢相信,开口问道,“你们是怎么回来的?杨戬和土行孙呢?”

    “杨大哥和百花仙子亲热呢,土行孙拽着哮天犬唠唠叨叨的。”哪吒在李靖的怀里转向姬发,“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本来在阵里面被洪水冲得晕头转向,突然头顶开了一个口,我们就出来了。”

    散宜生纳罕,“二公子,他们这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啊?”

    “三霄的目标是我爹……”姜淑祥沉吟,心里突然咯噔一声。联想到马招娣昨晚以扑杀老鼠为由问自己要了一粒毒药之事,姜淑祥顿时周身冒出冷汗。

    武吉匆匆进来,呈上闻仲的亲笔信笺。姜淑祥心念一动,抢先姬发一步上前伸手夺过,阅后一把将信笺攥成一团,贝齿紧紧咬上了唇角。

    九曲黄河阵,姜子牙衣袂飘飘缓缓降落在三霄仙子的眼前。他眉眼温润,浅浅一笑,“三霄仙子,子牙已经到了。请问我夫人在哪?”

    申公豹押着马招娣现身,他的一只手正狠狠地掐住马招娣的雪白颈项。姜子牙立眉喝令,“申公豹,快放了我夫人。”

    申公豹邪魅一笑,“好啊姜子牙,只要你现在自行了断,我立刻放了她。”

    马招娣含着泪拼命地摇头,双手双脚不断地挣扎。姜子牙沉声道,“若我自尽而你食言呢?”

    申公豹冷笑,“那你就只能赌了。”

    姜子牙正色拒绝,“我不与不守信用之人赌信。”

    申公豹神色一狠,加重了力道。姜子牙眼见马招娣遭申公豹勒窒摇摇欲坠神色一慌,赶忙出言制止,“申公豹,你快放了我夫人。我答应你,只要你放了她,我自愿进入九曲黄河阵。”

    琼霄仙子挑眉道,“谁知道你会不会再耍什么花样出来?”

    姜子牙唤出打神鞭,杏黄旗和无字天书,扔到了三霄仙子的脚下。云霄仙子眸色荡漾,“不想你还是个痴情之人。可惜……”她幽幽叹叹,似在感慨心头上的那个男人。

    碧霄仙子对申公豹道,“罢了,不过一个妇道人家,不必难为她。”

    申公豹不甘心地松开了手,碧霄仙子稍抬指尖把马招娣送到了阵外。姜子牙安然踏入阵中,任由自己被黑色的急速水流吞没。申公豹木然片刻,喉咙间骤然迸发出肆意激烈的笑声。他的耳畔响起昆仑山上和姜子牙的谈笑之音。与姜子牙反目成仇后,申公豹曾经给姜子牙设计过无数个结局,却不曾想他这个可爱可恨地义兄竟以这种方式就这样离他而去了。良久,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缓缓滑落。泪落人亡,就在这短短的一瞬,竟是这般的直接干脆。

    马招娣瘫坐在阵外的草地上,痴痴呆呆。蓦然,她张嘴,吞药,阖目。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她缓缓睁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半晌,她稍微向外偏了偏头,模糊见到两个人影守在床前。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视野渐渐清晰起来,原来是姜伋夫妇正在近塌服侍。马招娣嗓子干涩,嘶哑着开口,“你们爹爹呢?”

    姜伋夫妇见到马招娣醒转眉目欣然正要回话,却见马招娣怆然地背过身子,“你爹自然升天去了。我这么没用,把他送上了绝路,活该下地狱。”

    姜伋挑了一下眉头,清咳一声吩咐道,“鲛儿,你在这伺候娘亲,我去叫爹进来。”

    马招娣一把掀开锦被霍然起身,厉声质问,“你爹一生正直坦荡,没做过半点亏心事,为什么还要到这阴曹地府里受罪?”

    姜伋眨了眨眼,极力遏制住嘴边的笑意,“娘,您和爹尚在人间。”

    “怎么可能?”马招娣瞪圆了眼睛,“我明明看见你爹被三霄给收了,而我也……”

    “也怎样啊?”随着一句略微清冷地问话,姜子牙信步进来,姜淑祥端着药跟在他身后。马招娣揉了揉眼睛后大喜过望,一脚踢开被子蹦下了床,猛地扎进姜子牙的怀里,“相公啊,你没死啊?太好了,我就知道我相公没那么容易死的。”

    姜子牙冷着面孔,“你站好。”

    马招娣撅着嘴低下头,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偷瞄着姜子牙。姜子牙略略垂下眼,马招娣这才注意到自己光着脚。姜伋示意了一下鲛儿,鲛儿蹲下身为马招娣穿好鞋子。待鲛儿起身退回到姜伋身侧,姜子牙已经厉声训斥起来,马招娣垂着手臂泪光点点。姜伋心下不忍,开口劝道,“爹,您就不要怪娘了。因为这是……”他看了一样姜淑祥,心里有了主意,“这是长姐撺掇的。”

    姜淑祥心里狠狠地骂了姜伋一顿,面上却是一脸懊悔的表情。她放下药碗,软软地跪了下来,满是自责和内疚,“是孩儿的错,请爹责罚。”

    马招娣立马张开双手挡在姜淑祥身前,“不管糖糖的事,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姜子牙“呵呵”两声,怒极反笑,“妻贤,母慈,女孝啊?”他叹息一声,叫了声起,一脸无奈地指着姜伋姐弟,“你们两个啊,惯会祸水东引,浑水摸鱼,然后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爹都多大年纪了,禁不起你们的折腾和惊吓。以后不许再做傻事了听到没有,算爹求你们了好不好,两位小祖宗?”

    姜淑祥惭愧地低下头,马招娣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一个旋身侧扭靠上姜子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地委屈样,“相公,谁叫你四天四夜不出房门,不吃不喝的?你知不知道就为着你,你娘子我都花残粉褪了,你就不心疼啊?”说着蹭上了姜子牙的身子。姜子牙被她撩拨得全身酥麻,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要不是有儿女在场,他早就把这暖香扔到床上了。

    “好了,你站好。”姜子牙竭力令自己冷静下来,朝着姜淑祥和姜伋夫妇摆了摆手。儿女行礼退了出去,待屋里只剩下他夫妇二人的时候,姜子牙右手覆上马招娣的脸颊,轻柔道,“招娣,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会乖乖待在我身边不会乱跑的。”

    马招娣垂下眼帘,“相公,我看到你愁成那样,我真的好心疼。我只是想要帮你。”却差点害死了他。马招娣愧悔,埋首在姜子牙胸前。姜子牙紧紧搂住她,“招娣,你相信我。天塌下来为夫都会扛得住。你只要乖乖待在我身边就好,听话。”

    马招娣低低“嗯”了一声,双臂缠上姜子牙的腰身。

    丞相府内堂,姜伋躬身敬了姜淑祥一杯茶。姜淑祥斜着眼睛一瞥,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叫了一声“少礼”,一派“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宽容气度。姜伋甩袖坐下,面容冷淡,“长姐是打哪学回来的傀儡术?”

    傀儡术,即以意念操控草偶,尸体甚至是活人来达到某种目的。以草偶施法,需在草偶心口位置钉上写有特定对象的姓名和年庚八字的布条,如此一来草偶在外形上就会和本尊无异。不过草偶终究无心,一言一行皆受施术之人的操控。而一旦被识破,操控者会直接遭到对方的攻击。接到闻仲亲笔信后,姜淑祥就是用这种方法骗过三霄仙子和申公豹,成功将马招娣解救出来并且保全了姜子牙。

    姜淑祥眼尾一扫,“你以为我溜进了你冥界神殿的凌虚阁?”她嘴角微翘,“长姐岂会令你为难,明知凌虚阁乃冥界第二圣地,就连冥官都不可擅自入内还要去闯?这傀儡术非你冥界独门,我是在家师珍藏的一卷古籍中得知的,一时好奇便记下来了。你安心就是。”

    “傀儡术施行起来有很大的危险,长姐今后最好还是不用。”姜伋微微颔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长姐托我查的事已经有了结果。正如我们猜想的那样。”

    姜淑祥沉下脸色,掩在衣袖的双手攥在一起。一名下人进来禀报,说二公子邀姜小姐策马。姜伋瞧了姜淑祥一眼,正要开口将来人打发了,却见姜淑祥深吸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我这就过去。”

    西岐城外一处树林,姬发和姜淑祥并辔而驰。二人奔至溪水旁方下马牵缰漫步。溪水潺潺,花叶幽香。姜淑祥正观眼前美景,却听姬发蓦然开口,“淑祥,可否答应姬发今后不再兵行险招?”

    姜淑祥驻足转头,但见姬发神色郑重透着一抹哀求。姜淑祥视线落入粼粼水波,樱唇轻启,“若淑祥一命能换得父母无虞,淑祥觉得甚是值得。”

    仿佛一颗石头落入姬发的心湖溅起水花四散,他的语气激动起来,“让父母尝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痛,焉为孝之所在?何况淑祥如珠如宝,岂可轻易断送此生?”

    姜淑祥偏头淡淡反问,“淑祥之生死,二公子是否关心得过了头?”

    姬发黑眸端看姜淑祥,“卿心知肚明。”他迎上姜淑祥震惊恼怒的目光,坦率承认,“竹笛是我送的。”

    霎时林中万籁俱寂,两人四目相对,姜淑祥终于受不得姬发眼底炽热转身避过。她轻轻开口,语调犹如过隙清风,“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淑祥以玉回礼,望公子勿辞。”她右手一张变出一个锦匣双手递给姬发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姬发打开锦匣,只见一块白色暖玉静静躺在匣底。白玉环形而中间有缺,作卷曲龙形,龙身饰勾撤云雷纹,张口露齿首尾相望,项有角而尾外翻。姬发手指摩挲缺口,纵然心中早已一片了然,眉梢之间还是不免失落悲戚。再回首,佳人丽影已杳然如黄雀,地上只余一溜蹄印,渐渐没入荒草尘土之中。姬发收起锦匣后催马前行,莺啼婉转之音散去,幸尚存这环佩之鸣,悠悠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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