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的年代,官道都萧瑟得如同荒野小路一般。马蹄翻飞,时不时就会踢起来几块裹着尘土的森森骨头。夜幕降临,华云驱马前行至马昆身侧,恭敬地请示道,“大公子,是夤夜赶路,还是在前面的镇甸宿下?”

    马昆勒马,沉吟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咱们还是别冒险了。”他朝着前方扬了扬下巴,“家主可有安排?”

    华云道,“家主确有打点,但家主也吩咐了,路上一切听从大公子的安排。”

    马昆道,“我好多年不曾远行了,还是按照家主的意思办吧。”说罢扬鞭催马,华云回头传令后面的队伍赶紧跟上。

    姜伋选择的客栈非常合马昆之心意,此刻他正怡然自得地坐在上房里煮酒。华云给马昆铺好床铺正要退下,却被马昆叫住。华云躬身听候吩咐,马昆转了转扇子,指了指下首,“咱们兄弟今晚上喝一杯。”华云也不推辞,微微一笑后便大喇喇地坐了下来与马昆推盏。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屋顶传来,丝毫不漏地落进了马昆的耳中。马昆横眉挑起,嘴角一勾。

    半夜时分,万籁俱寂,就连月亮都陷入了云团里昏昏睡去。客栈里,一道黑影快速在廊下闪过,奔至安置货物的房间。黑影试着推了推门,见门没有上锁,暗自道了一声怪哉。他悄然而入,明亮的双眼正在观察房中和衣而卧的四名家甲的时候,剧烈的刺痛自背心沿着脉络传至脑髓。一声招呼刺入耳中,阴测测地,“阁下深夜来访,请恕在下有失远迎。”方才还在睡梦中的家甲却在此刻一跃而起,哗啦啦地亮出了长刀,房间一刹那亮了起来。

    华云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横在闯入者的脖颈之上,马昆转着扇子悠然地坐在主位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站在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一名家甲上前摘下他的头套,马昆眼睛眯了起来,透出危险的气息。马昆抱胸往后一仰,给华云递了一个眼神。华云会意,左手摸上了来者的脸面。马昆眉头团起,果然是张假脸。华云身子侧了过来,右手握匕首的力道松了半分。对于一个身手矫捷的高手而言,这窄窄的空隙用于脱身是绰绰有余的。果然来者闪电一般地掠身而去,提步翻身上了房顶。他足尖点着瓦片急速遁去,不想迎面飞来一把扇子将他狠狠地掀翻。来者从房顶滚落在地,抬头正见马昆潇洒地落在他眼前,轻轻巧巧地接住了扇子。华云领着家甲将来者死死按在地上,马昆蹲下身来,诚恳笑道,“阁下既然来了,怎么着也得让我尽了地主之谊再走啊。”

    马昆歇息的上房亮了灯,来者五花大绑地被家甲摔在了地上。马昆挥了挥手,家甲躬身退出房间,守护在门前。屋内,马昆好笑地看着来者拼命挣脱束缚的滑稽样子,讥笑一声,状似好心地劝道,“好了,留些力气吧。你身上的大穴已经被我给封住了,你是逃不掉的。”华云端着木盆进来候在一边,待马昆点头后,华云将水盆摆在来者跟前,右手扣上他的后脑,猛地将他的头按进盆中。

    马昆把玩着酒杯,淡淡道,“其实我本来是想好好招待你的,可你偏偏放着敬酒不吃非要要吃罚酒。唉,我也很为难哪。”

    华云紧紧揪着来者的头发将他的头从木盆里拎了出来,来者就像一条濒临枯死的鱼乍然回到水中一般,不住地大口呼吸。马昆放下酒杯,扬起眼角看向来者,微微弯下了身子,“这酒您还满意吗?”

    来者被酒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大声咳嗽。马昆握着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责怪道,“华云,你给的酒太少了。”

    华云作势又要将来者的头往盆里按,来者慌忙地摇起头来。马昆夸了一声,道,“这就对了。利字当头,我承认肤浅,你也不用装清高。放心,我知道规矩,不会让你为难的。只问你一个问题,除了你,还有多少人?”

    来者怔忪,马昆见状沉下了脸,“还是喝少了。”他向华云怒喝一声,华云立刻将来者的头再度按进了酒里。马昆起身行至木盆前三步的地方站定,冷冷地俯瞰华云行刑。华云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将来者的头拽了起来,马昆弯腰,持扇柄挑起他的下巴,“怎么样?肯说实话了么?”

    来者缓过气来,咳嗽了两声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劫财的,我是来找人的。”

    马昆收回扇子霍然转身,来者见状急忙喊道,“我是来找季晨的!”

    马昆缓缓转过身来,眼神像锥子一般钉人。来者道,“季晨是我们家的小少爷,前些日子跟我们家主闹翻了偷偷跑了出来。我们主母不放心,瞒着家主吩咐我来找他,好照顾他。我辗转打听到小少爷进了聚美堂当伙计,我就跟了过来。”

    马昆死死地盯着来者半晌后,幽幽叹息一声,“还是不老实。”他躬身迫近来者,压低声音道,“谁家的奴才出来找主子会蒙上一层假脸?我不揭穿你,是想给你留条活路,你既然找死,我也就不再阻拦了。”

    马昆的全身都透着凛冽的寒气,眯着眼睛站起身来,华云伸手欲撕开来者的面皮。来者出身制止,不是恳求竟然是命令。华云不自禁地住了手,马昆面上却不见意外,冷笑一声,“阁下果然不是一个奴才那么简单。”他转回主位,从容吩咐道,“华云,给他松绑。”

    华云应了一声后揭开了来者身上的绳子,来者活动了一下关节后站了起来。马昆挥退华云后问道,“说吧,阁下究竟是哪一路的?”

    来者揭下面具,负手笑问,“马公子,你说我是哪路的?”

    马昆抬眼看了过来,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身体瞬间呆成了石头。半天功夫,他的嘴巴才动弹起来,结结巴巴道,“南……南宫将军?”

    来者正是西伯侯座下的大将军,与散宜生、闳夭、太颠合称西伯侯四友的南宫适。他谋略出众,曾与散宜生一同策划了营救受困朝歌之西伯侯的行动。他武艺超群,西岐今日版图有他开疆扩土之功。在姜子牙出仕之前,南宫适所掌兵权仅在西伯侯一人之下。在姜子牙出将入相之后,南宫适依然是西岐武官之首。朝歌屡屡讨伐而西岐固若金汤,南宫适之功劳不可抹杀。是以他虽不懂法术,光芒渐渐被哪吒和杨戬他们所掩盖,但他在朝堂上的地位及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仍旧崇高。

    南宫适好笑地看了看异常惊愕呆若木鸡的马昆,理了理衣襟,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他指了指木盆中的酒水,问道,“你们马家都是用酒逼供的吗?”

    南宫适生平第一次见到这般的审讯方式,不由得生出好奇之心。况且马家的酒水价格不菲,而这木盆里少说也得是十几瓶的量,就如此随意地倒掉了么?南宫适真的只是纯粹的在询问,可听在马昆耳里,这话却变了味道。他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红通着脸急切地解释道,“我们马家向来遵纪守法,岂会私设公堂呢?至于这酒它是次品,原本就是要处理掉的”

    南宫适疑惑地耸了耸眉峰,“是么?我看那个华云动作挺麻利的,这种事应该是没少做吧。”

    “草民……”马昆神情更是恐惧,平日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他面对南宫适的质问竟窘迫地除了“草民”之外说不出别的字来。南宫适暗中发笑,嘴上招呼道,“马公子不用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请坐啊,你站着不累啊。”

    马昆这才松了口气,俯身一礼后坐在了南宫适的对面。南宫适道,“你不用紧张,我这次一不冲着姜伋,二不冲着你。我真的是来找人的,马公子,季晨到底在哪?”

    一道霹雳马昆脑海里闪过。他面色冷凝,沉声问道,“容草民一猜,这季晨可就是伯侯府的四公子姬旦?”

    南宫适心知隐瞒不过索性打开了天窗微微颔首,马昆面色不变,心中却一凛。姬旦乔装进入聚美堂,他这个掌柜却全然不知。随他出门的家甲名单中出现一个陌生的名字,朱成非但不查反而就这样允许了?莫非……马昆心绪绞成一团,骨缝儿中冒出了丝丝的寒气。

    南宫适见马昆神色不对,关切地问了一声。马昆回过神来,扯出一个看起来从容得体的笑容,“实不相瞒,因为此次路途遥远,所以择选的都是在马家做工三年以上且有过多回远行经历的家甲,所以,四公子并没有和草民一同出门,亦不在此客栈中。”

    南宫适闻言面色一变,“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马昆微笑道,“这个草民真的不知。”

    南宫适思绪快速一转,抬眼问道,“我听说姜公子也出门谈生意去了,不知取的是哪条路?”

    马昆摊了摊手,“草民早已游离在主宅大门之外,家主不过是顾念着亲情,才给草民这个脸面,唤我一声大哥。他的行踪又怎么会告诉我呢?不过……”马昆顿了顿,摸了摸下巴,“家主出门前说过,他这次出行大概十日即返,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南宫适紧跟着问道,“那他是回西岐,还是去北海或者别的地方?”

    马昆呵呵两声,笑道,“南宫将军,草民都说了,我并不知道家主的具体行程。一般来说,他会先回主宅一趟,但也不是没有先去北海的可能,毕竟家主很宠爱主母。”

    南宫适表情严肃地看着桌案上摇摇燃烧着的烛火。马昆盯着南宫适,眼眸黢黑幽深。蓦然他眉头一动,起身翻找起来。窗外呜啦啦地飞起一群乌鸦,似乎预示了这个夜晚不会平静地度过。东鲁城外三十里的官道旁,姜伋负手遥望着闪耀在高空的启明星。朱成悄声过来,服侍姜伋穿上鲛儿亲绣的银丝棉袍。姜伋由着朱成伺候,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三步开外的姬旦,轻柔问道,“季晨,你没吓着吧?”

    姬旦一个激灵,回过神后正要开口,视线不经意瞥见跪在姜伋身前默默为他打理下摆的朱成,立时怔忪。怎么回事?姬旦心下惶惑,出发当天,他惊讶于自己要跟在姜伋身边而失态时,朱成狠狠地责骂了他。这一路上,他的耳边不间断地飘荡着朱成严厉的提点。这回是怎么了?家主问话自己没有立刻回答,朱成应该出言教训才对,为何他一句话都没说?难道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姬旦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正在苦思如何应付之时,姜伋低低地笑了,“果然是吓着了。”

    朱成站起身来,恭敬回道,“再机灵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这会儿还能站在这,已经是很不错了。”启明星耀目的光芒下,涌在朱成眉目间的忿忿之情清晰可见。姜伋沿着官道朝着启明星缓缓而行,朱成伴在姜伋身侧,姬旦眸色狡黠,提步跟上时却步履不稳摔了一跤。姜伋惊得身子一抖驻足回头,朱成快速瞄了一下姜伋的眼色后,冲着姬旦责骂道,“没用的东西!路都不会走了吗?”

    姬旦快速爬了起来,弯着身子向姜伋赔了个乖。姜伋转过身来,淡淡地道,“心情不好也不用拿这个孩子出气。人家又没有招惹你。”静静走了两步,姜伋压着声音道,“我没亲手杀他们,你心里不痛快吗?”

    朱成低首道,“奴才不敢让家主手上染血,只是……”朱成猛地抬头,含着眼泪愤然道,“家主为何不让奴才亲手结果了那帮畜生!”

    姜伋抬起头,启明星的光辉映照他清秀俊美的脸庞,“这样一来,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吗?没错,他们为利,而你为义,但说到底你们都杀了人,都是以私刑摘取性命的刽子手。”洁白明亮的光辉荡在姜伋眼窝中的水意里,“蒯明一生正直坦荡,他在天有灵,一定不会希望你变成这样的人。你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你要辱没他吗?你可以辱没他吗?”

    “家主……”朱成红着眼圈问道,“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蒯明大哥他们不是被强盗所杀,而是死在官兵手里?您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个复仇计划的?”

    姜伋陷入回忆之中,一脸沉痛地闭上了眼睛,“蒯明死后,我顺着他临终前的指引找到了兄弟们的尸体,三十一具无头的尸体就这样血淋淋地躺在我眼前。要不是蒯明跑得快,恐怕也跟他们一样的下场。试想什么样的强盗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官道上杀人越货?还要斩下他们的头颅?当时帝辛对东鲁的战争刚刚结束,崇侯虎的兵马还没有撤走,什么样的强盗会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人命的买卖?我花了一年的时间调查,终于得知所谓的强盗居然就是驻守本地的官军,他们没在那场讨伐中捞到军功就丧心病狂地杀良冒功。于是我在兄弟们的坟前立誓,一定要把这群恶魔送上断头台。至于这个计划……”姜伋睁眼,黑色的眸子如锋刃般锃亮,“两年前,我就开始布置了。”

    朱成抑住泪意,哽咽道,“家主算准了那帮畜生在尝到甜头后一定会故技重施,所以设巧计引他们上钩。”

    姜伋轻笑着低下头来,“不,我用的是直钩,钩上也没有鱼饵,他们是愿者上钩。”

    朱成垂首啜泣,姜伋看了他两眼,皱眉问道,“那批粮食和棉衣呢?”

    朱成止住哭泣,恭声回道,“家主放心,陶氏已经顺利接手,两日后就会送到贫民手里。”姜伋点了点头,朱成低下头来给姜伋暖手。姜伋忧愁地唏嘘,“但愿他们能熬过这个冬天。”

    一直跟在姜伋身后默默流泪的姬旦擦干眼睛走上前来,“家主,他们一定会平安过冬的。您看,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极目东方,黑色渐渐退去,瑰色绚烂起来,一轮红日即将喷薄而出。待它高悬长空后,相信以后的每一个冬天都会暖洋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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