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虹饮涧,松涛澎湃,燎火延烧暴雨咆哮过后,封神台上幽幽暗香越发地浓烈沉郁了起来。罗宣乘风飘然沿阶而上,眼见封神台云锁雾绕,不禁啧叹连连。柏鉴身着银甲自云雾中悠游而出,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从容自若的罗宣,眼底流淌着敬重佩服,“凡入封神台的魂魄,或怨或恨,或悲或怒,像阁下这般淡然的倒还是头一回见。”

    罗宣笑了笑,闲闲地收拢起拂动广袖,“罗某是因为误信妖言才落了个惨淡收场,怨何人恨何事?自作孽不可活,罗某耳不清智不明,死于非命也是咎由自取,这个时候悲天怒地又有什么意义?”

    柏鉴细细端详罗宣潇洒神情半晌,沉声问道,“罗先生当真没有遗憾和不甘?”

    罗宣挂在唇边的笑容清雅恬淡,半跪拾起一朵落花,怜惜地摩挲着已然干枯的花瓣,“来世间走了一遭,有谁能做到清白的来干净的走?在下区区凡夫俗子,漫漫一生岂能事事顺意?只是人死了,一切都看开了,放下自在。”说着轻轻放下手里落花,站起身来抬首望向西岐方向,清凉微风吹皱了罗宣鬓角,“不过,真要说起来,在下倒确有一事牵挂。我因仇恨遮眼铸成大错,实在愧悔难当。我理应当面向西伯侯与姜子牙致歉,无奈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柏鉴笑意清浅,上前一步道,“罗先生高风亮节,柏鉴深感佩服。请罗先生放心,您的愿望,柏鉴一定替您实现。”

    西伯侯府大厅,西伯侯携太姒与姜子牙一同听取散宜生汇报西岐灾后重建事项,姬发陪侍在侧。散宜生陈述刚刚过半,值守门外的哮天犬突然快步进来禀报,称看顾封神台的冥官柏鉴求见。西伯侯面露疑惑,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姜子牙,心神立时安稳了不少。他向哮天犬颔首示意,哮天犬躬身领命,转身出去把柏鉴引了进来。互相见礼后,西伯侯莞尔笑问,“柏将军驾临府上,不知有何指教?”

    柏鉴拱手回道,“启禀侯爷,罗宣魂魄刚刚入了封神台。他与在下言明,对于先前火焚西岐的莽撞行为悔之不迭。他本想当面向侯爷请罪,可惜时辰已到无法迁延。他又怕魂魄入梦会扰了侯爷清净,这才托在下走这一趟,希望侯爷能宽恕于他。”

    西伯侯严肃道,“此番灾厄只毁了些许死物,没有生命损伤,罗先生宅心仁厚,本侯十分感激。然而他不分青红皂白欲颠覆丞相府邸,本侯实在无法谅解。”

    柏鉴看向姜子牙,姜子牙面朝西伯侯微微俯身,嘴角笑意暖如和风,“侯爷恩德,子牙铭感五内。此次全赖侯爷洪福,子牙才有惊无险。子牙斗胆,恳请侯爷网开一面,饶恕罗宣。”

    西伯侯淡淡嗯了一声,看着柏鉴点头道,“既然丞相不追究,本侯亦不加罪。柏将军,劳你转告罗先生,本侯不怪他,请他安息吧。”

    柏鉴大礼拜谢,西伯侯淡笑还礼。待礼毕,柏鉴转头请求姜子牙,“罗宣和闻仲系生死之交,今日于封神台重逢,定然是要好生叙旧一番。且赵公明亦在,想来美酒佳酿是少不得了。末将听闻姜先生有一青铜酒觥,造型独特纹饰奇绝,不知可否借我一用?”

    姜子牙眼底笑意陡然褪去,眸色稍稍发冷,“原本将军开口,子牙自应双手奉上。只是这酒觥来历非比寻常,将军若不想封神台风云变幻,子牙劝您还是另寻良器吧。”

    姜子牙话音未落,西伯侯父子及散宜生三人面上皆泛起青白之色。柏鉴勉力顶上姜子牙凛冽气息,继续说道,“罗宣因为误伤姜先生而愧疚难安,如果姜先生愿意借出酒觥好让他跟旧友同乐,罗先生也能安息了。”

    姜子牙眉尖紧蹙,再开口,坚硬语调夹杂细碎冰碴,“子牙岂会不知柏将军善意,怕只怕这酒觥一旦送到了封神台,闻仲会不得安息。”

    柏鉴怔愣,低头抿嘴不知该怎样接话。姜子牙轻轻抖了抖袍袖,放缓声音说道,“犬子收藏了一只可盛装多种水酒的双耳酒壶,乃取纯金打造,周身纹饰玉兰,比喻金兰情谊。子牙浅见,用这只酒壶宴饮更为合适。”

    柏鉴侍奉过姜伋,自然也知道这只金兰酒壶。有好几次,他都曾亲眼目睹姜伋与马昆凭此酒壶酣然畅饮谈天说地。金兰酒壶象征兄弟同心,且为姜子牙之子所有,给罗宣用之足够令他释怀。其实柏鉴最初也是这个想法,却因这只酒壶是姜伋爱物素来不肯轻易出示,这才打消了念头。姜子牙瞧出柏鉴难为犹豫之处,垂眉抖了抖衣袖,缓了缓口气,“你只消跟姜伋说这是我的意思,我料他不敢拒绝。”

    姜子牙既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柏鉴也实在无需再多说什么,遂不作停留躬身道谢后干脆离去。姜子牙似在追思悲泣往事,深沉眸光破碎在晕光地砖之上。西伯侯关切地望了姜子牙一眼,安抚地拍了拍姜子牙的肩膀。姜子牙俯身谢恩,瞬时收拾好心情。散宜生接着汇报直至晌午,西伯侯体念臣工辛苦于是出言留膳。席上,君臣暂时将政务放到一边,把酒言欢。聊着聊着,散宜生到底没掖住心中疑惑,凭着酒意询问姜子牙酒觥来历。姬发察觉姜子牙有所隐衷,立刻试图转移话题。姜子牙眸色清浅,感激地看了姬发一眼,温声答道,“不瞒侯爷,这件酒觥是子牙岳父遗物。岳父年少性情豪爽,十四岁投笔从军,以军功一路擢升至多亚。二十岁那年,岳父奉命率军征伐北疆部族,功成后承诺给予投降百姓一条生路。岂料班师之后,闻太师竟下令将整个部族投入鼍池好斩草除根。”

    温馨气氛遽然凄婉,西伯侯不禁插言,“自古不杀降臣顺民,闻太师此举虽情有可原,终究还是残忍冷血了些。”唏嘘感慨了一句后,西伯侯示意姜子牙往下说。姜子牙右手两根骨节分明的两根手指转了转残留苦涩香气的茶杯,面沉如水,“岳父顾忌家门,不得不昧着良心选择了装聋作哑明哲保身。事隔不久,岳父辞官回归江湖。之后数年,岳父一直寝食难安,每当午夜梦回,眼前总会浮现血腥鼍池漂浮残肢碎骨的骇然情景。再加上无论他行多少善举积多少功德,岳母都未有成孕,更令岳父深觉自己满身孽债。直至有一日,他遇到了一位神仙,得其怜悯传授消灾之法,暮寝时分才稍微舒坦了些。”

    太姒眉睫轻微颤动,“便是那只酒觥?”

    姜子牙点了点头,“酒觥状似小舟,象征早登彼岸。昂翘前端雕刻龙首,寓意趋吉避凶。酒觥遍饰华丽鼍纹再衬以祥云,祈求鼍池冤魂能够早日升天。”

    散宜生自发问后便静坐在旁,静听至此方才恍然,“酒觥用意明确,难怪丞相会拒绝。这要是让闻太师看到,他必会疑心丞相是在讥讽他早年的暴戾狠绝。”

    姬发欠身,依次给西伯侯夫妇及姜子牙和散宜生斟酒,“善恶利弊不可一概而论。有些事情利在眼前却恶在长远,有些事情善在当下却弊在千秋。闻太师屠灭部族的做法现在看来的确欠妥,但彼时事态特殊,或许闻太师不得不为亦未可知。”

    西伯侯捋须沉吟,半晌后缓缓说道,“发儿所言不无道理,而为父也坚信,圣人和庸人之区别恰恰就在于选择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闻太师毕生功业已入史册,功过是非皆有后人哀之。然后人哀之却不鉴之,徒使后人复哀后人矣。”

    姜子牙和散宜生异口同称,姬发俯首受教。太姒拾筷替西伯侯夹菜,西伯侯举杯邀众人共饮。宴毕撤席,西伯侯携亲备厚礼至丞相府,准备好生答谢此番慨然出手消解西岐灾厄的东海龙王与龙吉公主。孔宣拔出东海龙王颅上最后一根银针,皱眉思量,“龙王肺腑遍布火毒,若要伤愈唯有在昆仑山天池浸泡七日,再配以蝴蝶冰鱼加以治疗。”

    姜子牙闻言蹙了蹙眉,搭上东海龙王脉搏细细诊察一番后,方对孔宣的看法表示赞同。孔宣道,“昆仑山天池乃阐教圣地,我不好随意踏足,恐要劳烦子牙你陪我走这一趟。”姜子牙转身征求西伯侯意见,待得到西伯侯准许才满口答应了下来。孔宣收起银针,对姜子牙道,“我还有事要吩咐淑祥,你稍等我片刻。”

    姜子牙眨了眨眼睛,孔宣向西伯侯行礼告退。他前脚出去,马招娣端着茶水后脚进来。姜子牙亲自献与西伯侯品尝,西伯侯浅尝后放下茶杯询问龙吉公主是否安在。姜子牙扭头看向马招娣,马招娣望了姜子牙一眼,恭敬回禀西伯侯,说龙吉公主于一盏茶前离府远去。姜子牙责备马招娣待客不周,马招娣委屈地绞了两下衣角,小声辩解,“我挽留了好久,是她急着探望鲛儿非要走嘛。”

    姜子牙拧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轻斥了马招娣一声。孔宣交代完事情后重返屋中,等姜子牙送西伯侯返回伯侯府安顿好军政要务后,即刻出发护送东海龙王前往昆仑山天池。马招娣招来武吉帮忙撤下残茶剩水,正收拾着,李长庚拎着酒壶猛地冲了进来,吓得马招娣哆嗦得险些拿不住茶杯。李长庚环视一圈,焦躁询问姜子牙身在何处,表情看起来很是焦虑。马招娣没好气地白了李长庚一眼,粗声吼道,“你不是神仙吗?不会自己掐算哪!”李长庚似乎真的遭遇了棘手的事情,竟没有同马招娣作口舌之争,从武吉那里打听到姜子牙的去向后不作耽搁立马翻身上了云头。不多时又转回了西岐,这次没找上丞相府直接降落在了西伯侯的桌案前。跟西伯侯讲解新一轮防御部署的李靖和黄飞虎迅速亮出兵器拦在前面,稳住心神的西伯侯镇定挥退二人,从容相问,而李长庚则是急得得连礼数都顾不得了,张口就要求西伯侯出手相助。西伯侯有些懵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李靖转头望了西伯侯一眼,出声问道,“李道长,究竟何事连累你求到了我家侯爷这里?”黄飞虎也跟着说道,“李道长,您总要把事情讲清楚,我们侯爷才能帮您想办法。”

    西伯侯吩咐侍从给李长庚奉茶,延他入座。李长庚平了平气息,朝西伯侯拱了拱手,面色冷峻道,“不满侯爷,我刚刚接到消息,北海和南海陈兵对峙,战争一触即发。一旦交锋,东海和西海也不能独善其身。倘四海陷入混战,人间将重现上古洪水咆哮之惨剧。”

    西伯侯倒吸一口冷气,连叹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赶忙求教化解之法。李长庚严肃道,“本座掌管杀伐兵事,遇此险恶兵灾自然不能放任不管。四海之主各自为政,九重天不能过分制约。目前东海龙王法力暂失,西海龙王随波逐流,这两位都指望不上。我本打算请姜子牙出面周旋,但是他现在昆仑山天池助东海龙王疗伤,无暇抽身,我这才冒昧求见西伯侯,毕竟先前,府上的二公子和北海水晶宫打过交道,他们不敢不给您这个面子。”

    西伯侯听罢捋了捋胡须,皱眉不语。黄飞虎斟酌着问道,“李道长为何不去见姜公子?他是鲛儿宫主的夫君,由他出面应该更合适吧。”

    李长庚嗤了一声,语气微微透着些许不屑和几不可闻的叹息,“姜伋若有这个能耐,北海水军就不会出现在南海龙宫的殿门口了。鲛儿宫主亲下命令,姜伋根本没有违逆的余地。”

    李靖拧眉不展,语调低沉,“可水族纷争,侯爷有什么立场从中调停呢?二公子到底是局外人,即便过去又能挽回什么呢?”

    西伯侯站起身来,“不必发儿过去,本侯走一趟就是。”他立掌阻拦惶恐不安躬身上谏的李靖和黄飞虎,语调铿锵不容反驳,“事态凶险,本侯义不容辞。李道长,本侯这就随你过去,李将军和武成王留守西岐。如今丞相不在朝中,一应军务就有劳二位多费心了。”

    李长庚佩服西伯侯的胆量和担当,当即立下军令状绝对保西伯侯毫发无伤。西伯侯乘坐李长庚唤来的仙鹤,李长庚严密护在西伯侯身侧。此刻海上已是恶浪滔天,两路水军各据一方相持不下。层层千仞浊浪的夹缝之中,隐隐可见姜淑祥纯白长裙风中乱舞,坚毅挺拔的身影如同一柄光华宝剑直插海心,任凭浪涛销蚀却不减丝毫锋芒,依然牢牢扼住了凶猛浪头。

    注:1.本章中“功过是非皆有后人哀之。然后人哀之却不鉴之,徒使后人复哀后人矣”引自汉贾谊《过秦论》“秦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矣”。2.殷商武职有亚、多亚、马、多马、射、戍、卫、犬、多犬等,属军队中下层,此处未作考证,纯粹小杨随意择选,请各位看官切勿当真。3.本章中酒觥指1959年出土的龙形觥,相传为姜子牙神器,然文中所述故事皆小杨杜撰,无任何历史依据,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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