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雪一样的惨白。早先哪吒踩踏风火轮急吼吼地把孔宣请了过来,待叩弦搭脉细细诊察之后,孔宣沉着脸色攒眉捋须,“子牙昏迷乃情伤所致,是由于悲郁心绪积攒多时一朝爆发才引发的吐血之症,并非是申公豹所为。”

    “就是嘛,我都说了,凭申公豹的道行,还不够能把姜子牙怎样。”李长庚拧开葫芦喝了一口酒,朝着哪吒招了招手,“要我说,你就该把你师叔母接过来,只要那把裹了蜜的嗓子一开腔,你师叔准保从榻上弹起来,绝对比孔宣的银针丹药管用。”

    “你以为我没去啊,这不是得儿还没满月,师叔母走不开嘛。”哪吒熟练接过姬发递过来的帕子,妥帖地敷在姜子牙的额头上。邓九公偏头与李靖私话,语不传六耳,“你总说哪吒顽劣,可我怎么看这孩子挺会照顾人的啊。”

    李靖苦笑,低声说道,“这都是丞相夫妇教得好,当然也多亏了姜小姐和姜公子能治得住他。”

    “小孩子嘛,你对他好,他自然也会对你好的。”邓九公闻言心头微酸,不自觉地收回了揶揄的表情。李靖落寞抿唇,低垂的视线没入地上的月影。忽而风吹影动,姜伋披着夜色急急奔入,虽然在姬发身前三尺之处刹住了脚,但步伐还是看得出凌乱。哪吒起身离榻给姜伋腾出位置,姬发莞尔跟姜伋打了个招呼,“内弟来了。”

    “是啊姐夫,家母到底是不放心,这才打发我过来了。”姜伋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答了一句,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姜子牙身边察看,“姐夫,家父这是对敌时受伤了?”

    “你爹这病啊,纯粹是你给气出来的。”李长庚抢在姬发开口,一双醉眼爬满了责备的红丝,“姜果果,你现在可是真出息了啊。”

    “罗刹他们不懂人事,我只是请求我爹看顾他们而已。前儿个我爹从我这儿白拿了十坛烟火繁给伯父,我可是一个不字都不敢说。”

    帐中诸将眼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盯得李长庚脸皮燥热实在挂不住了,“混小子,没想到你这么小家子气,你跟你外公相比你真是差远了你知道吗?”伸手在胸襟袖口摸了两把,李长庚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我回天庭去给你拿酒钱,本座堂堂太白金星,难道还会坑你这点钱?”

    李长庚面如玄坛飘然远去,姬发转头关切拍抚姜伋肩膀,“内弟,邯郸已经归治,马家的生意还是难做吗?”

    “邯郸虽归治,但马家先前被盘剥得太厉害,彻底恢复元气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这饭碗,也不过是能端一天算一天罢了。”

    姬发知道姜伋说的是实话,因为早在西岐出兵之前,他就对整个邯郸城的经济状况进行过摸底和评估。姬发心里十分清楚,这座邯郸城现在俨然就是一片枯枝上的残叶,保不齐哪天北风一吹就跌落得粉身碎骨,当初若不是看在城中百姓苦困和城池地理位置优越的份上,他是决计不会让西伯侯府在风声鹤唳的处境下平白背上那样的一个重担的。姬发眉尖颦蹙,思索片刻冷声发问,“百里鹏这个城主,邯郸百姓可还满意?”

    在场众人闻言面色皆是一变,毕竟便是哪吒都听得出来姬发这话分明是在问姜伋对百里鹏满不满意。李靖忐忑地抿了抿嘴角,不自禁地瞟出了一个紧张的眼神,却见姜伋只是温和一笑,“百里城主自是尽职尽责,可惜重病唯有缓治,不宜急攻啊。”

    李靖心底猛地一震。这个姜伋,表面上是在维护百里鹏,实际上却是在暗戳戳地指责百里鹏力有不逮。果然,姬发听过姜伋的回答后眸色越发深邃,脸色也完全沉了下去。李靖私下揣度,莫非姜伋还在为百里鹏过去辜负怠慢姜淑祥一事耿耿于怀,借机报复不成?百里家为了驱逐姜淑祥出门,不惜把哪吒扯下水,李靖对这一家子早就没什么好感。只是,百里海眼下在南宫适麾下效力,万一姜伋失了分寸,难免不会一朝连累姜子牙的官声。百里家如何如何李靖可以不关心,但西岐丞相府的门楣不容蒙尘。念及此处,李靖理了理表情,同时极其隐蔽地给哪吒使了个眼色,“姜公子,我听哪吒说,丞相这两日一直没怎么吃东西,想来是胃口不太好。既然你来了,不如下厨……”

    “是啊果果哥,你赶紧去给师叔做点吃的吧,要不然师叔就要饿死啦。”哪吒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撇下姬发等人拉着姜伋就往外跑。李靖匆匆施礼道歉后追了出去,在厨下,姜伋慢条斯理地系着襜衣,好整以暇地望向李靖微笑,“李将军,如果我真想把百里家怎样的话,百里鹏根本就没命来西岐。”

    “姜公子你……”李靖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哪吒眨巴着眼睛手指怯怯勾上了姜伋的衣袖。“傻孩子。”姜伋宠溺地拨了拨哪吒的小脑袋,随手递给他一把嫩葱,“去,帮果果哥把这葱剥了。”

    “嗯。”哪吒瞅了瞅姜伋又瞅了瞅李靖,磨蹭了许久才拖着浓重的鼻音应了一声,捏着嫩葱乖觉地蹲到了一边。李靖移步到姜伋跟前,他兀自低首淘米,微微下垂的眼角缓缓淌出了酸辛的泪光,“邯郸城早已被费仲尤浑之流的贪官污吏糟蹋干净了,彼时妫城主之所以能勉强支撑其实靠的是我与闻仲互相博弈的微妙关系。而今局势大改,百里鹏又是新官上任,这行事方面就难免缩手缩脚了些。我不是说百里鹏求稳不对,可他……”姜伋深深一叹,鬓边竟隐约可见一丝银白,“李将军,我长姐与百里鹏的那点子恩怨曾经在西岐闹得沸沸扬扬,好不容易流言平息长姐顺利出阁,我若在此时有所动作,岂不等于告诉大家我长姐与百里鹏搅和不清?我自小由长姐照顾,岂会如此败坏她的闺誉损伤我姜家的声望?”

    “这般说来,的确是末将小人之心了,还请姜公子恕罪。”卧在李靖眼底的幽暗火苗渐回灰烬,俯身行了一礼。姜伋摆了摆手,嘴角浮出了一涡笑纹,“李将军一心维护家父,这份恩情,姜伋铭感五内。”姜伋放下手中活计,郑重其事地向李靖行了一个谢礼,然后才开口询问道,“敢问李将军,家父因何至此?”

    “这……”李靖不知该如何回答,仔细斟酌了半晌才叹息着说道,“丞相……大概是思念夫人了吧。”

    “这样啊。”姜伋似笑非笑,沉淀在眸子里的颜色叫李靖捉摸不透,“家父是越来越离不开家母了,可惜家母身躯冰冷酷寒,家父眼下的情形,怕是无福消受了。”

    “果果哥!”哪吒脆亮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滴溜溜地眼珠旋转出一圈圈的疑惑,“师叔母根本不在丞相府,大娘和小妹说她前些日子请求百花仙子送她去北海水晶宫了,是去伺候鲛儿嫂嫂坐月子了。”

    “我娘去伺候氐氏月子……”姜伋眯起眼睛,清俊的面庞浮起一层阴影。往常鲛儿生产以后,姜伋从不让马招娣过去照顾。一来马招娣没有分娩的经验,不管之前做了多少准备,事到临头都难免会手忙脚乱。二来姜伋始终认为照顾妻子是丈夫的本分,有他在无需劳动旁人。三来婆媳关系自古就是横亘家中的一道难题,既然牙齿和舌头终不免磕碰,倒不如一开始就井水不犯河水双方落个自在。而马招娣也明白儿子的心思,所以一向都是顺着姜伋的安排从不主动掺和什么。但这回……姜伋愧疚满怀地回到殿阁,瘦长的十指悉数瘫在石青色的引枕上。敖丙端着参汤近前,舀起一勺轻轻喂送到姜伋嘴里,“公子今儿个累着了,快进些参汤补补元气吧。”眼瞧着姜伋眉间倦色不褪,敖丙忍不住又心疼起来,“公子,您现在总揽冥界的政务,操心着马家的生意,打理着西伯侯府的虎贲军,水晶宫您也没真正撇下,姜家更是不消说了。公子,您真以为您有三头六臂啊。我看,您还是向君上告几天假吧,我真怕丞相病没好您这边先倒下了。”

    “我爹这回啊,怎么着也得调理个十天半月,难不成我以后天天告假啊?就算君上疼我,底下的冥官也会有微词的,我可不想在这上头浪费心思。”

    “那就让大小姐回来嘛。她是大夫,照顾病患可比您在行多了。不管怎样,这丞相也是她爹,难道大小姐嫁了人,她就改姓了不成?再说了,不是还有夫人呢吗?她跟丞相情比金坚,总不会抛下生病的丈夫独自逍遥了去吧。”

    “长姐是该归宁尽孝,但现在不是时候。太姒已把管家之权交予长姐,眼下正是她在西伯侯府扎下根基的关键时期。若不趁此机会站稳脚跟,等侯爷的儿媳妇一个一个进了门再筹谋,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至于我娘嘛……”姜伋微微抬眸,眼神陡然锐利了起来,“小敖,你可别告诉我,我娘去水晶宫伺候氐氏月子这事儿,你一点都不知道?”

    “奴才知……知道……”敖丙畏惧地嗫嚅着,端着参汤的双手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夫人到达水晶宫的时候奴才就想着要禀告公子,不意殿阁事儿多,一忙起来竟然就浑忘了,是奴才的疏忽,奴才知罪。”

    “是一时疏忽忘记了呀,还是我娘堵住了你的嘴呀?”姜伋上身稍稍前倾,鹰一般的眼睛危险地迫视着敖丙,“还有胆在这跟本座抖机灵,敖丙,你还记得谁是你的主子吗?”

    诛心的质问!敖丙被姜伋吓得前额登时淌出冷汗,赶忙撂了参汤扑跪到姜伋足下哭喊,“公子明鉴,奴才无论死生都是被公子掐在手心儿的一条小龙,求公子明鉴!”

    “都娶妻了,还是小龙?”姜伋忍俊不禁,张开手臂将敖丙拢到自己膝间,“小敖,今早柏鉴交上来的罪己书是你写的吧?命令柏鉴亲书罪己,是本座对他态度不端玩忽职守的惩罚。你以为你帮他是在行善,可你有否想过,堂堂高阶冥官,如此打发上殿降下的处罚,一旦传了出去,柏鉴会很有脸吗?再者,今日能求你代笔避过惩罚,明日就能借你之手贿赂本座!这口子一旦撕开,那些糟心事便会接踵而来,到时候咱们还会有清净日子过吗?”

    敖丙后知后觉地仰头看着姜伋,心中暗骂自己跟随公子多年目光竟还是如此的短浅,“公子教训得是,这事儿的确是奴才的错失。请公子放心,奴才往后一定恪守本分,绝不会给外头留下一丝的缝隙!”

    “起来吧!”姜伋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俯身把敖丙扶了起来,“这段日子家里家外我怕是难以兼顾了,水晶宫那边儿你帮我多留些神。”

    敖丙颔了颔首,随即又不解问道,“公子,氐氏早被贬了,夫人为何偏要挑这个时候跑去献殷勤呢?”

    姜伋弯了弯唇角,黑曜石样明亮的眸子渐渐蒙上了一层水光,“氐氏难产,太微宫必有微词,我娘这是做给太微宫看的,无非是怕昊天上帝和瑶池金母为难我罢了。”换个姿势稳了稳心绪,姜伋单手撑头淡淡吩咐,“去把那传音紫贝翻出来两个,一个给我娘,一个放在我爹枕头边上。我爹这病啊,也就只有我娘才能治得好了。”

    “喏。”敖丙憋住笑意退下办差,李长庚盯着姜子牙在马招娣一叠声的呼唤中鲤鱼打挺般地自榻上坐起,惊讶得连手中的酒都忘了喝,“姜子牙,这就是传说中的喊魂吗?”

    姜子牙晃了晃混沌的脑袋,没好气地瞪了李长庚一眼,“我压根儿就没死,喊什么魂?!”

    李长庚嗤了一声,翘起退来说道,“前前后后差不多半个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打算一直睡下去呢!”

    “什么?半个月?”姜子牙一骨碌地滚下榻,李长庚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你也不用着急,穿云关已经攻下,申公豹也没什么大的动作,姬发昨日出发去邯郸城这会儿还没回来。”

    “邯郸城?”姜子牙眉尖一紧,抓住李长庚的手臂正要往下问,却见哪吒举着乾坤圈跑进来,气哼哼地禀报东海龙王帐外等候。姜子牙揉了揉还在不住作痛的太阳穴,强打起精神肃声吩咐,“请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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