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龙王侧过脸来,眼光复杂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敖丙转过头来,淡淡道,“父王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吧。”

    上位者连卧榻之侧的酣睡之人尚且容不下,更何况一个随时觊觎自己性命的叛逆之臣?因此东海龙王不禁睁圆了眼睛暗自咋舌,“姜伋知道你要害他,还愿意留你在身边?”

    敖丙嘴角浮起一个笑纹,“我也问过公子这个问题。起先他说是闲得无聊,把我留下来解闷用的。等我对他死心塌地之后,有一次我与他对饮再次聊到这件陈年旧事。他对我说,是因为当时我所下剧毒的分量不足以致命,他觉得我还不是无药可救。”

    东海龙王沉默,敖丙眼里闪着泪花,“我对公子所犯下的罪行,随便拿出来哪一桩都合该剥皮抽筋了,但公子一条都没有追究过。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我聪明,所以能回回安然躲过。其实……”敖丙呵呵笑了两声,嘲笑自己的愚蠢,“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我陷害公子私纵恶鬼一事到底东窗事发,蚩尤带着鬼差来锁我,是公子替我挡了回去。那时他还只是枉死城内一介区区低阶冥官,而蚩尤执掌地府,品阶远高于他,可公子为了保我不惜当面顶撞上官。而我……”敖丙双手紧握成拳,一脸的嫌弃和鄙夷,恨不得穿越回去把那时候的自己掐死,“我就很没有出息地躲在了公子的身后。公子打发走了蚩尤后当着我的面毁了所有的证据,那时我才知道公子究竟为我做了多少。”

    东海龙王心底不停地激荡,只听敖丙继续道,“我曾问过公子为何选中了我。公子说他当时从深水地狱路过看到我,突然就生了这个念头。深水地狱关押的都是自杀的鬼魂,除了我。其实以我的功德本该投胎轮回的,可是父王你水淹了陈塘关,我又身负极大的怨念,最后只能把我发落到了这里服刑,最悲苦的是就算刑满轮回也不能再成龙。那时他说哪吒是他弟弟,他有责任去化解我心中因他弟弟而种下的恨。”他眼底划过一丝愤恨和不甘,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已,“姜夫人在海里洗混天绫,把龙宫搅得翻天覆地的,我不过是上岸问了一句怎么就成了我的不是了?好吧,说我是为九尾狐所迷惑,故意找哪吒的麻烦,我认了,可我被九尾狐害死是真的吧?哪吒是冤枉的,可我就该死吗?凭什么哪吒他就能莲花化身重返阳间,我就要从此被打入地狱不得翻身?我在陈塘关行云布雨没出过半分差错,我死后怎么就没有人给我建个庙烧个香?”敖丙嗤声一笑,“父王,你为我抱了仇,可你不懂我的恨。我以为谁都不懂,可没想到,公子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读出了我的恨。”他感激涕零,“说实话,要不是公子劝解开导,我早就成恶鬼了。”

    东海龙王眼眶不禁再次决堤,敖丙抽噎,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蚩尤和刑天并肩过来,见到敖丙哭成一个泪人儿,蚩尤嘴角稍微勾起一个弧度,打趣道,“呦,忏悔哪?还算有点良心嘛。”

    敖丙止住眼泪翻了一个白眼,不客气地回击,“比不上你。”他瞪着蚩尤责备道,“你们地府拟的判词让君上恼火不已,公子替你们说尽了好话。如今公子病了,你居然还有这个闲情雅致开我玩笑,真真是有良心!”

    蚩尤向东海龙王颔首一礼后坐到敖丙身边,刑天也跟着坐了下来。蚩尤低头半天,长叹一声,“那你想我们怎么样,抱头痛哭?这不是咒公子早点死嘛!”

    刑天问道,“公子这病根会不会是上回去毒泽绝域执行任务的时候落下的?”

    “毒泽绝域?”东海龙王眉心一跳。这地方聚集三界所有的毒物浊气,连神仙都不敢轻易踏足。刑天娓娓道,“多年前,有一只修行了一万两千年的箭毒树精历劫失败。他不甘就此陷入轮回,仗着自己本体便是剧毒之物,避进了毒泽绝域。我们枉死城里的冥官鬼差除了公子以外全体出动,将毒泽绝域紧紧围住却没有一个冥官敢踏进去,就连我也没这个胆量。那箭毒树精以为能就此逍遥了,正自在里面猖狂大笑,可没想到这时候突然就冲进去了一个。”虽然此事已经过去了数载,刑天只要一想到当日的情景依然敬佩不已,“我本以为公子是临阵退缩,原来他是早已料到箭毒树精会逃到毒泽绝域,所以去了一趟神农谷讨了一只千年的避毒寒蟾回来。那时他还没有冰清傍身,他就是含着此物只身闯了进去,愣是把将箭毒树精的三魂七魄给拽了出来。”

    东海龙王光是听听就觉得脊背生寒,根本无法想象姜伋究竟是怎样与那万年树精殊死搏杀。他颤着身子问道,“那后来呢?”

    “公子虽有寒蟾护体,可最后还是中了剧毒,君上送他去神农谷,孔宣也是一筹莫展。后来是姜先生把他送到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了七七十九个时辰,这才把他给救了回来。”

    东海龙王脑海里浮现出姜伋清如水冷如月的脸庞,不敢相信他这般年纪就有这样的智谋和胆略。蚩尤看他惊愕不已的表情冷笑一声,“龙王,你以为公子是凭什么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难道就因为他是姜子牙的儿子,在玉虚宫长大?你当我们冥界是什么地方,略微平头整脸些的都能过来发号施令吗?”

    东海龙王低下眼眸垂首不语,蓦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东海龙王猛地抬头,只见姜子牙穿着繁重的丞相朝服提着下摆朝这边踏着阴风飞了过来,显然是才下朝就匆匆此赶了过来,着急竟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了。

    敖丙急忙擦掉眼泪起身迎了上去,一把扶住姜子牙的手臂,“丞相,您慢点。”他见姜子牙稳住身形后,问道,“丞相,您怎么跑过来了?”

    姜子牙满目焦灼,“小敖,果果的病情如何?可有好转?”

    东海龙王和刑天蚩尤围了过来,敖丙皱着眉毛耷拉下了脑袋,“孔谷主也没有准话,只说先服了药再看。”

    姜子牙掐起手指低头算了半日,竟算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得更是急躁起来,直直就要进去。这时一个鬼差急急跑到敖丙跟前,说泰山府君召他进去为姜伋侍药。姜子牙以为是姜伋醒了耍小孩子脾气不肯乖乖服药,松了口气,抬脚和敖丙一道进去,东海龙王提步跟上。刑天和蚩尤未得诏令不敢擅入,遂候在殿外。姜子牙快步进去,眼角眉梢挂着暖暖地笑意,正要开口说上姜伋几声,却见到姜伋形容枯槁地躺在榻上,立时僵住,惊愣一瞬后表情痛杀至极。

    敖丙噗通一声跪到姜伋身前,泰山府君一脸期望地看着敖丙,孔宣愁着眉宇把药碗递给他,“姜伋喝不进去药,我和君上折腾了半天还是没辙。你试试吧。”敖丙放下药碗俯下身来,“君上,小敖虽伺候公子多年,但从未服侍过公子吃药。小敖斗胆进言,此事唯有少夫人方可。”

    泰山府君听到敖丙提起鲛儿火气噌地一下蹿了上来,敖丙不知泰山府君怒火何来,但还是出言劝道,“君上息怒,公子贵体要紧,小敖斗胆请君上传少夫人前来侍候。”

    泰山府君眼角一沉,瞟了一眼呆站在一旁的姜子牙,没好气地问道,“你也没有办法?”

    姜子牙身子已经木了,只是愣愣地摇了摇头。泰山府君重重地叹息一声,对着敖丙挥了挥手。敖丙叩首领命后立刻去了阳间,不顾礼数越过重重院门直接进了丞相府内姜伋夫妇的房间。鲛儿宛若僵尸地斜靠在软枕上,枯败的容颜犹如干涸池塘里的残荷。尽管陪坐在床沿上的姜淑祥反复解释再三言明孩子无事,可凭她费尽唇舌,鲛儿空洞的眼眸就是不见半分光彩,姜淑祥是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只得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起身去了厨房,寻思着给鲛儿炖盏燕窝补一补元气。

    姜淑祥前脚迈出了房间,敖丙后脚就赶到了。他匆匆拱手施礼,不经意间瞥见鲛儿瘪下去的肚子,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来,除了唤一声“少夫人”再无别话。沉寂良久,鲛儿阖目,微弱着气息问道,“我交代的事情,你办的如何了?”

    敖丙见此情形心里已然认定孩子十有八九是胎死腹中,但眼前的鲛儿几乎濒死,他不能也不忍再开口询问因果逼她重新去回想这份伤及肺腑的悲怮。而敖丙此行本是过来接鲛儿去冥界为姜伋侍药的,可鲛儿现下是这副凄惨模样,就算她愿意强撑病体伺候塌前,恐怕泰山府君也不会准许她靠近吧。

    敖丙兀自纠结不已,忽然两道影子旋风一样地刮到窗前,闪电般地将鲛儿带走。敖丙认出是蚩尤和刑天,暗骂一声后在塌前的小几上急急地划了几笔后追了上去。姜淑祥端着燕窝进来,见到房里无人托着漆盘的双手明显一抖。待她看到小几上的留言后,扔下托盘闪身遁去,碗盏摔落燕窝溢出也顾不得了。

    蚩尤和刑天一左一右架着鲛儿来到泰山府君的寝殿门外松开手,鲛儿立时支撑不住瘫倒了冰冷的地砖上。敖丙紧跟着进来,见状立刻蹲身上前扶住鲛儿,仰头斥道,“你们放肆!我们少夫人是可以这样随意拉拉扯扯地吗?”

    蚩尤和刑天立刻俯首告罪,“请少夫人恕罪,实在是公子病情危急,臣等这才……”

    “什么?”鲛儿霍然注视敖丙,见他一脸愧疚地垂下头来,鲛儿心里咯噔一下。她按着敖丙的肩膀竭力地站了起来,稳了稳心绪吩咐守在殿前的鬼差通报。殿门打开后鲛儿踩着棉花样的脚步快速走了进来,病榻前,姜子牙正皱紧眉头使劲地撬开姜伋闭合的嘴唇牙齿给他灌药,可即便如此,药汁还是顺着嘴角淌了下去,濡湿了姜伋白色的寝衣领口。这时鲛儿行至近塌,俯身下跪行礼问安。泰山府君看也不看她一眼,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她近前侍候。姜子牙无奈地放下药碗起身站到一边,鲛儿膝行到塌前,端详着姜伋,一大片怮痛在她憔悴的眉眼间霎时晕开。塌上的姜伋沉沉无声无息,鲛儿双手覆上姜伋的手试图令他冰凉的掌心再度回暖。敖丙重新熬好了一碗药躬身进来,泰山府君低沉着声音道,“伋儿无法服药,本君和姜先生都没有办法了。你一直伴他身侧,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鲛儿向泰山府君颔首一礼后从敖丙手里接过药碗,吩咐他把姜伋扶起来坐好。敖丙一腿搭在塌沿,一条腿跪在地上,两条长臂托起姜伋软绵绵的上半身,鲛儿仔细漱口完毕饮下一口药汤含在嘴里,右手向上举起捧住姜伋的脸,直起身子贴上姜伋的嘴唇,将药汤一点一点地渡了过去。敖丙眼睛一圆赶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孔宣和东海龙王立时一齐避过脸来,泰山府君和姜子牙关心姜伋病体倒是不觉得尴尬,反而更加聚精会神了起来。

    姜淑祥飞身下了黄泉后直奔冥界神殿而来,值守阴兵见她这股气势纷纷举起兵械以作阻拦。姜淑祥双臂伸直成一字,脚步一提翻身越过,落足于神殿前台阶之上。抬眸冷冷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又一排阴兵,耳廓一动,姜淑祥眼尾向后一挑,原来是身后阴兵蜂涌过来。姜淑祥长袖一甩,姣好面容上横过一丝寒光,凌厉凤目一挑不怒自威,“吾乃姜公子长姐,神农谷少谷主是也,尔等速速退开。”

    殿内的秦广王这时出来,见到姜淑祥被阴兵围攻急忙过来。阴兵见是秦广王自动地让出了一条路来,秦广王向姜淑祥拱了拱手,笑道,“姜姑娘,您是来探病的吧。”见姜淑祥点头,秦广王道,“公子这会儿正在君上的寝殿,少夫人服侍他用药,君上和令尊及孔谷主都在,姑娘不妨先到公子的殿阁稍坐片刻。若有好消息,在下必定前去告知。”

    姜淑祥思忖片刻后向秦广王轻施了一礼而去,秦广王微微躬身以相送。寝殿内,鲛儿喂完姜伋汤药后舌头已经苦得失去了知觉,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又憔悴了三分。姜伋服过药后不见醒转,唇间却溢出了轻微的几声咳嗽。孔宣跨步上前扣上姜伋的腕脉,细细诊断一番后紧绷地面容终于有所舒展。鲛儿精疲力竭,身子一歪瘫坐下来,姜子牙这时方才想起鲛儿血气不足,心中责备了自己两声赶忙伸手要把她扶起来。鲛儿抬眼请示泰山府君,得到泰山府君淡淡地一声唔后方退到一旁的软垫上规规矩矩地坐好。姜子牙记挂着西岐政务,想着姜伋已然熬了过来,有孔宣在此应该无甚大碍,遂出言告辞,临走前不忘拜托孔宣好生照顾鲛儿。他返回西岐丞相府,右脚还没跨进门槛就听见里面隐隐传出来哭声。姜子牙立刻急急进了大厅,只见清醒过来的马招娣正抱着哪吒嚎啕,姜子牙已经平静的心湖再次掀起了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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