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侯放下手里的奏疏,含笑看着姬旦,“旦儿,你递上来的关于西岐律法改革的折子,为父已经看过了。为父也给丞相及散大夫他们看过了。”

    姜子牙一脸的赞赏,散宜生出列施礼,“侯爷,四公子眼界开阔,见识卓绝,臣十分佩服。”

    姬旦有些不好意思,“散大夫,您谬赞了,这些也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他面向西伯侯,正色拱手,“爹,孩儿日前远游,虽未能如愿前去鬼方见识,但依然受益匪浅。奏疏所论述的明法慎罚用刑宽缓,皆为姜公子治家心得。更让孩儿震撼的是,马家虽无衰败之相,姜公子便已为将来落寞做好了打算。居安思危,目光长远,孩儿自问不及。难怪二哥常说,姜公子这般人才居然流于江湖不得重用,实乃丞相之过也。”

    西伯侯忍俊不禁,姜子牙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四公子,恕子牙直言,您真的是过誉了。姜伋是有才华,但旨在通济而非治国。所谓的明法慎罚用刑宽缓,完全是承袭我岳父的教导。至于居安思危目光长远……”姜子牙轻轻一笑,“他少时马家曾遭变故,险些一败涂地。他有这样的想法,这并不奇怪,也没什么值得佩服的地方。”

    西伯侯责备道,“丞相,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你对伋儿是不是太苛刻了,他已经很出色了,你怎么就是连句夸奖都不愿意给他啊。”

    姜子牙无奈叹息,“那您是没见着他闯祸的时候。这个孽障,从小到大,就没让我省过心。”

    散宜生打趣地看着姜子牙,莞尔道,“丞相,是不是姜公子接了您岳父的衣钵,您心里不是滋味了?”

    “我……这……”姜子牙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西伯侯和散宜生瞧见姜子牙难得的窘迫模样,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待众臣出了伯侯府,散宜生从后面追上姜子牙的脚步,对着他深深一礼,“丞相的良苦用心,下官明白。但正因为丞相品格高尚,下官坚信,令郎入朝,绝不会出现外戚祸国的凶险景象。”

    姜子牙肃了面容,双手扶起了散宜生,“散大夫,伋儿虽是我儿子,但自小养在我岳父膝下,我其实并不算太了解他。子牙忝居相位,岂能只考虑家门荣耀,而枉顾江山社稷呢?”

    散宜生道,“下官曾在亚相府中和您岳父有过几面之缘。马老爷品行良正,他教出来的孩子想必不会错。”

    姜子牙动了动眉毛,“既然散大夫也这么说,那子牙也就不再过问此事了。我不在西岐的这段时间,便有劳散大夫多费心了。”

    散宜生恭声道诺,俯身退至一侧。姜子牙颔首作辞,返回丞相府。马招娣已将一切打点妥当,只等姜子牙回来安排好军政要务,便可出发。敖丙顶着一张失魂落魄的颓丧脸面晃荡进来,一头扑进马招娣的怀里。哪吒竖着眼睛要把敖丙从马招娣的怀里给拖出来,敖丙回头愤然吼道,“平时都是你霸着,现在我心中难过要夫人哄一哄都不可以呀!”

    马招娣忙问敖丙何事,敖丙放声大哭起来。原来是前些天东海龙王给敖丙安排了一桩婚事,敖丙自己也很中意。都过了文定眼看着就要成亲了,女方突然退婚了。哪吒骂了一句,询问原因。敖丙哭着道,“我见人间有送素帕定情的,就跟着学。结果她以为我咒她死,看到以后二话没说立马解除婚约了。”

    李长庚递给敖丙一个酒壶,“这事你和马招娣说也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大醉一场,忘掉过去重新开始。这是你家公子用眼泪酿制的忘情酒,喝了能解你百种相思千种情殇。”

    敖丙退出马招娣的怀抱,接过酒壶猛地灌了起来,马招娣拦都拦不住。姜子牙进门,见李长庚和敖丙痛饮,虽不悦地蹙了蹙眉,倒也没说什么。叫上哪吒去了书房。正与杨戬说话的时候,李长庚踢门进来,把黄天化吓了一跳,躲到了黄飞虎的背后。姜子牙恼怒道,“你能不能小点动静,孩子都被你吓着了。”李长庚焦急道,“你还有心管人家的儿子啊?刚才水草马明王气势汹汹地把敖丙给锁回去了,你赶紧去冥界看看吧。你放心,这里有我呢!”

    姜子牙撇下众将掐诀而去,远远就看见孔宣在神殿前来回踱着步子。他冲过去抓住孔宣的手臂,“你怎么在这?是不是我儿子出事了?”

    孔宣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泰山府君只是要我在这等着。”

    沉重殿门这时候自内向外缓缓推开,姜子牙立刻拉着孔宣跑了进去。姜伋了无生气地躺在榻上,宛如一个破败至极的布偶。姜子牙心胆具碎,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孔宣上前诊治一番,一脸的惋惜和遗憾,“死脉已成,回天乏术了。”

    殿内顿时响起悲痛之音,左右冥官跪倒伏地呜咽不止。姜子牙脚下绵软,眼前一片凄风苦雨,遮挡住了一切事物。鲛儿扑跪到姜伋榻前,割腕放血。孔宣拦阻道,“鲛儿宫主,姜伋目前的情况,要救他至少也得两碗血。你……”

    鲛儿推开孔宣,眸光坚定,“我不管,只要能救姜郎,就算要耗尽我全身的血,我也甘愿。”

    孔宣唏嘘不已,目光不经意地扫视了殿内一圈,疑惑问道,“泰山府君呢?”

    黑雾翻卷,雷电交加。敖丙着囚服挺身跪在刑台上,一柄锋利大斧悬在他的头顶。泰山府君站在他面前,神情凛冽如刺目霜雪,“还有什么遗言要本君转告你父王吗?”

    敖丙阖目,“罪臣无话可说,只求君上开恩,将罪臣之躯葬在公子的陵寝之旁,好让罪臣可以侍奉公子左右,以赎己罪。”

    泰山府君甩袖怒斥,“我的伋儿无上尊贵,凭你一介卑微罪臣也配伺候他!”

    敖丙豁然睁眼,涕泪苦求。泰山府君转过身来不再看他,鬼差立刻上前按住他的身体俯在刑台上。敖丙哀声高呼,泰山府君手起示意行刑。这时阎罗王奔跑过来,半跪禀报,“君上,公子醒过来了,要见敖丙。”

    泰山府君惊愣当场,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袍袖翻飞地赶至姜伋病榻前,亲眼确定姜伋回转后,已经化为灰烬的神魂再度燃烧了起来。他抱起姜伋痛哭起来,泪水里尽是合浦珠还的喜悦。姜伋虚弱地开口请罪,泰山府君抚摸着姜伋憔悴的脸颊,连连摇头。姜伋恳求道,“君上,臣既已受了冰针火锥之刑,就请君上网开一面,饶恕小敖,行吗?”

    敖丙随着阎罗王气喘吁吁地进来,正好听到姜伋这句话,心中悔恨之情无以复加,双膝噗通一声坠落在地砖上。泰山府君止住泪水,柔声道,“行,为师都答应你。可你也要答应为师,不能出任何事情行吗,你一定要好起来。”

    姜伋笑着点了点头,疲累地合上了眼睛。姜子牙惊慌失措,以为姜伋方才只是回光返照。孔宣安慰道,“安心,你儿子只是睡着了。”

    泰山府君放下姜伋,体贴地给他盖好被子。他冷冷地看向敖丙,“既然公子替你求情,本君免你斩刑,但活罪难逃。来呀,将敖丙打入十三层地狱。”

    鬼差上前拿下敖丙,姜子牙出声阻止。泰山府君眉梢上挑,姜子牙俯身道,“君上,子牙想知道,敖丙究竟闯下了什么滔天大祸,竟会连累我的果果受这等极刑。”

    泰山府君示意鬼差退下。敖丙摊在地上,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地道,“回姜先生,罪奴奉君上法旨,渡桑部族长雅卓还阳,因贪杯误事,丝毫不察雅卓私纵恶鬼,这才害得公子蒙难。”

    姜子牙道,“我记得果果给你定过规矩,不许你在当差的时候饮酒。”

    敖丙道,公子确有严令,只是罪奴因婚事告吹,心情烦闷,借酒消愁,这才酿成大祸。”

    水草马明王躬身劝道,“君上,敖丙纵然混账,好在对公子一片赤忱。他既自称罪奴,君上干脆免了他的职,谪贬为奴,绑缚殿外。至于能否超生,端看公子处置。”

    泰山府君森然道,“本君便依水草马明王所奏。”即刻喝令左右将敖丙拖了下去。他转头对姜子牙道,“你回去吧,等伋儿醒了,我会告知你的。”

    姜子牙别过脸去,硬声道,“果果是我儿子,我会照顾。君上也累了,请君上起驾吧。”

    泰山府君道,“我知道你怪我,我也不忍伋儿遭这个罪。但冥界律法如此,就是本君犯错,也不可免责。”

    孔宣插言,“你们说了半天,怎么都不问我,姜伋是怎么活过来的?”

    姜子牙道,“孔谷主想要多少诊金,直言无妨。”

    孔宣瞪眼道,“你当我是你家那只母老虎哪,什么都是钱钱钱钱。”他停顿片刻,道,“是姜伋的好娘子,你的好儿媳,放了三碗血喂给了他,这才把姜伋给救回来的。”

    泰山府君遽然起身,姜子牙大惊失色,连忙追问鲛儿现下如何。孔宣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我送她去西岐了,糖糖在照顾她。”

    马招娣守在门外,看姜淑祥出来连忙问道,“怎么样,你弟妹还好吧?”

    姜淑祥眉尖紧蹙,“娘,弟妹失血过多,情况堪虞。我这就去给弟妹煎药,至于能不能熬过来,我是真的没有把握。”

    马招娣揣着袖子抖着身子,“小妹啊,赶紧去熬一锅浓浓的猪肝汤来。”

    姜淑祥叫住小妹,道,“娘,弟妹有了身孕,这猪肝汤不能多喝。”

    马招娣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十根手指紧紧地绞在了一起。李长庚递酒壶过来,“喝口酒压压惊。”

    姜子牙倏然现身,甩袖打落酒壶。李长庚大叫,“你吃错药啦!”

    姜子牙怒容警告,“李长庚,从今以后不许你拿着酒壶在我这里晃来晃去,否则,我见一个砸一个。”说完也不理会李长庚是何表情,拉着马招娣急冲冲地进了屋。

    李长庚伸臂指着姜子牙的背影,质问姜淑祥,“你爹下黄泉的时候脑子进水了?”

    姜淑祥冷面道,“如果小女推测不错,只怕今日之祸就是源于伯父您的这壶酒。”说罢行礼告退。李长庚懵然一瞬,抬手掐算一番后,手足生寒,提步追上姜子牙,“泰山府君有没有说要如何处置雅卓啊?”

    雅卓身负重拷,在鬼差的押解下,走进了姜伋的殿阁。姜伋身披白羽斗篷,端然抚琴。雅卓打量姜伋一眼,惊讶道,“你是活人?”

    姜伋拨弦不歇,口气冷淡而威严,“我是活人这事让你很失望吗?用不用我斟茶向你道歉?”

    雅卓连忙垂首道,“我只是没想到冥界居然还有活人,一时好奇,请上官恕罪。”

    姜伋右手猛地扣上琴面,惊得琴弦嗡嗡一颤,“本座也很好奇,敖丙让你捉魂,你怎么成了放魂?”

    雅卓低声道,“我只是觉得那只蛇精很可怜。他是为了报恩才化身为人进入阳间,却被道士无情扑杀。他在阳间飘荡了整整五百年,不过是为了寻个说法。”

    姜伋挑眉道,“你可知道那道士已经去世,他能找到的也只是道士的转世而已。蛇精若是找他要说法,那就是残害无辜。到时候蛇精受了阴谴魂飞魄散,便不可怜了吗?”

    雅卓面上一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敖丙跪行进来,伏地叩首,“启禀公子,蛇精的魂魄已入枉死城。刑天查过生死薄,这只蛇精道行不够,不能投仙胎。但他身前不曾作恶,倒还可投身富贵人家,一生锦衣玉食。”

    姜伋叫了声起,朗声训斥,“君上是贬你为奴,但你只是本座的奴。谁准你可以不分场合随意下跪的?是要丢本座的脸吗?”

    敖丙立刻站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姜伋满意地勾了一下嘴角,抬手幻出一道封印打在了雅卓的脑门上。雅卓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姜伋严声道,“雅卓,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契主。站在你身边的是敖丙,他负责看顾和监督你。稍后小敖会带你回阳间见你的妻子,你跟她打一声招呼就好,其他的什么都不要说。如果你妻子问起你的契主,你只消说我是一个高阶冥官就成了,记住了吗?”

    雅卓道了声喏,姜伋挥了挥手,靠上了凭几。敖丙领着雅卓出去,阎罗王趋步进来,给姜伋盖上了一张驼绒毯子。姜伋揉着眉心,“少夫人去哪了?”

    阎罗王低声回话,“姜先生把少夫人接回去了,说是有事要吩咐她。”

    姜伋点了点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阎罗王伺候在侧。半晌,姜伋猛然睁眼,脸色沉得厉害,神情却平静异常。阎罗王面露惧色,因为他知道,姜伋这是动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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