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岐丞相府书房的灯火比之往日更为明亮,下人们虽不敢交头接耳但心下都在猜测西岐未来可能会有重大决策出台。马招娣端着甜汤进来,见姜子牙案上公文堆得跟山一样高,不免心疼。她走到姜子牙身侧,轻声道,“相公啊,看了一天啦,喝完甜汤歇一会儿吧。”

    “先放着吧。”姜子牙眼睛不离手中的卷宗,随口答了一声。马招娣扫了一眼被占得满满当当的桌案,哭笑不得地问道,“你让我放哪啊?”

    姜子牙一愣,而后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放下卷宗腾出手来接过了甜汤。马招娣随手拣起了两卷翻了翻,好奇地问道,“相公啊,你这是在忙什么呀?”

    姜子牙搅动了两下汤匙,道,“果果很快就要执掌虎贲了,我帮他把相关的情况整理出来,好让他能顺利的接手。”

    马招娣惊得双手搭上了姜子牙的肩膀,“相公,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虎贲氏可是武职,果果可不能破杀戒啊,你这不是把他往死路上推嘛。”

    姜子牙险些被马招娣的话给呛着,稳了稳气息,转头与马招娣对视,“招娣,果果是我儿子,我岂会害他?我仔细想过了,以果果的身手和智谋,若是不通仙法的普通刺客,在不伤对方性命的前提下完全应付得来。倘是身负法术的邪魔外道,直接打回原形就好,不会损了果果的功德。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还有我在呢,绝计不会让果果手上沾血就是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对果果而言,手握重兵,方能进退有余。”

    “你说话永远都这么有深度。”马招娣疑惑不解地挠了两下脖颈后,无所谓地道,“不管了,反正果果没事就好了。”

    姜子牙低头微微一笑,有滋有味地喝着甜汤。马招娣拈这着绢子擦了一下残留在姜子牙嘴角上的汤汁,又问道,“那相公,你算出来没有果果什么时候入朝啊?”

    姜子牙道,“日子不远了,二公子已经去北海找他了。”

    马招娣“啊”了一声,“去北海?果果不是在冥界吗?”

    姜子牙放下汤匙,宠溺地挑了一下马招娣的下颌儿,“二公子是活人,怎么好去冥界呢?在北海水晶宫才方便相谈啊。”

    姬发透过水帘看哪吒追逐一只白鲨,笑问道,“内弟不怕哪吒一个不高兴祭出混天绫吗?”

    姜伋披着碧青外袍慢条斯理地烹着茶,“有二公子在,相信哪吒不会胡闹的。”

    姬发回身与姜伋相向而坐,姜伋为姬发奉了一杯茶后,恭声道,“二公子今日到访,不知有何吩咐?”

    姬发敛起眉目,肃声道,“内弟卧病,我本不该提这话。”他自袖中取出一方印鉴置于姜伋眼前,“我西伯侯府虎贲氏出缺,我是来请内弟接下此职的。”

    姜伋怔愣一瞬后,不禁失声笑了出来,“二公子,在下手上不可沾血,您怎么会想到来找我呢?”说着俯身将印鉴往姬发方向推了推。姬发伸手又将印鉴推了回去,“我岂会拿这等事与内弟顽笑?”姜伋正色抬眸,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姬发定定地望着姜伋,烈日般的眸光恍若有千金分量,“我爹曾给我跟淑祥占过一卦,卦象显示我会走在淑祥前头。到了那一天,孩子若成年了还好,但若是幼龄稚子,朝堂上必然会有一场风暴。我离开之时,一应政务会托付给我四弟,但兵权我会托付给你。内弟是个聪明人,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了。”

    “二公子是要我和姬旦相互制约以稳定大局。”姜伋哼笑一声,“我是外戚,二公子此举明摆着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啊。”

    姬发眼帘垂下,投射出两片愧疚的暗影,“从你长姐与我订下婚约那一刻起,内弟就已注定了无法抽身了。我知道,依你的才华,我这个安排是委屈你了。”

    “委屈?”姜伋低声笑了起来,指关节敲着桌案,“既然知道是委屈了我,二公子就不怕我想不开了哪一天拥兵自重起兵造反吗?”

    “你不会的。”姬发答得毫不迟疑,“彼时如果天下未定,内弟扰乱朝纲只会便宜了外人。如果四海升平,内弟行逆天背民之举,无异于自取灭亡。这等亏了血本的买卖,我相信你是不会做的。”

    姜伋凝着脸色沉思半晌,低低开口,“可是在下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姬发道,“我明白,所以我才举荐你出任虎贲氏。虎贲军最主要的责任是保卫侯府,要是天天血流成河的,这伯侯府岂不是成了凶宅了?”

    姜伋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二公子真是风趣。”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那我也陪您风趣一回。”茶杯落在案上发出“笃”地一声,“西伯侯还在世,我们就谈论这些,会不会有些大逆不道了?”

    姬发视线触及浮在沸水里的茶叶,右手握上了茶杯,“内弟还是不愿地接受是吗?”

    姜伋无可奈何地长叹道,“姐夫,不是我故作矫情,我何尝不知选主择路的时候已到,可惜我苦思冥想,始终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瞒姐夫,眼下我就正面临着一道险关,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闯过去。”

    “内弟指的是费仲尤浑得势意欲迫害马家?”姬发眉间泛起一丝疑惑,“丞相没告诉你吗?”

    姜伋端茶的手举到一半,“我爹?他要告诉我什么?”

    姜子牙立身西伯侯案前,献上了两张药方。西伯侯不解地抬头望向姜子牙,姜子牙含笑解释,“侯爷,九尾狐的脸被子牙的儿媳妇以鲛人血所伤,伤口至今都没有平复。子牙猜想,前些日子九尾狐假扮小女潜入广寒宫盗取仙药,应该就是为了此事。侯爷左手边的只是一张普通的药方,虽有治疗伤口之效,但用在九尾狐身上却会让她脸上的伤口加深。而侯爷右手边的药方,子牙斟酌之下加入了琥珀、珍珠、玉屑和白獭髓,用之会令肌肤光洁如新。子牙会想办法将这张普通的药方交到费仲尤浑的手里,他们献上去之后,帝辛定会震怒。至于另外一张药方……微子启于十五月圆之夜,会登上鹿台诚心祷告,届时自有望舒星官下凡赐给他。如此一来,费仲尤浑触到了帝辛的逆鳞无法再行风雨,而微子启会凭借此功重新站稳朝堂。侯爷您,意下如何?”

    西伯侯细细思索一番后,踌躇道,“丞相此计甚好,只是琥珀、珍珠、玉屑及白獭髓甚是珍贵,本侯担心朝歌百姓会负重难当。”

    姜子牙道,“侯爷安心,这四味药剂量轻微,朝歌王宫这几年贮存下来的绰绰有余了。”

    西伯侯面露喜色,“既然如此,就请丞相速速安排吧。”姜子牙躬身道喏。不过是淡然自如地翻覆了一下掩于长袖中的手掌,便搅得殷商朝堂再一次天旋地转。茶杯“咣当”一声摔落在案,姜伋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姬发伸手将茶杯扶了起来,嘴角微微弯起,“这么大的事,丞相真的半点都没有透露给你吗?”

    姜伋眨巴了两下眼睛,不敢相信地问道,“二公子确定,现下住在丞相府里的是我爹吗?”

    姬发抿了抿嘴,“我也没料到丞相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我私下问过他,他说是受教于你。”

    姜伋耳根稍稍有些发红,“我是个生意人,难免投机取巧。可是我爹他……他向来都是很反感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的。”

    姬发冷声,语调里隐隐透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与申公豹相比,丞相可是光明磊落得太多了。”他眯起眼睛,神色颇有些无奈,“丞相出此下策,一来是爱子情切,二来也是我爹优柔寡断。不过……”姬发话锋一转,沉沉眸子逼视着姜伋,“内弟毫不知情,我倒是真的深感意外。”

    姜伋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看着姬发不闪不避,“有何可意外的?这事要是让我知道了,他以后可就没有底气再振振有词地教训我了。”

    姬发忍俊不禁,片刻后他收起笑容,沉声问道,“内弟,倘若我有办法保马家全身而退,你可愿意追随我父子?”

    姜伋移开桌案,起身长跪,面向姬发大礼参拜。姬发弯起剑眉,郑重回礼。水帘外头,哪吒已经放弃白鲨,转而跟着一只赤金鲤鱼游来游去。那只鲤鱼额上生有麟角,渐渐现出了化龙飞天的造化。姬发出得水晶宫扬声唤来哪吒,姜伋亲身送姬发和哪吒至海面。两只夜叉现身打开冥界之门后单膝跪候,姜伋抬手拢了拢外袍,面色凝重地走了进去。缓步行至殿阁前,听到敖丙与冰魄拌嘴,眉头皱得更紧了,侧过头来以拳掩口咳嗽了一声。敖丙闻声望见姜伋,撇下冰魄立刻趋步上前,留意到姜伋脸色不善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俯身相迎。姜伋淡淡地“嗯”一声,笑眼迎视着冰魄,“冰魄祭司怎么有空过来了?”

    冰魄笑吟吟地施礼,“奴婢今日是特意来给公子和少夫人请安的。”

    姜伋颔首致谢,“冰魄祭司有心了,快请里面坐吧,尝尝内子烹的茶。”

    “奴婢卑微,公子这么说可是折煞奴婢了。”冰魄屈膝道,“时辰不早了,奴婢不敢叨扰公子,这便退下了,改日再来问公子安。”

    姜伋微笑着点了点头,吩咐侍立一旁的婢仆相送。冰魄行礼退下,姜伋冷脸步入殿阁,敖丙垂首噤声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姜伋甩袖坐在银线勾勒祥云的榻垫上,砸给敖丙一道“掌嘴”的命令。敖丙应声双膝落地,脊背挺直手负背后,脸庞微微扬起,目光则直直落在铺地雪色羽毯上。鬼差虽然早已弯腰捧着黢黑长尺守在门口,却一直等到姜伋侧过身子不再看着敖丙,才敢疾步至敖丙身前行刑。长尺破空狠狠地抽打上敖丙脸颊,摩擦出一点火花,在沉寂的殿阁内炸出“噼噼啪啪”的刺耳声响。敖丙艰难跪稳在地,不敢也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躲闪。时间好似被他因痛苦而淌下的汗水黏住了一般,敖丙仿佛永远都盼不到酷刑结束的时候。姜伋转过脸来,蹙眉看着敖丙可怜的模样一会儿,喊了声“停”。鬼差听得姜伋吩咐立马停止行刑,躬身悄声退了出去。敖丙缓了会儿神,膝行至姜伋身前,沉了沉气,双臂撑地,“奴才谢公子责罚,听公子训诫。”

    敖丙明白,姜伋未勒令自己思过而直接下令惩处,这回犯下的过错必然是姜伋曾提点过但彼时并不甚在意。感觉到姜伋冰冷的手指托上了自己的下巴,敖丙忙顺着姜伋的力道抬起了头来。迎上姜伋心疼关怀的目光,敖丙的眼睛马上噙上了泪花。姜伋倚靠上凭几,示意敖丙坐到他身边。敖丙乖顺地挪了过去,眼泪落在红肿的面颊上,蛰得敖丙忍不住痛呼了一声。姜伋端详了片刻,出言打趣道,“脸皮愈发的薄了。从前不管怎么打你,脸都不会红成这样。”

    敖丙顺手拿来一个石榴塞进姜伋怀里,跟姜伋撒着娇。姜伋认命地给敖丙剥起了石榴,“几年调教下来,竟让你越来越像个孩子。”敖丙张嘴吞下姜伋喂给他的石榴籽,问道,“公子,过去我与冰魄祭司顽笑,您虽有呵斥,但也不曾动刑。今日特意赐下重责,不知公子有何深意?奴才聆听公子教诲。”

    姜伋放下石榴,肃起了神情来,“我从君上那里得知,凌虚阁很快就会起复。我还听说,王上歇驾凌虚阁时,冰魄祭司曾在跟前侍奉过。她的品阶在你之上,现在又得王上恩准在凌虚阁陪伴王后,这样看来,咱们今后不能不谨慎些。别忘了,你刚刚和她解除了婚约,折了她的脸面。”

    敖丙急急辩解,“解除婚约这事不能怪我呀。冰魄祭司跟我同姓,我还得叫她一声老祖宗呢。”

    “这就是了。无论品阶还是辈份,她皆在你之上,你应当尊重她。”姜伋起身贴近敖丙,在敖丙耳边小声道,“你要是真不愿意,不会敬而远之?”

    姜伋狡黠的口气逗得敖丙不禁咧开了嘴,连累扯痛了伤痕,敖丙疼得“哎呦”了一声。姜伋见状赶忙道,“去敷药吧,晚上不用来伺候,明早也不必来请安。”敖丙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忽然回过身来,“公子,小敖还有件事没跟公子禀报。今日我奉君上之命带着雅卓去阳间的桑部,到那里竟然发现蚕去楼空。我和雅卓在附近绕了好几圈,连只冰蚕的影子都没看着。雅卓不放心还要再找,我看时辰到了,就押着雅卓回枉死城了。公子,您说这事奇怪吧?”

    姜伋挑起了眉梢,微微点了点头,吩咐敖丙下去休息。殿内再次沉寂下来,姜伋揉着眉心思索了半晌,提起了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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