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横逸入窗,间或坠下两三片花瓣。马招娣单手托腮,两道眉毛都要攒到一块儿去了。她一手支颐,一手续续弹琴,弦子乱颤连累曲调完全不成章法。姜子牙体贴地替马招娣拂去黏在她发丝上的花瓣,温柔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马招娣顺势躺进姜子牙的怀里,眼角退堆满了疑惑和不解,“相公,季晨那事都过去许久了,好端端地果果翻它出来作什么?”

    姜子牙无奈地笑了笑,“谁让四公子给他设套呢?这孩子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你就别指望他会安安静静地呆着了。”

    一抹郁色悄然蔓上马招娣的眉梢,“可是相公,这时候挑起这桩事真的合适吗?侯爷会相信,果果根本不知道季晨是谁吗?”

    姜子牙对此倒是十分地笃定,“果果和四公子不过几面之缘,糖糖的易容术又出神入化,果果认不出来一点都不奇怪。四公子的确是当着我的面跟侯爷提起了果果,但这也只能说明他和果果有过一番交流,至于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仅仅凭借当时那番简单的对话是没法推测出来的。淑祥严守秘密,我毫不知情,果果当然猜不出来啊。”

    马招娣稍稍欠身,“那侯爷会不会要你去收拾残局啊?”

    姜子牙摇了摇头,唇线漾起一抹苍白凉薄的笑容,“侯爷如果来找我,不正意味着他在我身边安插眼睛了吗?虽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但这种行为足以伤害他与我之间的君臣情分。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悄悄传信给四公子,想办法把谎话给圆过去。”

    马招娣轻轻推了姜子牙一把,“就算没什么不妥,你也得好好说说果果。做人做事都睚眦必较,日子会过得很累的。”

    姜子牙慨叹和珍视马招娣的纯洁善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四公子假扮仆役混入马家这事一旦传扬出去,很容易成为朝歌方面攻讦侯爷失德的把柄。果果这么做,四公子当然会很头疼,果果也能松口气。再来,果果对季晨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等于证明了淑祥值得信懒,是个可堪托付的人。顺带的,连阿昆可能泄密的嫌疑也洗脱了。三来,果果表现出对季晨的赞赏之意,派遣敖丙上门调人,是侧面告诉侯爷和二公子,他的势力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庞大。四来,果果也想借此事警告伯侯府,无论基于何种理由,都不能轻易在姜家和马家安插人手。”

    马招娣明显地感受到了来自姜子牙语调中的森寒之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姜子牙瞧出马招娣害怕,遂安抚一般地辗转亲吻着她的发顶和双鬓,搂抱她的手臂也愈发用力。白梅那清甜凛冽的香气萦绕在姜子牙的心尖儿,冷冷的日光照拂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残辉透过石砖间的缝隙渗入幽暗的黄泉。姜伋侧卧在榻上咳嗽个不停,阎罗王焦灼地给姜伋拍背顺气。侍从弯着腰趋步行至姜伋榻前,跪着呈上一封来自阳间马家主宅的书函。姜伋慢慢起身靠坐在阎罗王的身上,伸手接过书函。有气无力地展信而读,视线接触到信上文字的那一刻,姜伋的脸廓骤然扭曲,激烈咳嗽一阵后手臂撑榻猛地喷出了一大口血。阎罗王吓得颜色都变了,一壁托住姜伋的身子一壁狠踢了瘫在地上不做所措的侍从一脚,急声吼道,“你还跪在这,去请孔谷主啊!”

    侍从颤抖着嗓子连应了几声,连跪带爬地出了寝殿。姜伋挣扎着下榻,穿着寝衣光着脚地往外跑。阎罗王忙拾起靴履扯下外袍追赶上去,紧随着姜伋奔至马家主宅。搭着染血帕子盛着血水的铜盆自正房更替而出,姜伋青白着脸色闯进卧室,在内服侍的婢仆门怔忪之后皆惊慌跪伏。鲛儿面色惨白地昏迷在榻上,衣裙和被褥皆浸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污。姜伋踉跄着倒在榻沿,悲怮的泪水不断地晕润着黏在鲛儿脸颊上的湿发。阎罗王哽咽开口,劝说姜伋节哀顺变。姜伋狠吸了一口气后陡然起身,朝着匍匐在地的婢仆们吼声诘问,“究竟发生何事?”

    一名恐惧不安的婢仆惶惶跪爬上前,呜咽着声音战战兢兢地回着话,“奴婢们原本在祠堂外边伺候,听到里面有动静,就进去察看。然后就发现主母浴血在地不省人事了。”

    姜伋闻得禀报脚下立时虚浮,耳边嗡嗡作响甚为厉害。阎罗王见状上前搀扶,身后传来鲛儿虚弱至极的干哑嗓音,“是家主回来了吗?我仿佛听见了他愤怒的说话声。”

    姜伋立刻回身握住鲛儿的手,强抑剜心痛楚柔柔地唤着。鲛儿微微侧首,涣散无神的眼眸露出雨打残花般的薄命之怜,“妾蒲柳资质,却得奉君子,此乃大幸。然妾不思贤德,悖逆夫主,戕害子嗣,罪孽深重。妾不敢奢望与夫主合葬,只求夫主看在往日的一点情分上,赏妾一个牌位。”

    姜伋满目歉然愧疚,艰涩着嗓子说道,“莫说此等锥心之语,我跟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鲛儿竭尽全力地撑起身子,盯住姜伋片刻后,无力地躺了回去。她绝望地阖上双目,万分痛苦地喃喃着,“果然……姜郎你果然厌恶我至此……”

    弥散在床帏之间的血腥气息似乎渐渐淡去,敷在鲛儿手背上的凉意仿佛即将消融的春雪。姜伋泪眼看着鲛儿宛若一脉失了颜色的水晶兰,行将凋零在他的掌心。恍恍惚惚间,眼前缟色成片,隐约是姜淑祥素白的衣裙,拂过他凝结了霜雪的眉睫。抱膝坐在门槛上,呆滞地望住那浮在天边红得刺眼的云霞。马昆瞧着姜伋好像丢了魂儿一般,唯恐姜伋悲痛之下走了极端,于是不错眼珠寸步不离地守在姜伋身边。姜淑祥疾风一般的身影刮到姜伋身边,颤抖着嗓子厉声诘问,“混账东西!你到底对弟妹做了什么?!”

    马昆从未见过姜淑祥这般失态,神情不禁有些惊惶,“妹子,你好好说,主母怎么了?”

    姜淑祥的一双清眸此刻通红,喉间好似有团火在熊熊燃烧,“弟妹醒来,哭着问我为何要救她,是不是因为你恨毒了她,要她受尽受罪才肯罢休。还说什么孩子没了是她的报应,又捶胸嚷嚷着自己满身罪孽,必须得用鲜血才能洗刷干净!疯疯癫癫的说了这些不经之言,你们究竟在闹什么?”

    马昆在旁听得瞠目结舌,思索一番后掀衣下跪,说起话来没有半点平时的利索劲儿,“家主,主母这是……疯了?”

    姜伋的表情出奇地平静,缄默半晌沉重开口,“长姐,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鲛儿小产一事完全抹去?依长姐之见,移经转脉能做到吗?”

    姜淑祥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身子有如筛糠一般止不住地战栗,不敢相信地尖声说道,“姜伋,你知不知道移经转脉会损根本,伤阴鸷,折寿元?”

    姜伋细细感受着心口处撕裂样的极致痛感,不愿意错过一丝一毫,淌下的泪水如倾盆之雨,“那也比疯了的好。要是我哪天闭了眼睛,扔下一个疯疯癫癫的她,往后该怎么活?”

    姜淑祥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指甲嵌入肉中在掌心掐出道道血痕。她泪已涟涟,阴凉潮湿的眸子交替泛着愤恨与无奈。姜伋面向姜淑祥深跪,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姜淑祥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咬碎了牙齿才勉强抑制住情绪,甩袖重新步入内室。姜伋缓缓起身,眼神酷烈地瞥向马昆,“主母是因为身体虚弱,才会在祠堂晕倒。我顾念夫妻之情,不再加罪,勉其跪省责罚。大哥,可记真切了?”

    马昆的嘴唇哆嗦着,双手下意识地揉搓着衣角,神色颇有些为难,“家主,主母这事儿闹得这么大,不太好遮掩哪。”

    姜伋慢慢站了起来,负手俯瞰马昆,眉目悚然骇人。马昆恐惧不已,几乎维持不住跪姿。姜伋面容狰狞可怖,瞬间化成来自地狱的浴血修罗,“若连大哥都没有法子,那我只能将今日在场的奴才全部处以哑刑了。”

    马昆被姜伋的狠绝吓得冷汗涔涔,言语逼迫之下,只能硬着头皮担了下来。姜伋挥退马昆,孤身一人注视着残阳变成钩月,钩月再变成残阳,赤色余晖下,越发衬托得枫叶猎猎。姜淑祥长跪在马老爷的墓碑前,欲哭无泪。姬发缓步踱至姜淑祥身边,恭敬地俯身拜了三拜。姜淑祥的眼神飘忽不定,像极了灵堂供桌上随风摇曳的烛火,“姜家历代不曾做过一件龌龊事,马家各辈不曾赚过一分肮脏钱,累世积德为何连一夕安宁都换不回来?”

    “天道无情,因而公正。”姬发凝睇着墓碑肃声开口,声音迟缓而有力,“淑祥,世上本无两全之事。既享了常人所不能享之福,便当受常人所不能受之苦。”他蹲下身子,取出怀里的青玉流珠,送到姜淑祥眉睫前,“这是我无意间碰见的。因为我瞧着像是仙家之物,遂多问了几句,不想贩卖此物的人神色陡然紧张起来,我觉得事有可疑,便将他扣了下来。”

    姜淑祥接过青玉流珠,随手揣进袖中,“太上老君说此物可保人一生平安,但我真心觉着,她似乎言过其实了。”她扭头,深深目光胶着在姬发的眸上,“你会一直相信我吗?不需要任何证人,不需要任何证物,只是相信我这个人?”

    “会。”姬发回答得坚定不移,他许给姜淑祥的信任就算天荒地老都不会变质分毫。枫叶红得暖心,也红得寒心。鲛儿渐渐睁开眼睛,殷殷一团骤然落入眼中,激得她立时失声痛哭。蜷在榻尾怀抱鲛儿嫩足睡得正沉的姜伋猛地惊醒,一骨碌地爬到鲛儿身边环紧了她,“宝宝不哭,为夫在这呢,不哭啊。”

    鲛儿的心神被为夫二字勾住,哭得越发地悲戚。泰山府君没好气地扯帘进来,怒目严斥,“公子活得好好的,你哭什么丧啊?!”

    鲛儿双肩猝然瑟缩,泪水好像被冻住了似的。姜伋讶异泰山府君亲身前来,诧然问道,“君上,何事圣驾至此?”

    泰山府君斜了鲛儿一眼,冷哼一声,“自然是为着你的身子。阎罗王,服侍公子回饮春居。”

    阎罗王自墙角走出,搀扶着姜伋下榻。鲛儿屈膝相送,正欲礼毕,抬眼见到泰山府君尚在屋中,赶紧低眉恭敬跪侍。泰山府君阴沉着脸色,劈头教训着,“氐氏,本君记得你初初过门的时候妥贴得很,怎么几年过去了,愈发地不懂规矩了。公子卧病,殿阁不能有哭声,你竟全都浑忘了。”他指了指摆在榻边的一捧枫红,似是失望地轻叹着,“红叶最多情,一语寄相思。伋儿一直都钟爱你,可本君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你承担不起这份恩宠。”

    鲛儿惶恐匍匐,呜咽着表明心迹,“妾虽不才,但也万万不敢辜负了公子。”

    “不敢辜负?”泰山府君气得哂笑,“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还叫不敢辜负!你掌家出了纰漏,伋儿依家法处置你,你不静思己过也就罢了,居然假扮柔弱蛊惑夫主,这是一位贤惠的正妻该有的行为吗?在祠堂内晕倒,失礼于夫家列祖列宗,闹得马家上下鸡犬不宁,这是一位明理的主母能做出的事情吗?这就是你所谓的不敢辜负?”

    “是妾糊涂了,妾知错。”鲛儿诚心诚意地叩首忏悔,一副弱不禁风的楚楚模样,“妾举止有失招致天道惩罚,令胎儿夭亡腹中,妾之罪不可恕。”

    “什么?你小产了?”泰山府君奇怪地看着鲛儿,那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你未有怀孕,如何小产?你是不是晕倒的时候磕到头啦?”

    鲛儿震惊地仰头,不敢相信地攥上了泰山府君的垂地袍袖,“君上,妾只是晕倒,不是流产?”

    泰山府君吁了口气,虽有不耐,但还是面露不悦地嗯了一声,“你没有小产。你也不想想,如果你真的遭此重创,本君怎会反对伋儿过来陪伴你,又怎会训斥于你?”

    鲛儿下意识地抚上小腹,的确没有之前流产时的疼痛之感。她粲然地绽开眼角,然笑容不过一瞬却又显露出枯萎之相。泰山府君没兴致去出揣摩鲛儿的心思,他不过是被姜淑祥的威逼利诱所打动,为了成全姜伋才不甚情愿地走了这一趟。撇头咳嗽了一声,泰山府君复又诫饬了一番,拂衣而去。鲛儿行礼恭送后礼毕起身,定定地望向近榻。枫红鲜艳夺目,正灼灼地盛放在白玉瓶中,照得寂寂的床帏温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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