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侯连夜升厅,西伯侯府已然许久不曾这般肃穆沉窒。姜子牙伏跪阶下,前额贴地辨不清表情。西伯侯降阶弯腰搀扶,神色一贯地温润平和。姬发察觉姜淑祥脸色不好,从刚才就体贴地拥着她的身子。马昆蜷着身子缩在后面的角落里,冷眼望着寂寂环站的各路诸侯。姬旦和南宫适正疾行入内,匆匆脚步踏破了映地烛火。西伯侯闻声看了过来,见姬旦惭愧低首,遂把目光再度落回至立在厅中一脸桀骜的恶来身上。黄飞虎曾与恶来并肩杀敌,不忍瞧他遭拷问,于是出列进言,“侯爷,恶来是个硬骨头,他若不想说,便是怎样都不会说的。”

    西伯侯颔首道,“本侯知道,所以本侯并未打算对恶来严刑逼供。本侯是在考虑,恶来行刺事败,回头如何向帝辛交代。”

    各路诸侯皆是一愣,便是恶来听到这话也有些怔忪。高和近前发问,眼神略显懵懂。“那侯爷将我等留在府内是……”

    “意外突降,本侯是怕府外不太平。”西伯侯解释了一句,复又看向姜子牙,“丞相,依你之间,恶来这事该如何善后?”

    姜子牙为难蹙眉,“侯爷,先前恶来受姜王后巫蛊之案牵连而濒死,子牙已经救过一次了。本以为他早远遁江湖,不料还是……”

    “姜子牙!”恶来骤然情绪激动,厉声打断姜子牙说话,舌尖颤抖地质问道,“姜子牙,你说当年是你救的我?!那个时候你分明没有入朝,你怎么救的我?!”

    “恶来,你听错了!”马昆俶尔站了出来,斩钉截铁地横眉插言,“姑父,姜王后被处决的时候您才刚到朝歌,您怎么可能救得了恶来?姑父,恶来不是您救的,他的死活跟咱们家没有任何关系!”

    姜子牙疑惑团眉,武吉扯开嗓子骂道,“阿昆,你怎么跟你姑父说话呢?你这不是明摆着指责你姑父说谎吗?”

    马昆忿忿别脸,姜子牙体谅软语,“贤侄,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恶来背负悖逆罪名,你是把当年的事情曝光,会连累马家是吗?”

    恶来深吸一口气,“马家?姜子牙,难道是马云松那个老东西要你救我的?”

    姜子牙皱了皱嘴角,不悦道,“我岳父虽是白衣,生前却享上宾礼遇,你这样称呼他,未免有些失礼了吧?”

    “哼!”恶来嗤笑一声,撇了撇嘴,“在军中的时候,我不服气马云松品阶在我之上,一直都是这样叫他的。老东西都没不高兴,轮得着你在这废话?”

    姜子牙冷下眸色不作理睬,恶来戚笑连连,求证目光扫向姜淑祥和马昆,“我家族不受牵连,想来也是老东西的手笔了?”

    姜子牙道,“我岳父走亚相的路子保你家族,也是费因为仲尤浑逼得他太紧了。当时闻仲征伐在外,商容梅伯又蒙冤惨死,我岳父没有办法,只得借你家势力弹压。”好比姜伋施计将闻仲从南海送回朝歌一样,除了名正言顺地摄政北海,对付费仲尤浑也是重要原因。恶来低了低眉目,旋即敛容抬首,“姜子牙,你侄子之所以那么激动,不是因为他怕事情曝光马家会受到连累,而是因为他知道,马云松是我杀的。不只是你侄子,你的儿子,你的女儿,应该也都是知情的。我早该想到,那个家甲在那个时候冲出来,就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来保护他们的。”

    马昆唇角紧抿成一线,姜淑祥扭头悄然拭泪。姜子牙凛然逼视恶来,声音低沉似寒冬暗夜压得厅中众人的心脏皆摇摇欲坠,“我岳父去世的时候我也在,他的的确确是因病而亡,而你现在却告诉我,是你杀了他?”

    “恶来以薄刃刺穿外公心脏,我设法将血脉粘连延长了外公三日寿命,并移经转脉,令外公看起来像是病亡。”姜淑祥哽咽开口,面颊上的红晕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外公奄奄一息,握着我的手再三交代,务必清除一切痕迹,并且绝对不能让您跟娘出现在他的葬礼上。我想外公被杀的时候应该是识破了杀手的身份,所以才会有此安排,目的就是保马家周全。”

    “姜小姐果然智勇兼备,灵堂之上,伯夷和叔齐几番试探都没找都丝毫的破绽,在下佩服。但是,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如果说当年,马家无力报仇雪恨,所以只能忍辱负重的话,那么姜小姐身陷朝歌之时好好筹谋不是没有机会,你为何也没有下手呢?”

    姜淑祥面容平静,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辈不欲私仇成国恨。”

    话音刚落满室震动,众人的目光立时齐刷刷地聚焦在姜淑祥和马昆的身上,脸上俱是肃然起敬的惊佩神情。恶来喃喃重复了一遍姜淑祥的回答,蓦然发出一阵惨笑,“西伯侯,你可知帝辛为何只是将你囚禁而不取你性命?你可知伯邑考从踏足朝歌起,就注定了死亡的结局?还有黄飞虎,你可知你为何会被册封为武成王,你的妹妹为何会成为黄贵妃?”笑声渐止,此时的恶来宛如一具行尸,僵硬地撕扯着过往的云烟,“马云松为人精明,不会等我清醒才放我走,而我会相信伯夷和叔齐的鬼话,也是因为我清楚自己的身份。在场各位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先王在立嗣的事情上摇摆不定,继而引发了长达十数年的夺嫡之争。那个时候,朝堂上分成了三派。比干自成中立,以商容和梅伯为首形成一派支持微子启,以闻仲为首形成一派支持帝辛。至于手握重兵的四大诸侯,西伯你侯缄默不语,崇侯虎报效帝辛,鄂崇禹暗中投靠微子启,姜桓楚则是犹豫不决。于是,帝辛迎娶东伯侯之女为妻,成功将东伯侯招揽到自己麾下。至此,微子启露出败相,先王正决定立帝辛为储,不料向来中立的比干却在此时突然提出传国以长的论断。两派势力再度均衡,西伯侯的意见就很重要了。就因为西伯侯举荐了帝辛,先王才下定决心立帝辛为储。”

    “所以,这才是帝辛赐死先父的理由吗?”南伯侯颤声吼问,额角青筋扭曲凸显。恶来闭上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无息沁出,“姜桓楚拥兵百万威震东鲁,帝辛其实忌惮他很久了。他登基之后不止一次地想要废后,奈何姜王后无过,加上帝辛王位还没有坐稳,这才没有立即动手。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帝辛派到姜王后身边的,明为保护实为监视。帝辛命令我收集姜王后的错处,为来日的废后作准备。在那之前,帝辛为了牵制姜王后和姜桓楚的势力,这才宠爱了黄氏,抬举了黄飞虎。其后黄贵妃落胎,也是帝辛担心武成王倚仗王嗣弄权朝堂,才不得已狠下的心肠。”

    “我还一直奇怪,我的妹妹好端端地呆在家里,怎么就招来了帝辛的青睐?”黄飞虎吞泪入腹,牙根沙沙地磋磨着,“帝辛,我从小伴你读书视你为手足,你竟狠心断送我妹妹的终身幸福,甚至不惜夺走她的性命!”

    苏护按耐不住冲将出来,一把揪住恶来的衣领,“照你这么说,即便我女儿不进宫,比干和商容他们也难逃一死,他为什么还要召我女儿进宫,让我女儿担负狐媚惑主的恶名?!”

    恶来甩开苏护,冷冷道,“谁让你把妲己许配给伯邑考了呢?伯邑考是西岐小侯爷,少有贤明深得民心,他若成了你的女婿,殷商王室还有哪位王子能驾驭得了?帝辛纳苏妲己进宫,就是想名正言顺地解除你们两家的婚约。后软禁西伯侯于羑里七载,除了打击西伯侯府,也是为了引伯邑考入死地。”话至此处,恶来忽然转头凝睇西伯侯,“姬昌,你虽有百子,足担社稷的却寥寥无几。彼时姬发还是个孩子,急躁冲动根本无法继承爵位。伯邑考一死,你又老迈,西伯侯府自然也就消亡了。帝辛记挂着你当年的扶持之恩,所以他不介意给你一个安稳的晚年。”

    “我宁愿自己从来不曾说过那句话。”西伯侯眼波清冽喉衔寒冰,心口不时激起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姜子牙森然逼视恶来,藏于袖中的手不知是何时紧握成的拳头,“这一切又与我岳父何关?”

    恶来悯然叹息,下意识躲开姜子牙灼灼视线仿佛是不敢提及当年之事,“老家伙曾得闻仲赏识提拔,帝辛自然以为他会归属自己麾下。没想到,马云松突然解甲归田,此后更是多番拒绝帝辛延揽,甚至转头与比干结交……”

    “所以,帝辛就理所当然地认定我伯公党附微子启吗?”马昆面露讥诮,睨笑连连,“明明是帝辛纵容费仲尤浑盘剥压榨,逼得我伯公走投无路,这才不得已寻求比干庇护,怎么就成了我伯公必须死的理由了?”

    “帝辛最开始并没有打算要那么多人的性命,特别是马云松,帝辛其实非常看重他的通济才能,更何况,马云松十分知趣,每逢天灾人祸,不消帝辛张口,马云松都会乖乖把钱捧出来,所以起初情势还算乐观。但是后来,一是闻太师攻伐南海战时太长,二是帝辛日趋奢靡,为了解决王室困顿危机,伯夷和叔齐献计,先是设局令马家在生意场中受挫,然后再出手相助,逐步将马家家主变成傀儡,以达到吞并马家财富的目的,就像扶持望江楼的程烷一样。只是他们没想到,这项计划会被马云松一眼看穿,在伯夷和叔齐还来不及制定新计划的时候,火速择定了另一位继承人。在听说他家的女婿在山阳城协助西伯侯的二公子制服了申公豹以及从朝堂上传出来的关于西伯侯谋反的言论后,又果断地将自己唯一的外孙女许配给了百里侯府,从而营造出了马家依附闻仲的表象,制止了伯夷和叔齐构陷马家投奔西伯侯府意图谋逆的栽害计划,从而成功的保住了马家,保住了他最宝贝的三个孩子。”眼泪犹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而出,恶来仰着头,一双眼眸绽放出洗濯过后的澄澈光芒,“我这一生,杀了无数的人,可唯有在杀马云松的时候,我的手是颤抖的。我与他一样,年轻的时候都怀有满腔的热血,都想保家卫国建功立业。老来回头,马云松还是当年的马云松,而我……早已渐渐迷失了我原本的样子。如今想来,真是太可笑了。”

    “你跟我岳父不一样!”姜子牙疾言厉色,言辞之间不给恶来留丝毫颜面,“我岳父也曾有违心的时候,可他的选择从来跟你就不一样!”

    “是啊。所以,尽管老东西死的冤,但他保住了他想保住的一切。而我……直到现在,都还背负着逆臣的罪名,永远见不得阳光。”一道鲜血自恶来口中汨汨淌下,恶来涣散着眼神望住姜淑祥,含笑从容说道,“你应该问过吧,他有没有后悔过。”

    姜淑祥迎视恶来,情态竟较姜伋更有马云松年轻时的风采,“我外公说,落子无悔。”

    恶来笑意更深,“是老东西的回答,他就是这样,清白如云,正直如松……”一口殷红血液喷出,淹没了恶来此生的最后语句。封神榜自姜子牙的长袖中飞出,于半空中旋转铺开,耀目金光勾连出了恶来的名字。姬旦忿忿不平,失声质问一个冷血杀手焉能成神。姜子牙抿唇不言,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当年马老爷请求他救治恶来时的情景。

    “子牙,恶来勤劳王事忠孝仁义,彼时边陲有虎兕伤人,恶来无惧与之相搏,百姓感恩立生祠谢之。这样的好人,就这么死了,未免太伤人心了。”

    姜子牙跪在漆黑的夜色中细细擦拭着马云松留给他的龙形酒觥,抬头望向逆光而战的西伯侯,“侯爷所谓的违逆天意,究竟指的是什么?”

    “其实当年先王并不是问本侯的意思,而是委托本侯占卜天意。当时占卜的结果,天意属微子启继位,但本侯考虑到殷商边疆不稳,微子启性情柔软恐不能弹压四方,于是跟先王说,神授王权予子受。”

    “难怪亚相会出面支持微子启。”姜子牙感慨一句,复轻声问道,“侯爷告诉子牙实情,是要子牙做什么呢?”

    “既然祸根是本侯种下的,那孽果也该由本侯亲自摘去,不是吗?”

    “子牙明白了。”

    雪白长绢缓缓铺开,逐渐现出天地二字。姜子牙正襟提笔,在这两个字的后面,郑重写下了一个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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