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冰花芙蓉镯一节节的如同一片片的短小薄刃,锋利无比的断口把姜伋的掌心切割得鲜血淋漓。马昆匍匐着仰头,透过泪光深望一滴滴血珠自姜伋握成拳状的手掌上垂落在地,在灰白色的冰凉地砖上相继晕出一团又一团的黑褐血污。

    屋内正中供奉着福伯的牌位,马昆泪水涟涟地跪爬至姜伋身前怦怦叩首,“家主您别这样,是奴才的错,是奴才没有教好妹妹,您罚奴才,求您重罚奴才吧。”

    姜伋冷冷地笑了。他双目赤红,眼底明明有泪却倔强地不愿流淌出眼眶,“不怪你,是我没看好她。且丑事发于内宅,我妻子亦责无旁贷。”

    马昆战栗着身子连呼不敢,姜伋缓缓转头,仰望着福伯的牌位,“我记得你说过,惠儿是一个弃婴,福伯把她抱进主宅的时候天正下着大雪。”

    马昆哽咽着接过话头,“伯公夫妇年过半百才求得姑母一个女儿,自落草起一直体弱多病。那时候姑母高烧数日不退,医者束手药石无灵,谁想惠儿进府两日后姑母病情竟大有好转,伯公便说惠儿的到来是上天赐下的善缘。因我祖母特别喜爱这孩子,伯公便将她记作我的妹妹,承欢在我祖母膝下。”

    “是啊。”姜伋若有若无的唇线勾勒出一抹温暖入心的笑容,“我现在都还记得惠儿缠着我玩耍的烂漫样子。外公临终前,特意嘱咐我要好生照顾她。”一滴清泪凝在姜伋的眼角,“这些年,我唯恐疏忽对惠儿的养育之责。重金聘请名师教导盼她长成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将来嫁得如意郎君好一生无忧。大哥,是我错了吗?”

    马昆低声啜泣,不敢答话更不敢抬头凝望姜伋浸着失望痛心的黑眸。福伯灵前的香默默燃尽,姜伋扔下手里的碎镯子,以巾帕拭去泪水后再度焚上了三柱。马昆随着姜伋的脚步变换跪伏的方向,姜伋瞥了马昆弯下的脊背一眼,寒声道,“大公子起来吧。主子跪在下人面前,成何体统。”

    马昆缓缓阖目,额头紧贴着地砖上粗粝的纹路,“家主若是这样想我的,那就干脆拿一把刀子来戳我的心好了。”

    姜伋单膝跪在马昆身前,声音严厉得如同秋日里横扫落叶的烈风,“大哥玲珑心思,这会儿倒想不明白了么?”

    马昆肩膀一颤后,直起上身与姜伋平视。姜伋眸色深邃明亮,宛若眼窝里点了一盏漆黑夜晚里摇曳的风烛。俄而火灭,姜子牙蹙了蹙眉,疲惫地放下了手里的公文。马招娣枕在他的膝上睡得香甜,大概是梦到了武大娘酱的猪蹄,小嘴轻轻地咂吧了两下。夜风叩了叩窗户,姜子牙眸光一闪,低头拢了两下马招娣的头发,施法将她送回卧房休息。复有抬起指尖凝出一团火焰,将案上的灯盏重新点亮。姜伋在昏暗的光影里现身,姜子牙抬头看了他一眼,见姜伋未着披风,立时面色不悦地呵斥道,“你失了心火受不得风寒,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说着衣袖一挥变了一个炭盆出来摆在了姜伋的身侧,“先烤烤火再说。”

    姜伋愧疚地行了一礼,垂首不语。姜子牙察觉他神色有异,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你深夜来为父,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姜伋眼眶一红,“噗通”一声双膝着地,给姜子牙磕了一个响头。姜子牙深吸了一口气,凝重说道,“果果,你想要爹做什么,就直说吧。”

    聚美堂门前人头攒动,却没有一个是来买胭脂的。李靖焦急地站在人群的最外面,淡紫色的布衫些许凌乱了起来。西伯侯漫步过来,一脸笑意地打了声招呼。李靖赶忙回身施礼,西伯侯抬手制止,轻声道,“本侯是微服而来,好察访市井民情,还望李将军莫要声张。”

    李靖抬眼打量。西伯侯着一袭湛蓝色布衫,发髻上不配玉冠,只横插了一根墨色玉簪。李靖低眉颔首,西伯侯疑惑问道,“李将军为何在这站着啊?”

    李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聚美堂正门旁边不是搭了一个小吃摊子么,这哪吒就迷上这口了,成天吵着要吃。”

    西伯侯体谅道,“不怪孩子。这家摊子的小吃确实美味,前天发儿还特地买回来给我们夫妇品尝了呢。”

    “二公子真是孝顺,我们哪吒要是有他十中之一我就满足了。”李靖感叹一句,拱手道,“侯爷,日薄西山了,末将护送您回伯侯府吧。”

    西伯侯摆了摆手,“我夫人今天来聚美堂帮忙,我顺道过来接她。”拥挤在摊子前的人渐渐散去,西伯侯扭头看了眼冒着热气的蒸笼,道,“我也买两份回去好了。”

    街上的人流慢慢减少,摊子前只剩下了西伯侯和李靖两位客人。这摊子的小吃是现做现卖,摊主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将香米和鹿肉等材料放进新鲜山竹锯成的竹筒里,加入适量的山泉水后,取竹叶将竹筒小心封好,搁到炭火上烧烤。李靖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疑惑问道,“敢问,你认识徐庆春老师傅吗?”

    摊主扬起笑脸,“他是我师父。”他表情一顿,随即一脸惊喜道,“您是陈塘关的李靖将军?”李靖仔细地分辨了摊主的容貌半天,试探着问道,“你是小……”

    摊主嬉笑着打算李靖,竖起大拇指,“将军记性真好。对,我就是小石头。”

    李靖热情回应,西伯侯笑道,“李将军,还不为我引见引见?”

    摊主连连摇手,“不敢不敢。我一介平头百姓,哪敢劳贵人说一句引见?”他一脸的不好意思,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您看我这也没有像样的地方让您二位坐坐。”他踮脚望了眼对面的摊子,打算借两副坐具过来。西伯侯温和拦下,“不必忙了,我们站着说会儿话就好。”李靖附和一声,问道,“小石头,你不是跟着你师父去了朝歌了吗,你怎么在这摆起摊子来了?你师父还好吗?”

    摊主笑容淡了些,眼睛浮出悲伤之色,“我师父三年前老了,饭馆还门可罗雀的,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到西岐来谋求生计了。”

    西伯侯和李靖闻言后唏嘘了一番,李靖安慰了摊主两句后又不解地问道,“凭你的手艺,不应该没有客人上门哪?怎么会没有生意做呢?”

    摊主唉声道,“李将军哪,老百姓都穷的叮当响,谁还会下馆子啊?再加上费仲尤浑那班奸臣作妖,这苛捐杂税一笔笔算下来,天地良心,我赚的钱都还不够交税的呢。”

    西伯侯面色一肃,“我听说费仲尤浑因几次监军不利,已经失宠于帝辛。他们如何能在朝堂上兴风作浪啊?”

    “这费仲尤浑不知道从哪聚敛来了一大笔钱,献给了帝辛充作军费。帝辛高兴了,他们就又得脸了。他们还给帝辛出主意,说鼓励官商捐钱。那帮当官的不贪钱就烧高香了,指望他们拿钱出来,那不是说梦话呢嘛。这不一层层地压下来,别说我这小饭馆了,那些家里做大生意的都撑不住了。比方那邯郸马家,富得流油。据传他们家光珍珠就有好几大水缸,够有钱了吧?结果,这道捐献的命令一砸下来,他们家主立马就上吊自杀了。”

    西伯侯面上一震,李靖惊得眼皮直跳,“你说姜公子死了?”

    “我也就是听说。”摊主嘻哈两声,复又前倾着身子认真道,“不过,我估摸着他时辰也快到了。变着花样的压榨,换谁谁受得了啊?”摊主摇头叹息,蓦然一笑,把烤得焦糊不再冒烟的竹筒从炉子上拿下来,用荷叶包好,交给李靖,“您拿好,小心烫手啊。”

    聚美堂的伙计在门口安装门板,武大娘和小妹见到西伯侯和李靖站在阶下,赶忙将他们请到了店里。悠远古朴的琴声踏风而来,正是姜伋坐在院子里抚琴。马昆在他的左右踱着步子,不时烦躁地摇了两下扇子。姜伋素颜胜雪,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马昆刹住脚步掐腰看向姜伋,姜伋眼睛微眯,长指一拨竟铮然弦断。马昆眼见姜伋指腹被琴弦勒出一个往外渗血的细口,立刻掏出手帕给姜伋包扎。姜伋拧着眉毛抽回手来,马昆急得掀袍跪地,“家主,不是我不答应您,而是您的做法无疑是饮鸩止渴啊。”

    姜伋长长地叹息,“我何尝不知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就是将马家移出殷商的天下,可是我做得到吗?马家就是一棵扎根在邯郸的百年大树,一旦撼动,极有可能会根枯叶落。如今刀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马昆遽然起身,厉喝道,“那也不能走这条路啊,这不是明摆着送死吗?”他暴走两步,急声道,“我们去求姑父,求他想一个办法打压费仲和尤浑。没有他们的蛊惑,马家至少能喘口气。”

    “找我爹?”姜伋凌厉抬眉,怒极反笑,“大哥,我爹是西岐的丞相,他的手是有多长才能伸到朝歌的朝堂?退一步讲,就算他能,一旦事情暴露,朝歌大军压境,战火必定重燃。我爹他会做这等有损主君和国家利益的事情吗?”

    马昆语塞且不知所措,只得不住地跺脚。姜伋软下表情,突然耳廓一动猛地抬起了右臂,两支珠钗自张开的袖口中极速飞出。姜伋顺着珠钗飞出去的方向转过头来,不料迎面袭来一股强劲的道家罡气将他打翻在地。姜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着,全靠马昆的搀扶才勉勉强强地支起了身子。他费力地仰起脸来,见到姜子牙一脸濒临暴怒的神色,不禁全身都打起了哆嗦。姜子牙胸脯起伏不定,气息紊乱严声咆哮,“孽畜!你好大的胆子!”

    姜伋怕惧地望着姜子牙,懵然地眨了眨眼睛。马昆抖着嗓子唤了声“侯爷”,姜伋这才注意到西伯侯此刻正站在廊前,面上一贯的温文尔雅。姜伋吓得面如土色,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草民不知侯爷驾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西伯侯笑着往姜伋身前走去,李靖和随着姜子牙一同而来的南宫适却定定地看着墙壁上黑黢黢的窟窿发呆。姜伋刚才发出的两支珠钗,一支被姜子牙打落,另一支则是擦着李靖身上的铠甲直直射入了他身后的墙壁之中。整只珠钗全部没了进去,李靖和南宫适自问绝没有这个本事。南宫适瞠目结舌啧啧赞叹,李靖除了佩服之外还有丝丝的后怕。姜伋的手法快得令他咋舌,如果不是姜子牙及时赶到,他和西伯侯恐怕俱是凶多吉少。这还是姜伋顾忌自己冥官的身份手下留情,若然拼出全力,这如同鬼魅一般的身手,就算是姜子牙,在无法术依傍的情况下,想要从姜伋手中救下人来也是断断不可能的。

    南宫适推了李靖一下,李靖这才回过神来。紧走两步追上西伯侯的脚步,与南宫适一同护着西伯侯左右。姜子牙指着姜伋严厉训斥,伸出的手指明显在发颤。相较于姜子牙的惊魂不安,西伯侯倒是十分地淡然镇定。他抬手制止姜子牙,语速平和不疾不徐,“丞相,本侯以为伋儿定是无心的。他乃习武之人又常年游历江湖,谨慎警醒些也是常理。”

    姜子牙平了平心绪,粗粗喘出一口气后,整顿好衣冠面向西伯侯俯身请罪,“逆子冒犯侯爷,是子牙教导无方,请侯爷治罪。”说着便要跪下。西伯侯伸出双手扶住姜子牙,“本侯没有怪伋儿,丞相无需将此事放在心上。”

    西伯侯一口一个“伋儿”,显然是没有把姜伋当做外人。但姜子牙恪守礼数,西伯侯这样亲切更是令他诚惶诚恐起来。太姒和马招娣说说笑笑地绕过回廊走了过来,马招娣见到姜伋可怜兮兮地跪在地上,心肝一道疼了起来。匆匆与西伯侯见礼后,马招娣弯腰欲把姜伋给扶起来。姜子牙一把将马招娣拉了回来,没好气道,“招娣,不许你再惯着他!”

    马招娣不明所以地圆起了眼睛,西伯侯笑着对姜子牙道,“丞相,让伋儿起来吧。”姜子牙拱手道谢后,才青白着脸色朝着姜伋微微抬了抬手。姜伋叩首,就着马昆的手臂站了起来。忽然他觉得脑门发冷,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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