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伋回寝殿饮完汤药后略作休憩即写了一个告假的折子呈递给了泰山府君。泰山府君知晓姜伋的心思,亦无二话就准了他去北海水晶宫休养的请求。只是泰山府君关切姜伋安康,特降法旨于敖丙,责令他务必小心侍奉,以保姜伋无虞。

    姜子牙夫妇陪着姜伋返回北海,姜伋安置好父母后就换了身衣服只身进了寝殿。马招娣这是第三次来水晶宫,前两次不是鲛儿遇难就是姜伋逢变,马招娣忙着安抚周旋自是没心情到处闲逛。这回虽说鲛儿卧病,倒也有侍婢伺候不用她操心,是以她便好奇地四下转悠。姜子牙也觉得新鲜,闲坐在海绵制成的软垫上不住打量。

    鲤鱼精奉上茶水,姜子牙揭盖,但见茶色浅黄,茶叶根根直立上下浮动,雀舌含珠刀丛林立,正是姜伋素日惯饮的君山银针。姜子牙一怔,鲤鱼精瞄着姜子牙端茶凝思,以为他不喜此茶,出言告罪,抬手撤下准备另奉一盏上来,姜子牙摇了摇头,低头轻抿了一口后,放下茶杯,微笑道,“我只是没想到,北海居然能有此茶,有些意外罢了。”

    “君山银针是公子最爱喝的茶,水晶宫断断是不敢缺的。每逢采茶时分,宫主都会遣奴婢们去洞庭湖上的君山岛采摘,需收集刚抽出来尚未张开的茶树嫩芽才好。”鲤鱼精上前一步端起茶杯,轻轻地晃了晃,再次揭开茶盖,递到姜子牙眼前。姜子牙探头一看,只见杯中汤纹水脉竟幻成了一只展翅仙鹤,在缭绕热气的衬托下更显得鲜活灵动。姜子牙赞叹一声,鲤鱼精放下茶杯俯身恭声,“姜先生谬赞了,咱们宫主才厉害呢。她烹得茶最得公子欢心,能幻出云罩琼楼的仙境呢。”

    姜子牙眉毛一挑,“听你言下之意,水晶宫的侍从都通晓茶道了?”

    “那是自然。”鲤鱼精点了点头,“宫主自不必说,出阁之前特意寻访数位名师求教,现在也是勤加钻研从未松懈,同时也吩咐奴婢们跟着学习。敖统领随侍公子左右,烹茶技艺是公子亲传的,也是数一数二的。宫主为了让公子在水晶宫住的舒心,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呢。”

    姜子牙面上浮现出微不可见的一缕笑意,这时马招娣颠颠地跑过来,一把拉起姜子牙,将他引到一幕水帘前,外面恰有一只海龟悠然经过。马招娣拍手笑得正欢,突然一只鲨鱼张着大口猛地冲了过来,吓得马招娣大叫一声立马背过身去躲进姜子牙的怀里。鲨鱼停顿片刻甩尾远游,姜子牙安抚地拍了拍马招娣的后背,把她带回了殿中。敖丙掀帘进来禀报,“丞相,小敖已按照您交代的去西伯侯府回过话了,并且向丞相府众人报了平安。”

    姜子牙颔首致谢,道了声辛苦,敖丙含笑摆了摆手。殿中隐隐浮动几丝清甜干爽,敖丙鼻翼扇了扇,辨别出是君山银针的茶香。他一转头,视线落到几上的茶杯上。他当是奉给姜伋的,遂弯下腰来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番,皱眉道,“热度减了两分,茶味都淡了,难怪公子一口都没喝。”随手撂下茶杯,敖丙询问姜伋去处。鲤鱼精红了脸色,垂下脑袋,支支吾吾地答了一句。敖丙“嗯”了一声,这时冰魄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正撞进敖丙的怀里。敖丙拉扯了她一把,怒声训斥,“我说你也太没礼貌了吧?这是你可以横冲直撞的地方吗?”不待冰魄回答扬声唤进来一名虾兵,“今日谁当值?就这么的给我放进来了?”敖丙厉声道,“传令,命其轮班之后自行去刑室领罚,玩忽职守罪!”

    虾兵诺诺应下后疾步退了出去,冰魄奋力挣脱敖丙的钳制,急急问道,“公子呢?跟我们姑娘在一起吗?”

    “是啊,他正在房里陪着呢。”马招娣接过话茬,看冰魄气喘吁吁,于是问道,“你找他有什么急事吗?”

    冰魄看见姜子牙夫妇眼睛一亮,好似见到了救星一般。她窜到他夫妇面前,哀哀求道,“姜先生,姜夫人,你们快想办法救救我们姑娘吧。她这么弱的身子,可经不起折腾了呀。”

    姜子牙见冰魄双眼闪着泪花,忙出言安慰她的情绪。冰魄缓了口气,流着眼泪絮絮地道,“我回到归墟才想起来,我们姑娘先前因为贞洁被污,曾自行熄灭过三魂,这公子定是会看出来的呀。这擅熄三魂等同自裁,加之险些失节,这可是是污秽內帷的不敬重罪,按规矩最轻的惩罚也是要杖罚二百执帚三月的呀。我们姑娘她……”

    一旁的鲤鱼精看着冰魄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疯子,姜子牙夫妇却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敖丙不耐烦地朝着冰魄大吼,“你今天忘吃药了还是药吃多了!”他就要告诉姜子牙夫妇不用理会冰魄的疯言疯语,转头却找不见了姜子牙夫妇的身影。敖丙气哼哼地瞪了冰魄一眼,抬脚追了出去。

    姜子牙夫妇火烧火燎地来到寝殿外面,隔着厚实殿门都能听到鲛儿的哭声。姜子牙用力推开殿门,拉着马招娣就往里进去。行至屏风前,听见姜伋一句“坐好抬头”的冰冷命令后,姜子牙眉尖一紧正要迈步,却闻姜伋掷地有声的严正嘱咐,“无论发生何事,存命为要。我不需要你给我守节,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听懂没有?”

    姜子牙夫妇对视一眼,神色俱是一震。自古名节非独独有女子看重,男子其实更为珍视,毕竟绿云盖顶这种耻辱,无论这个男人心胸何等宽广都是无法忍受的。若非姜伋对鲛儿的爱慕之情不是深入进了骨髓之中,是断不会说出这种话的。姜子牙牵着马招娣绕过屏风,缓步来到塌前。鲛儿正窝在姜伋怀里抽噎,床上洒满了圆润剔透的珍珠,再配上湛蓝色的床单,衬得鲛儿宛若是坐在璀璨的星河中央。她双臂紧紧缠着姜伋的腰身,句句软语带着哭腔,“姜郎,你真的不在乎吗?可我就是害怕。我被那个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那股恐惧就像潮水一般自灵魂深处涌来。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我失身与否,你都不会再要我了。我会被你打入地狱,永不翻身。”

    姜伋低头,嘴唇掠过鲛儿的脸颊,继而轻轻咬上了她的耳垂,鲛儿修长的鱼尾轻轻拍打了一下床榻。姜子牙侧过脸来轻咳了一声,姜伋赶忙放开鲛儿,回头看了一眼后,红着一张脸迅速地站了起来。正好鲤鱼精跟着敖丙和冰魄这时进来,鲛儿遂抬眸质问,“本宫舅姑来了,你怎么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鲤鱼精俯身告罪,冰魄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鲛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姑娘,您有没有挨打,您伤哪了?”她“噗通”一声跪到姜伋靴履前,苦苦哀求,“我们姑娘不是故意要犯您的规矩的,她只是情非得已一时糊涂,您就饶了她这回吧。奴婢愿代她受刑,求您开恩哪。”冰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竟对着姜伋磕起了响头来。鲛儿求助似的握上姜伋的手心,不想姜伋也是一脸地懵然。最后姜伋实在无法,只得命令敖丙将冰魄打晕过去,送到偏殿休息。马招娣搭了把手,姜伋则扶着鲛儿躺好,将一条白色鲛绡帕子搭在鲛儿的手腕上。姜子牙落座,伸出右手给鲛儿把脉。姜伋递上一张方子,道,“孔谷主回神农谷取药,稍候会再过来。”姜子牙接过方子仔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把方子递了回去。鲛儿忍不住倦意,打了一个哈欠。姜子牙看向姜伋给他递了一个眼色后,温言叮嘱了两句,携马招娣出了寝殿。姜伋会意,照顾鲛儿入睡后吩咐鲤鱼精在旁侍候,领着敖丙去见姜子牙夫妇。

    敖丙亲手烹好一壶茶后呈了上来,分别给姜子牙夫妇和姜伋斟上茶后,坐到姜伋下首。姜子牙道,“鲛儿应该跟你说过到底发生了何事吧。”

    姜伋颔首,“轩辕墓那只鸡以蔷薇花为饵,引鲛儿上钩,再取鲛儿鲜血为她的姐妹疗伤。伤愈之后,将鲛儿甩给了帝辛□□。”

    敖丙身子一抖,姜子牙清楚看到姜伋眸中的凛冽杀意。马招娣拍案而起痛声叱骂,对姜子牙吼道,“相公,你干脆去朝歌把那个昏君杀了算了,省得他祸害别人,叫人不得安生!”

    姜子牙蹙眉,“杀子受容易,可他死了之后呢?王位空宣而宗室操戈,朝政动荡而外敌入侵,最后受苦的不还是老百姓吗?到时候就算改朝换代了,于苍生而言又有何不同呢?”

    马招娣方才所言不过是气糊涂了才冲口而出的气话,听完姜子牙的分析便也想明白了事关重大不宜轻举妄动,只是胸中仍团着一股怒火,故而虽闷声坐了回去,但脸色依然难看。姜子牙握上马招娣的手,转头示意姜伋继续说。姜伋道,“鲛儿不堪□□,自熄三魂以保清白,因此现出了鲛人的本相。昏君为求长生不老,打算烹煮鲛儿与三妖分食。”

    敖丙听到这里气得变了脸色,嚷嚷起来,“子受缺心眼啊?鲛人自己都不能长生不老呢,要不然这水晶宫之主能是少夫人吗?”

    姜伋冷笑一声,“我倒是要谢谢这个昏君。要不是他见鲛儿肌肤发黑担心不太新鲜。食之伤了脾胃,将她安置水中,鲛儿还回不来呢。”他眼波漾出感激的波纹,凌厉目光稍许柔软,“所幸万水同源,鲛儿方能险中得生,老天总算待我不薄啊。”

    姜子牙心窝瞬间针扎一般的疼,马招娣别过脸去,悄然拭去堆在眼角的泪滴。敖丙眼见殿中气凝重遂欲转移话题,而未开口姜伋却已收拾好了情绪,娓娓道,“鲛儿回到北海后就撞见九尾狐盗窃先宫主遗骨,还想把定海神主一并卷走。水军不是九尾狐的对手,鲛儿只得亲自上阵了。之后的事,爹全都知道了。”

    姜子牙凝眉深思,敖丙气道,“我听一名蟹将说,九尾狐启定海神珠之时险些被吸入海眼之中,还是少夫人把她给救上来的。”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公子,干脆咱们以定海珠为饵,把九尾狐给引过来,借助海眼的强大吸力除掉她。”

    姜子牙眼眸一抬,姜伋端茶动作一顿,冷然驳回了敖丙的提议。“我初入水晶宫时,也曾提出过借海眼吸力以制敌的策略,结果遭鲛儿重罚,在寝殿里整整躺了四天。”姜伋指尖随意敲了两下凭己,肃颜道,“我受刑当晚,鲛儿过来伺候我。她告诉我,一旦海眼裸露在外,即便只是短短的一刹那,方圆百里的水族也会遭殃。同时,吸力还会引发海底剧烈的震荡。北海海底有几十处活火山,一旦因震荡而喷发,那就是咱们水族的灭顶之灾。”姜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敖丙一眼,“小敖,这些事,你心里应当有点数了。”

    敖丙俯首承教,姜伋淡淡“嗯”了一声。姜子牙道,“头上三尺有神明,九尾狐多行不义,会遭报应的。至于媳妇……她此番身心皆受重创,你作为她的夫君,可要好生照顾。”

    “是啊。”马招娣一叠声地接过话来,道,“果果,你别嫌娘啰嗦。天底下当娘的哪个会抛下孩子就去死啊,媳妇要不是给昏君妖孽逼上绝路了,她肯定不会寻死的。你就多体谅体谅,别动不动就红眉毛绿眼睛的。你就是养个奴隶还要给点好脸色呢,何况鲛儿是你的妻子。成天不是扇耳光就是打板子的,算怎么回事嘛!”

    姜伋一脸茫然和惊愕,敖丙道,“公子,方才那归墟的老巫婆跑过来,疯疯癫癫地说什么少夫人寻死是污秽內帷的罪过,要杖罚两百。”他挠了挠眉角,“公子,咱们家有这规矩吗?”

    姜伋嘴角一挑摇了摇头,对姜子牙夫妇道,“爹娘有所不知,据野史说,冥后秽乱內帷,事发后欲自尽。冥王震怒,赐冥后两百刑杖并贬其为奴,三月之后冥后方得复宠。此事在王上起居注中不见有载,只在幽冥臣民口中流传。而归墟的冰魄祭司在千年前的冥界内乱中受了伤,加上她的夫君龙渊战将殒命,她受了刺激,偶尔会说一些疯话。”

    姜子牙微微眯了眯眼睛,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马招娣靠过来与姜子牙耳语,“难怪果果的姻缘这般不顺,原来是上辈子负了人家。”

    姜子牙稍稍偏头,语不传六耳,“你怎么确定冥后是被冤枉的?”

    马招娣理所当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看鲛儿这心性,就知道冥后绝对不会背叛冥王的。”

    上座姜子牙夫妇窃窃私语,下边敖丙惊讶起来,“那个老巫……不是,冰魄祭司……她不是王上的小妾吗?”他思绪一转,叫道,“她和北海那条上古雪龙是……”

    “这些在我给你的经卷里都有记录。”姜伋轻轻敲了一下敖丙的脑袋,“平时督促你读书,可你就知道给我偷懒!”

    敖丙低头悄悄吐了一下舌头。鲤鱼精趋步进来,称鲛儿睡不安枕,请姜伋过去看看。姜伋颔首起身,姜子牙亦牵上马招娣的手站了起来,准备返回西岐。姜伋躬身相送,姜子牙行至殿门前顿足回首,状似无意地随口说道,“九尾狐面颊有伤,且被鲛儿的一滴血珠击中,怕是要毁容了。”说罢摇头轻叹了一声,悠然步了出去。姜伋缓缓直起上身,眼眸倏然划过一道雪白锃亮的谋算风华。

    注:茶汤纹脉形成物象的技艺称为茶百戏,其特点是仅用茶和水不用其他的原料就能在茶汤中显现文字和图像,本文描写略有夸张。此项技艺起源于唐代,刘禹锡曾作诗描述: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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