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上,九尾狐凭窗远望。楼之西,夕日半悬,明显露出颓落败相。楼之东,晚月凌空,隐约可见皎洁清辉。临风半晌,九尾狐幽幽收回目光。申公豹自楼阁暗影中踱步而出,立足在九尾狐身后,轻声问道,“大姐,何事胸怀愁闷?”

    九尾狐半倚窗拦,晦暗不明的脸庞晃出委顿的色彩,“我观天象,辅星光芒有侵帝星之势。公豹,你说我们这一次会不会又是白忙一场?”

    申公豹伸手拨了拨挡在额前的头发,嘴角上扬出自信,“火种已经撒出去了,咱们只需造场好风,便可燃起这场大火。这件事我来办,大姐需要办另外一件事。”

    九尾狐挑了挑眼角,申公豹低声道,“西伯侯府贴出告示,征召民间布坊缝制军衣,数量还不少。大姐,你要想办法让邯郸马家接下这单生意,并且只能是这一家。如此,我便有把握,戳露马家这个钱袋子。”

    姜伋躺在泰山府君的卧榻上睡得满头冷汗,双腿乱踢竟将被衾都给踏破了。姜子牙端着铜盆急急进来,一壁将洗好的帕子递给坐在姜伋身边的泰山府君,一壁拧眉询问守在近榻的孔宣,“你说话啊,果果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宣摩挲着下巴,揣度道,“果果现在阳气弱,会不会是让恶鬼给魇着了?”

    “胡说!”正在姜伋擦汗的泰山府君听到这话,不悦地斥了一句,“哪只恶鬼胆敢在本君的寝殿放肆!”

    姜子牙没好气地瞪着孔宣,“你就不能靠得住一回吗?”

    孔宣闻得姜子牙责备立刻粗声反驳,“我怎么靠不住了?要不是我,你儿子早就毒发身亡了。”

    “你……”姜子牙指着孔宣鼻尖正要开口,水草马明王躬身匆匆入内。泰山府君疑惑抬眼,水草马明王瞥了姜子牙一眼,恭声禀报,“君上,七十二冥官联名上书,跪求君上即刻下旨传唤氐氏,查问公子中毒事件的来龙去脉。”

    泰山府君怔愣一瞬,厉声问道,“本君对外宣称公子是染了急病,中毒之说是如何传出去的?还有,他们又是凭的什么一口咬定此事与氐氏有关呢?”

    水草马明王答道,“两个时辰前,一封来自北海的匿名信在冥界传开,信中称其因不忍公子蒙冤,故而向冥界首告。”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泰山府君凝眉不语,姜子牙冷哼道,“寄信者必是构陷我儿者。”

    水草马明王道,“君上,如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您总要表个态度,才能堵住悠悠众口啊。”

    泰山府君沉吟片刻,放下帕子,舒袖吩咐,“准诸卿所奏,命阎罗王前去北海水晶宫,传少夫人往神殿回话。”

    半个时辰后,泰山府君升殿,托孔宣照顾姜伋,邀姜子牙在侧旁听。水草马明王随侍泰山府君左右,七十二冥官依品阶高低分列阶下。鲛儿在姜淑祥的搀扶和李长庚的陪伴下走了进来,行至驾前行礼觐见。泰山府君端坐主位,神态庄重严肃,“氐氏,神农谷孔宣已经证实,公子是中了你北海水晶宫独有的碧霞饮之毒。对此,你有何解释啊?”

    鲛儿俯身跪倒,前额贴地。李长庚抱拳道,“鲛儿宫主因情绪过于激动而骤然失声,还望泰山府君见谅。”

    泰山府君居高临下,不着痕迹地扫了鲛儿一眼,沉声问道,“骤然失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姜淑祥上前一步屈了屈膝,涩声说道,“弟妹自小产以来,一直神思不属,竟将碧霞饮误作梅子酒呈了上去,这才导致舍弟误饮毒酒。弟妹愧悔异常,自责不已,这才伤及自身,以致无法言语。”

    “误饮?”姜子牙上身微微前倾,“糖糖,你言下之意,你弟弟中毒,纯属意外?”

    众冥官小声议论,刑天出列道,“姜少谷主,我虽孤陋寡闻,但也知道碧霞饮酒香中夹杂血腥味道,与梅子酒大相径庭。公子对酒颇有研究,岂会分辨不出梅子酒与碧霞饮?这番话,搁到哪里恐怕都不足够取信大众吧。”

    姜淑祥嘴角微微上翘,“尊驾有所不知,舍弟不喜血腥玷污酒意,遂苦心改良酿造工艺,已成功去除了碧霞饮的血腥之气。”

    “不错。”李长庚接过话来,“正因如此,我今日也不幸误饮了毒酒。若非淑祥在旁,我恐怕要折损不少道行啊。”

    阎罗王出言证实,“禀君上,太白金星所言属实。臣抵达水晶宫时,姜少谷主正在帮太白金星催吐。臣也检查过摆在案上的碧霞饮,确实没有血腥味道。”

    泰山府君微微颔首,端坐下首的姜子牙肃声责备,“鲛儿,碧霞饮既是毒酒,你怎能将这危险之物同梅子酒放在一处呢?若是单独存放小心贮藏,又岂会有此次意外啊。”

    阶下冥官私语再起,独阎罗王垂首一隅默然无语。秦广王脸色铁青,甩袖上谏,“君上,氐氏掌管北海,行事断不会这般疏忽。臣以为,此事并非如姜先生所说的这般简单,君上万不可轻纵啊。”

    泰山府君蹙眉片刻不表态度,端起案上茶杯兀自啜饮。姜淑祥抿了抿嘴,盈盈含笑,“秦广王忠心可嘉,然思虑过重。据淑祥所知,鲛人族体虚之时,血液会生剧毒,而碧霞饮正好能以毒攻毒。弟妹小产以来,身体羸弱,以此酒补身,也是常理。所以,秦广王,舍弟中毒,真的是一个意外。”见秦广王面上犹疑仍在,姜淑祥陡然加重语气,厉色道,“我姜淑祥说一不二,我说是意外就是意外。我是姜家长女,姜伋亲姐,我难道会包庇一个蛇蝎毒妇,令我姜家不得安宁吗?”

    话说到这份上,姜家这是摆明了是要袒护罪魁到底。秦广王愤恨满胸,锐利眸光逼视姜淑祥,言辞咄咄丝毫不让,“公子权比冥王,侍奉之内眷必须身家清白。公子殿阁乃冥界重地,内廷更不能存在一丝疑云。”

    殿内气氛胶着起来,眼看着就要剑拔弩张。泰山府君放下茶杯,整理了两下衣襟,“诸卿息怒,听本君一言。氐氏侍奉公子向来尽心竭力,殿阁上下有口皆碑。且氐氏无谋害公子之动机,是以本君判定,氐氏致公子中毒当属无心之失。”抬手按下秦广王等冥官的进谏声浪,泰山府君继续道,“但氐氏伺候有失的确是事实,连累公子险些丧命也是事实,本君不能姑息。氐氏乃命妇,归内廷,既然眼下公子尚未清醒不能行责,当依例交由王后发落。来呀,传归墟祭司冰魄。”

    姜淑祥还欲上前争辩,姜子牙见状立刻一个眼神横了过去。姜淑祥无法只得退开,由着冰魄把鲛儿带去凌虚阁。泰山府君挥散七十二冥官,吁了口气,朝着姜淑祥招了招手,“氐氏失语,是不是你这个丫头搞的鬼啊?”

    姜淑祥坦然承认,眉毛丝都没动一下,“她给我弟弟喝毒酒,我喂她一包哑药,不算苛待她。”

    泰山府君放松情态,慵然问道,“你这丫头,虽喜欢欺负伋儿,但实际上,护起他来比谁都厉害。这回,怎么偏帮起谋害伋儿的凶手了?”

    姜淑祥淡淡一笑,凝在眼角的一滴泪清冷胜过九天寒星,“我不是在帮鲛儿,而是在帮果果。碧霞饮毒发需四个时辰,他明明有足够的时间求救,却甘愿赴死,这还不明显吗?”

    泰山府君哼笑一声,狠厉目光却是刺向姜子牙,“本君给了你十七年的时间,你就教出了这么个傻儿子?”

    李长庚在旁忍俊不禁,“糖糖被百里鹏休回娘家之时,孔宣也是如此质问的。姜子牙,我也很好奇,你这个爹到底是怎么当的。”

    姜子牙遭泰山府君和李长庚合伙戏弄,恼火不已,右手掐上了腰。这时一声凄厉尖叫自泰山府君寝殿隐隐传了过来,听着约莫像是姜伋的声音。泰山府君和姜子牙俱是一个激灵,跳起身子就奔了过去,姜淑祥和李长庚紧随其后。寝殿内,姜伋坐在榻上,汗渍遍布寝衣,泪意汹涌的苍白病容掩在膝间,湿哒哒的鬓发紧贴耳畔肌肤。孔宣举袖擦了两把额头,扯了扯姜子牙的拂动长袖,小声道,“你儿子在梦里哭得特别凶,一直在喊外公。”

    姜子牙心头五味杂陈,坐到姜伋身前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慈声哄道,“果果不哭,爹在这呢。”

    姜伋缓缓抬头,嘶哑着嗓子紧张开口,眸子湿漉漉地好似经过一番洗濯,“爹,马家还在吗?”

    姜子牙心疼不已,赶忙好言安抚,“在呢,马家一块砖一片瓦都好好的,你放心啊。”

    姜伋痛苦地摇着头,流泪的眼角蹭着姜子牙温厚的掌心,“我看见了……马家成了一堆废墟,外公站在废墟上……”他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哭得越发伤心。泰山府君负手慨叹,“大衍天数,二十有五。虽说都期盼代代相传绵绵不绝,可有谁能真正恒享昊命不变呢?你外公挣扎红尘一生,却能超凡脱俗,他是一位智者啊。他托梦于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个道理。伋儿,你要领悟你外公的一片苦心哪。”

    姜子牙捧起姜伋的脸,柔和着脸廓微笑。姜伋眨了眨眼,掉下几颗泪珠,愣愣地问道,“爹,君上,我还活着啊?”

    姜淑祥瞧着姜伋憨痴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音,唇畔绽放出今日第一朵发自真心的愉悦笑容。李长庚拨弄了一下姜伋的脑袋,笑骂道,“你个混小子,差点把你爹给吓死!”

    姜伋不敢相信地伸手按上自己颈项上的脉搏好一会儿,才傻傻地咧开嘴角,露出一排洁白的上牙。泰山府君吩咐侍从打水过来,亲自给姜伋擦身换衣。待一切收拾停当,姜淑祥侍奉孔宣取别殿歇息,泰山府君坐在姜伋半躺着的褥子上,姜子牙陪在对面的席子上。阎罗王奉上一碗清粥,泰山府君取将过来,舀了一匙喂给姜伋。姜伋低头裹了一口,抿了抿唇,惴惴地瞄着泰山府君的脸□□言又止。泰山府君扫了姜伋一眼,一壁喂姜伋吃粥,一壁若无其事地道,“你放心,你的宝宝一块肉一根毫毛都没少。”

    一口清粥噎住在喉,姜伋猛地咳嗽了起来。姜子牙欠身给姜伋拍背顺气,泰山府君随手将粥碗递了出去,伺候在侧的阎罗王躬身接了过来,垂首噤声退离寝殿。泰山府君捋了捋袖子,抬眼示意姜子牙,“你亲自去看看吧,免得伋儿牵挂。”

    姜子牙明白泰山府君用意,颔首前往。泰山府君挥袖造下一层仙障,严肃起了面容,“七十二冥官联名上书,要求彻查你中毒缘由。对此,你怎么看?”

    姜伋深思半晌,沉声道,“诸卿一是看重与臣之间的同僚之情,二是想借此机会清算千年前的旧账。”

    泰山府君赞赏地点了点头,“为师也如是想,所以为师已将此事定性为意外。但是伋儿,对方目的恐不止于此,暗箭靶心怕还是你爹。”略作停顿,泰山府君再次冷下脸色,“伋儿,你这回又感情用事了。哪怕你服了毒,整整四个时辰,有什么事是料理不清的?”

    姜伋惭愧地低下了头,悔声认错。泰山府君惩罚似的点了一下姜伋的眉心,继续问道,“关于小敖,你作何打算?”

    姜伋没有回答,只是攒眉道,“君上,您不觉得小敖此举就是求死吗?他似乎是打算魂飞魄散,这才闯下此祸的。”

    泰山府君勾了勾嘴角,眼睛轻眯,“听伋儿的意思,又要替小敖担罪受罚?”

    姜伋诚恳请求,“君上,小敖待伋儿一片忠心,他出事,伋儿实在不能袖手旁观。”

    泰山府君吁气道,“本君可以成全你,但你也得成全本君。本君主理冥界,奖惩赏罚都须得服众。”

    姜伋了然泰山府君圣意,阖目忍住断腕之痛,道,“臣这就传下教令,褫夺敖丙本次考取冥官资格,并责罚敖丙为奴百年,期间不得以任何形式择选提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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