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仲冥寿至,帝辛缟素奠酒,寄托哀思。朝歌王宫悲风阵阵,鹿台地宫更是压抑沉闷。玉石琵琶精不满地嘟着嘴,“这老匹夫都死了这么久了,大王怎么还惦记得没完没了的,他都不嫌烦哪。”

    正闭目养心的九尾狐闻言霍然睁眼,厉声斥责,“闻太师乃大王恩师,殷商功臣,你不得出言不敬!”

    玉石琵琶精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忿忿不平地甩了甩袖子。九尾狐叹息着摇了摇头,瞥见九头雉鸡精进来,立刻起身相迎,“青青,你的伤都好了吗?”

    “嗯。”九头雉鸡精点了点头,笑道,“公豹照看得很是仔细,我的伤已然痊愈。公豹让我转告大姐,明日北海水晶宫将有好戏上演。”

    鲛儿在寝殿检视新制礼服,闻得姜伋匆匆脚步声,立刻摆出一张笑脸。姜伋坐到榻上,展臂将鲛儿带至膝上坐稳,柔声问道,“为何突然回宫,是府上的谁给你气受了么?”

    “姜郎想多了。”抬手招来一张请帖递给姜伋,鲛儿莞尔道,“是碧游宫邀我明日赴宴,我这才回来打点一下。”

    姜伋看罢请帖,蹙眉思量,“通天教主此时设宴款待仙僚,恐有替申公豹延揽之嫌。为夫愚见,夫人不妨与龙吉公主结伴同往,权当照应。冥界明早召开大朝会,为夫不可缺席,只怕来不及送你。不过,待朝会结束,我会立刻赶过去,你安心就是。”

    鲛儿岂忍姜伋奔波劳碌,立刻婉声拒绝,“妾既有龙吉公主相陪,届时昊天上帝和瑶池金母又皆列席,妾当无虞。夫君还是专心料理朝事,否则君上又要斥责妾不思贤德,魅惑夫主了。”

    姜伋当然知晓鲛儿用意,心房顿时热气腾腾,“那好,夫人自个儿当心。记得,宴席上,酒水只能浅酌,不可多饮。散席后,夫人立刻回宫,不得迁延片刻。”

    鲛儿柔柔地靠上姜伋肩头,乖巧地答应了一声。姜伋又问道,“出席宴席所需的礼服可准备妥当了?穿上让我看看。”

    鲛儿眉间浮起一层媚色,自姜伋膝头滑了下来,翩然转至鱼戏莲叶间鲛绡缂丝屏风后面。姜伋低头顺了顺衣服,再抬眼,见鲛儿竟然换上了领口袖口皆点缀水晶兰的浅紫色寝衣,收拢了嘴角。鲛儿蜷起身子缩进姜伋怀里,睡意浓重地说道,“姜郎,这就安置吧,我困了。”

    姜伋宠溺地弹了鲛儿的鼻尖一下,动作轻柔地将她置在榻上,又体贴细致地替她盖好胭红罗衾。候至鲛儿熟睡,姜伋方悄然行至东配殿用膳。敖润煮酒以待多时,姜伋眼尾轻挑,掀衣落座,取酒提子先给敖润舀了一碗。仰头豪饮过,敖润举袖擦去唇边酒渍,刻意低声问道,“通天教主设宴,你可收到帖子了?”

    姜伋眸色淡淡地吃了口菜,清冷脸庞上粼粼水影晃个不停,“申公豹冒犯敏毓世子灵驾,想必通天教主已然知晓,岂会自讨没趣给冥官下帖?何况明日冥界大朝会,他就是下了帖子也没空料理。”

    敖润抬起筷子敲打了两下菜碟,似有不信地斜了斜姜伋,“那你是打算要鲛儿单独赴宴?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有龙吉陪着,昊天上帝和瑶池金母俱在席上,出不了什么事。再说了……”姜伋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瞟了敖润一眼,“不是还有你这个护花使者在嘛。”

    敖润不敢也没有兴趣接姜伋这话儿,径自说道,“我看不见得。据我调查的结果,行凶者系轩辕墓的那只九尾狐无疑,而移尸南海的就是跟她沆瀣一气的九头雉鸡精。这里头,能没有申公豹的筹谋?”

    姜伋不疾不徐地品食着莲叶羹,“九尾狐没那么蠢,她痛下杀手应该是随机行为。而九头雉鸡精栽赃嫁祸明显是给九尾狐洗脱罪名,这应该是申公豹的主意。至于他有没有旁的用意,我现在还说不准。”

    “还有什么说不准的。”敖润凑到跟前,语不传六耳,“这可是让四海缠斗不休的最佳时机,要是错过了,我都替他可惜。”

    姜伋稍微眯起了眼,指尖扣着桌案,“四海缠斗不休对他有什么好处?申公豹满脑子想的都是灭西岐保朝歌,把我爹踩在脚底下。四海起了纷争,西岐固然会遭到波及,朝歌就能全身而退吗?更何况申公豹这个谎圆的并不高明,他日事情败露,岂不等于是把水族势力拱手送给我爹,这不是作死吗?”

    敖润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是有些作死。可你不觉得,他们一直在作死吗?”

    姜伋怔愣一瞬,冷笑了一声,“由着他们作去吧,咱们就当看场好戏。”夹了一块鱼肉放到敖润碗里,姜伋正色嘱托,“我已经递了折子,推荐小敖参加本届的冥官选拔试。你有空的话,多督促督促他。你这个弟弟,别的本事不见长,气我的功夫倒是日渐纯熟。”

    敖润难得瞧见姜伋窝火的样子,一时绷不住脸哈哈大笑起来。姜伋记挂着安卧寝殿的鲛儿,担心敖润洪钟一般的笑声会把鲛儿吵醒,急忙捂住了敖润的嘴。悬挂殿前的水帘哗啦啦地吟唱了一晚上,翌日清早才稍作停歇。鲛儿昏昏沉沉地从榻上爬起来,哑着嗓子吩咐前来伺候她晨起的鲤鱼精,“把殿前的水帘卷了,吵得我头疼。”

    鲤鱼精愣了一愣,怯怯地提醒,“可公子最爱站在那幕水帘前赏景诵诗,宫主您还特意在旁置了张金丝榻呢。”

    鲛儿猛地回神儿,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瞧我这记性,连姜郎的喜好都忘了。还好有你帮我想着,要不然,可真要败他兴致了。”

    鲤鱼精轻然一笑,扶着鲛儿下榻,“这也不能怪宫主。这公子也不知在忙些什么,都许久不曾留宿水晶宫了,”

    “说的我好想受了多大冷落似的。”鲛儿坐到妆镜台前梳理着头发,“公子何时走的?可用了早膳?”

    鲤鱼精回话道,“据值守的虾兵回禀,公子天没亮就离宫了。不过走之前,倒是把您今天要穿的礼服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定了发式,配了珠钗,也备了膳食。”

    鲛儿调皮地弯了弯嘴角,抬手梳理了一把发梢,“昨晚上他就要看,我故意给岔过去了。现在他看见了,表情如何?”

    鲤鱼精掩唇笑个不停,“公子见到那礼服后,脸就跟从前他送给您的琉璃灯似的,一会儿一个颜色,可精彩呢了。”

    鲛儿想象着神色越发恣意起来,晨起不适一扫而空。鲤鱼精瞄着鲛儿神色,渐渐敛了神色,弯下身来小声问道,“只是奴婢不懂,宫主既知公子当您眼珠子似的看着护着,故行此举意欲何为?”

    鲛儿看着缠在梳齿上的几根发丝,眼睫似收拢的羽扇低低垂落辨不清她的眸色,“锁在笼子里的雀鸟,偶尔扑棱两下翅膀,不也挺有趣的吗?”

    “宫主说什么?”鲤鱼精只顾着给鲛儿打理物事,一时没听清鲛儿言语。鲛儿展开长睫,恢复平日光彩,如常吩咐鲤鱼精给她上妆。整衣出门,瞥见敖润在随行之列,鲛儿眉梢挂上点点疑惑。举扇遮住脸颊,鲛儿偏头与鲤鱼精耳语,“敖润怎会在此?”

    鲤鱼精小声回道,“是公子吩咐的。这样安排,一是为了顾全南海龙宫的颜面,二是方便监看以免生出什么是非。”

    鲛儿缓缓放下扇子,紧握扇柄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她的夫君,做事永远都这么妥帖周全,无论是面子维系还是里子功夫,她的夫君都舍不得要她操劳半分。鲛儿眸色凝重地坐上文鹢船,舱内檀香芬芳正浓。文鹢乃鲛儿之乘,舱内熏的却是姜伋最爱的檀香。再看青玉案上搁着的甜酒香点俱是姜伋素日所喜,心头蓦然不是了滋味。在旁服侍的鲤鱼精察觉鲛儿郁郁不乐,立刻为她奉上一杯甜酒。鲛儿阴着脸,指着潋滟微光的酒水问道,“这也是公子吩咐的?”

    鲤鱼精对上鲛儿森然目光,心神倏然一凛,战战兢兢地答道,“这是奴婢……”

    果然如此!鲛儿眸色复杂地哼笑一声,烦躁不安地扇着扇子。鲤鱼精惴惴不安地守在一旁,思绪百转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又担忧这无名怒气会伤了鲛儿本就羸弱的身子,遂借鲛儿撑头假寐之机,悄悄传信姜伋,盼他能早些回宫好抚慰一番。因姜伋出席朝会,这道消息便为等候在冥界神殿外阶下的敖丙所获。他大致浏览了一遍,没看出鲤鱼精藏在字里行间的殷殷迫切,故而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随手拢进了袖中。这时又有一道消息传来,却是出自阳间的西岐丞相府。敖丙不敢怠慢,即刻飞身赶至。疾步进去,见厅上唯有东海龙王低头喝茶,敖丙一脸诧异,脚步也渐渐停了下来。东海龙王放下茶杯,甩了甩袖子,“不用看了,是父王假托姜先生之名要你来这一趟的。”

    敖丙吁了一口气,掉头就要走。东海龙王拍案而起,怒声呵斥,“怎么?就这么不愿意见为父啊?”

    敖丙无奈转身,愁着眉宇解释,“父王,今日是冥界大朝会,我虽不是冥官,但毕竟贴身伺候公子,不能擅离职守。若是让殿阁执事逮到我偷溜出来,定然是要重罚我的。”

    东海龙王提袖出座,手臂轻轻搂上敖丙的肩,慈爱道,“所以我才托姜先生的名头嘛。”他把敖丙带到案后坐下,倒了一杯茶给他,“这平时你忙着差使,我也不好把你叫过来。而今天确是冥官的大日子不假,于你而言倒成了难得清闲的时候,我也只能挑这个时辰了。”

    敖丙接过茶杯,缓缓呷了呷茶水。东海龙王负伤也有段日子了,他这个儿子在病榻前尽孝的日子竟屈指可数,说来也委实有些惭愧。虑及此处,敖丙便也不再急着返回冥界了。东海龙王拉着敖丙的手温声道,“儿啊,为父是记挂你的终身大事,这才把你叫过来的。”

    敖丙横掌作刀抹了一把脖子,生无可恋地歪在东海龙王的肩上,“父王,您这又瞧上哪家闺女了?”

    东海龙王点了点敖丙的鼻尖,说道,“你也很喜欢的,就是西伯侯的侄女。”

    敖丙闻言眼睛腾地竖起,半边身子着了火似的坐了起来,“父王,您别玩了,程碧莲可是人,还是给姬发预备的。”

    东海龙王饶有兴味地扬起眼角,“西伯侯府子孙繁盛,为父还未指名道姓,你怎知就是程碧莲呢?”

    敖丙语塞,支吾了片刻,道,“不管是谁,她都是人,说什么都不可能嫁进咱们家。”

    东海龙王细声道,“世事无绝对。姜伋也是人,不也一样娶了鲛儿宫主?人龙结合未必会招来天谴,说不定你与程碧莲就是天作之合呢。”

    “可您也不能担保就一定是金玉良缘不是吗?即便是美事一桩,父王明白,人若要在海底生活,需修炼水族秘传术法,必折寿三年。”敖丙深吸一口气,眼角不觉凝出了一滴泪,“我承认,我喜欢程碧莲,正因为我喜欢她,才不舍得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父王,此事休要再提。”

    休要再提?此事焉能再也不提?东海龙王笑容发苦,若是有的选择,他岂会要自己的儿子承担昙花般的幸福过后那绵绵不断的相思凄苦?东海龙王望着逆光而立的敖丙,低低叹息,“阿丙,这就是你的命,接受吧。”

    “是我的命,还是她的劫?”敖丙无所畏惧地迎视刺眼阳光,字字铿锵,“若遇见我是她的劫,那我甘愿舍了这条命去给她化解这场劫。”

    东海龙王脸色骤然惊变,腾地自座位上跳将起来,“阿丙,你重活不易,千万别做傻事啊。”

    敖丙回头淡笑,金灿灿地阳光顺着他的脸庞轮廓静静流淌,“父王放心,深水地狱那种地方,我不会再去了。”

    是啊,没有比独闯酆都鬼蜮更好的了。敖丙仰望飘荡不定的荧荧绿火,扬手砸碎了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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