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还是微露,程姬氏便已起床梳妆。程碧莲端水进来,见程姬氏逆着晨光举着一枚羊脂白玉坠子出神儿,不禁怔愣。她放下铜盆靠过去,撒娇似的伏上程姬氏的后背,“娘,这不是爹送给您的平安扣吗?您一直都宝贝着,今儿个怎么舍得拿出来了?”

    程姬氏笑了笑,把玉坠重新收好。她回眸凝睇,和煦的目光就好像三月的春风,暖暖地照拂着程碧莲年轻柔嫩的脸庞,“莲儿,只要能给你搏出个好前程,娘没什么舍不得的。”

    程碧莲闻言面色倏然一变,一抹惶惑浮上了眉心,“娘,您想要干什么?”

    程姬氏慈爱地抚摸着程碧莲绵软发丝,眸色意味深长,唇畔笑容愈深,“娘还能干什么?你不是总说咱们母女欠了丞相的人情吗?娘只是备下厚礼,上门谢恩而已。”

    程碧莲微蹙眉头,定定地看着程姬氏。她直觉认为,程姬氏此行必有所图。可观察程姬氏神情,又不似有他。程碧莲担忧程姬氏犯傻,遂托上她的手臂,“既然如此,女儿陪娘一块儿去。”

    “也好。”程姬氏点了点头,携着程碧莲站起了身,出门不过走了一两步,绕了三四堵墙,便到了姜子牙的府上。倚门而望,程姬氏面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姜子牙领袖群伦,还有个富可敌国的儿子,府邸竟这般……”竭力压下去将要出口的简陋二字,搜肠刮肚一番后才说了一个听起来还算夸奖的词儿,“这般拙朴。”

    “不是简陋,而是尊卑。”程碧莲冷眼环视一圈,一语道破个中玄机,“伯侯府富丽,丞相府拙朴,两相映照,尊卑立现。难怪姜子牙手中权柄堪比侯爷,却仍能稳居相位数年不见一本弹劾。胸怀这般城府,谁还敢与之争锋?”

    一股子惧意自脚底而起,一路油然窜至心尖。程姬氏紧紧握住程碧莲的手向前走,行至后园,姜淑祥高挑身影映入眼帘。程姬氏眯眼打量,姜淑祥还是她前几回见着时的模样:一袭素淡白罗裙,一支无华荆竹钗,一弯清秀柳叶眉,一点柔润绛朱唇。扭头瞧了瞧自家女儿,纵然程姬氏心中此刻仍有不甘,却也不得不夸上一个服字。世间女子,不逞华衣,不饰珠翠,不作艳抹,却依然风姿绰约教人移不开眼目的,除了昔年美貌惊动天下的苏妲己,大抵也只有姜淑祥一个了。程姬氏心头叹息,但黯然一瞬后还是抿紧了唇角挺起了胸膛。然后她才注意到,姜淑祥身边还站了一个妇人。程姬氏察觉姜淑祥眸中那抹稚子似的依赖和孺慕,心下猜测这名妇人当是马招娣。再细看下去,又有些吃不准。程姬氏向来听说西岐丞相之妻马氏喜以红裳浓妆示人,而眼前这位妇人青丝半挽脂粉轻敷,气质婉约同传闻不同。程姬氏下意识瞥了程碧莲一眼,正犹豫着该如何上前搭话才不算失礼,不意那妇人突然背去身子,顺带扳着姜淑祥的身子转了大半圈。程姬氏面色陡然青白,以为自己母女受了轻视,气得咬牙,扯了程碧莲疾步上前,正欲发作,一把爽朗直率的嗓音轻飘了过来,“鲛儿这孩子……可真是的,我一个字儿都没说,她着的哪门子急啊。这又是端汤递水又是缝制香囊的,万一烫了手伤了眼,果果还不得跟我拼命啊。”

    姜淑祥的悦耳笑声随即接上,“您就直接说心疼弟妹不就完了,难不成我这个长姐还会嫉妒不成?”

    妇人俯下身子,开口时话语伴随一阵咔嚓咔嚓地修剪花枝的声音,“听听这话。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可从未厚此薄彼过。”

    姜淑祥随手掐了一朵花把玩着,人面花面交相辉映煞是好看,“咱们家三个孩子,您这手心手背统共才两块肉。”

    妇人回过身来,举着剪刀皱着眉头张牙舞爪,急急辩解的样子如同一个小孩子,“我这心头不还有一块肉呢吗?”

    程姬氏终于笃定眼前这位妇人就是马招娣。她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位全心全意宠爱孩子的妇人,默默地把登门之前估量的原本就不多的胜算又削去了几分。马招娣这时也注意到了程姬氏母女,遂放下剪刀,掸掉衣服上的泥土。姜淑祥旋身跟在马招娣身侧,笑容得体地向程姬氏母女问好,不着痕迹地向马招娣点明了来客的身份。马招娣热络地把客人迎进了屋,姜淑祥亲奉茶水。马招娣继承了马老爷的精明世故,喝茶时随意地抬眼一瞥即瞧出了程姬氏此行目的不纯。端茶思量片刻,马招娣心中有了计较。她微笑着放下杯子,温和地吩咐道,“糖糖,院子里的花儿开得灿烂,你陪程姑娘去玩儿吧。”

    姜淑祥犀利的眸光在程姬氏面上一晃而过,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拉着神色稍显懵然的程碧莲出了屋子。程碧莲眼中稍带疑惑,姜淑祥俯身嗅着花香,“其实家慈不曾施恩令堂,若真是上门感谢,理应等家严回来再行拜访。令堂特意挑选家严出门的日子过府,明显是另有所图。倘我料得不错,令堂许是听说了家慈心善面软,所以才试图借以情动人这一招,好成功地把你嫁进西伯侯府吧。”

    “什么?!”程碧莲惊得唇上颜色骤然褪尽,转头就要往屋里进。姜淑祥冷声叫住,纤长指尖沿着明晰叶脉浅浅而割,“程姑娘这是要拦阻,还是要促成?”

    程碧莲驻足回眸,声音激越似湍急鸣泉,“我程碧莲的确不及姜小姐学识渊博,但也知道侯府的饭碗不好端。实话告诉你,我对姬发毫无兴趣。”

    姜淑祥拈花而笑,下巴朝着虚掩着的门窗抬了抬,“既如此,那程姑娘就更不用进去了。”

    阳光透着门缝漏进屋内只剩下些许暗影,掩盖住了马招娣那张由雪玉雕琢而成的白皙脸孔上的丝丝鲜活气息。程姬氏见安坐上首的马招娣宛若一缕幽魂,登时吓得手脚发软。马招娣觉得颤抖如筛糠的程姬氏模样实在好玩,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有个母老虎的诨名,但那不过是劣徒嬉闹之言,程夫人实在不必怕成这样。”

    程姬氏强自稳住心神,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马招娣状似闲暇地把玩着程姬氏送上来的平安扣,脸色晦暗难辨,轻巧点明程姬氏的心事,“我来猜猜,程夫人今日上门,可是为了先前家夫在侯爷面前撂下的那句狠话?”

    “正是。”程姬氏坦然承认,毫不畏惧地与马招娣对视,“我虽比不得丞相夫人尊贵,但舐犊之情却不必你少半分。只要我的莲儿过得幸福,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幸福?”马招娣嗤嗤冷笑,“你认为的幸福,就是把女儿扔进高墙之内看人脸色过日子吗?”

    程姬氏别脸拭泪,软了嗓子唏嘘道,“我何尝不知妾侍难为,可进伯侯府作妾,真心胜过在程家苦熬。我夫君是程家次子,头上一直有长房压着。我过门三年,夫君病故,自此我就成了寡妇。若是我生了儿子,或许还能说上几句话,可偏偏莲儿是……但我没埋怨过,生男生女都是上天赐福,我有莲儿在膝下也甚好。这些年,我伏低做小受尽白眼,所求不过是莲儿能有条好出路。程家倚靠女儿来攀龙附凤,可我如何舍得我唯一的女儿沦为筹码?就因为我执意不肯,我们母女在程家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我辗转反侧思虑再三,这才决定把莲儿嫁出去。我细细掂量,程家虽有势力,终算不得高门。莲儿若嫁高了,定然受气。嫁低了,我又舍不得委屈她……”

    “所以你就瞄上姬发了?”马招娣横眉接口,盯着程姬氏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可我不明包,侯爷育有百子,个个能干,你怎么就独独觉着姬发好呢?”

    “莲儿幼年丧父,姬发年纪大,成熟稳重会疼人。何况自伯邑考死后,姬发就是嫡长子,未来的爵位非他莫属。我左挑右选,姬发将来最富贵,莲儿唯有嫁给他才有福可享。”

    “程夫人未免太过天真。”马招娣不屑地撇了撇嘴,“姬发再富贵那也是他的,与你女儿有何关系?你以为只要孩子过门就万事大吉了?院门合拢,岁月漫漫,孩子心里的苦你又知道多少?”马招娣越说越气,胸脯起伏似绵延不断的丘陵,“姬家向来敬妻,你擦眼看看,侯爷那些小妾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我夫君这事做的是有些绝,但他也不单单是为了淑祥才这样说的。将心比心,他也是为了你的女儿考量。我们女儿受了委屈,好歹娘家还能争上几句。你的孩子被冷落了,你有那个胆气找姬发理论吗?”

    程姬氏无言以对,面对马招娣一通诘责唯有涕泪连连。马招娣缓了口气,把平安扣交还予她,“你我都是母亲,都希望孩子能得到天底下最好的归宿。女怕嫁错郎,你万不可一叶障目,这么轻易地就把女儿的终身托付出去。不如这样,你请侯爷出面帮你择婿如何?莲儿是他的侄女,我相信,侯爷断不会误了莲儿的一生。”

    程姬氏伏在马招娣肩头痛声呜咽,马招娣怜她慈心柔声抚慰,被程姬氏情绪感染也忍不住跟着抹泪。姜子牙推门进来,乍见马招娣哭得眼睛红肿不禁肩头一颤,“招娣,出什么事了?”

    程姬氏闻得动静立刻起身退至一侧,理了理妆容后朝着姜子牙屈膝行了一礼。马招娣坐在原处不动,仰起布满泪痕地脸庞愣愣地望着姜子牙,“相公,你回来啦。”

    姜子牙眼见马马招娣这般难受,又看程姬氏在此,遂以为是程姬氏言语不当冲撞了马招娣,心疼得一紧。他掀衣跪坐把马招娣紧搂在怀,冲着程姬氏厉声呵斥,“程夫人,我知你向来看不惯我,我也不与你计较。但你上门找我夫人的麻烦,未免太过分了!”

    程姬氏眼神怔忪,嘴唇微微张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马招娣坐起身子,捋了捋姜子牙的衣襟细声解释,“相公,程夫人是专程来府上探望我,我们刚才只是聊了两句家常而已。”

    “聊家常?”姜子牙明显不信马招娣这套说辞,“什么家常能让你哭成这样?”

    程姬氏躬身道,“妾身感怀身世,不意惊动了夫人,请相爷恕罪。”

    姜子牙轻哼了一声,口气带着一点愠怒,“内子性情绵软,听不得悲言凄语,还望程夫人今后小心说话。”

    “喏。”程姬氏恭敬应了一声,出言告辞。马招娣客气挽留,“程夫人一早过来,一定还未用过早膳。若不嫌弃,便留下来一道吧。”

    程姬氏察言观色,知晓姜子牙余怒未消,故而不敢轻言答允,不想马招娣坚持,程姬氏却之不恭,只得留下。因姜子牙风尘仆仆需沐浴更衣,程姬氏回避至偏厅饮茶。马招娣趁服侍姜子牙入浴的功夫将她与程姬氏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姜子牙听罢松了一口气。马招娣问姜子牙该如何给程碧莲与敖丙牵线,姜子牙暂无头绪,只道还需再好生斟酌。马招娣叹了口气,扯来旁的话题说与姜子牙解闷,蓦然她嗅到姜子牙身上隐隐有焚香的味道,疑惑发问。姜子牙懒声解释,“侯爷行至野外,遇一无主枯骨,下令将其安葬,还托我为其做了场法事超度亡灵。侯爷认为,有天下者,天下之主;有一国者,一国之主。枯骨既在他的领地,他便是枯骨之主,不可坐视其暴露荒野,遂要求官吏埋葬。”

    马招娣闻言感佩,“侯爷恩泽,及于枯骨,况与人乎!”

    “是啊。侯爷悲天悯人,德比尧舜哪。只可惜……”姜子牙垂眸悲慨,“侯爷之仁,区区眷顾西岐一隅。若能泽被天下,该是何等幸事!”

    马招娣给姜子牙揉肩的动作略作停顿,俯下身子低声发问,语不传六耳,“相公,伐纣时机还未成熟吗?”

    姜子牙眸光倏然深邃,“我已叩问上苍,多久时机降临。天书指引,四海归一之日,凤鸣岐山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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