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长案上,四十坛子酱菜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水草马明王确定殿中再无私藏后吩咐婢仆把酱菜悉数搬走,站在一旁干看着的敖丙到最后委实按耐不住,扑将上去死死抱住搁在桌角的那一坛,“好歹把这坛酱莲藕留下吧,我会劝公子少些食用的。”

    “君上收走酱菜并不是要禁止公子食用,你真的无需如此。”水草马明王哭笑不得地将敖丙护在怀中的坛子夺了过去,转身与姜伋施礼告退。殿中婢仆亦垂首噤声退了出去,敖丙怏怏平趴到姜伋膝头,闷闷地抱怨着,“堂堂上殿,竟连口吃食都做不得主,传出去怕是都没谁会相信吧。”

    “放肆!”姜伋照着敖丙的臀峰轻轻地扇了一巴掌,故意板起脸来唬道,“这话只准在我跟前说说,倘外头冒出一个字儿,全在你身上。”

    “放心吧,奴才有分寸。”敖丙新伤有些承受不住姜伋的力道,随便耷拉着的双手下意识地攥了一把铺在座下的厚实毯子。姜伋留意到敖丙的这个动作不禁蹙眉,心中禁不住一阵后悔,“这次对你的责罚是重了一些。”

    “何止重了一些啊。”敖丙小兽似的蹭着姜伋的膝头,喉间仿佛衔上了一抹呜咽,“奴才不中用,您要打要骂都成,只求您莫再讲那些诛心之语了。”

    “好,那咱们就聊些别的。”姜伋安抚地捋了捋敖丙的头发,语气温和地转移了话题,“厨房和园子的管事空出来了,你准备安排谁顶上?”

    “奴才本打算自己接管厨房,园子交给福伯打理,但细想之下又觉得不妥。公子早定下了规矩,若直接将福伯提拔上来,恐会招致殿中婢仆怨怼。因此奴才思来想去,还是按规矩办事,让他们凭本事争取最为恰当。”

    “很好,甚合我意。”姜伋赞了敖丙一句,复又吩咐道,“这事儿交给阎罗王去办,你自调养你的去。”

    “公子卧病,奴才身为近侍,即便是有冥官侍疾,也必定是要伺候在侧的。否则君上怪罪下来,奴才的脊背可又得开花了。”

    “君上不会怪罪的,因为本座有差事交给你办。”姜伋顺手拾起一本书简翻看,好像是很随意地拣起了一件事来吩咐,“去查查南苑的苑主,十日之内回话。”

    “南苑?”敖丙先是不明所以地嘀咕了一句,旋即又似明白了姜伋心意了一般揶揄地望向自家公子。姜伋面颊上的绯色稍显即逝,握拳掩唇咳了一咳,“退下去办差吧。”

    “公子连杯茶都没赏,便下令赶奴才走吗?”敖丙赖在原处不动,委屈巴巴地模样逗得姜伋忍不住莞尔一笑,“前线传回捷报,临潼关守将陈梧被武成王黄飞虎一枪穿胸,我军已顺利攻下五关。昨儿个侯爷从咱们家的酒坊里订购了二十缸清平乐,预备送与前线慰劳将士。我正打算这单子完成后便好好地吃一顿呢,你倒先惦记起茶来了。”

    “茶是公子煮的,饭是庖厨烧的,能比吗?”敖丙就像一只绯绯乖巧地拱进姜伋的怀里,脑袋沉浸在自云锦雪缎上散发出来的浅淡檀香里,“公子许久没下厨了,不若今天亮亮手艺吧,就做那道黑芝麻糊如何?公子鬓见霜色,进黑芝麻糊最是相宜了。”

    “是,的确最相宜。”姜伋黯淡了眸色,忽然一脸疲惫地放下了书简,“我乏了,你下去吧。”

    “喏。”敖丙跟在姜伋身边多年,察言观色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好比此刻,他虽揣摩不透姜伋的心思,但也明白晓得自己必是哪里烦扰到了姜伋。他按着规矩行礼退下,思忖再三后扯了个给程碧莲买胭脂的由头奔去了聚美堂。马昆细细听完敖丙讲罢来龙去脉,面色凝重地眯起了眼睛,“这便是咱们侍主的难处啊。主子的心意是要一点一点揣摩出来的,可有时候吧,主子更喜欢你直来直去的。什么时候直来直去,什么时候旁敲侧击,这其中的分寸,还真的是难拿捏啊。”

    “大公子的意思是,这会儿公子是要我直来直去的问?”敖丙抿了抿嘴唇,一脸不解地挠了挠头,“可这不合规矩呀,这哪有奴才直接了当地问主子你到底想怎样的道理啊。”

    “对,是不能,可这个时候的家主,却偏偏希望你能这么直截了当的问。你想啊,他在阳间是臣下,在阴间是主上,在他身边儿的无论是谁都需得分出个远近尊卑来。多累啊。”马昆双手交叠拄着扇子,一脸地唏嘘.。敖丙若有所思,出言告辞并随手从柜台上捡了一盒红胭脂揣进了袖中。马昆下巴垫在交叠的手上犹自感叹,店里的伙计怯生生地近前禀报,“大公子,方才敖丙从柜台上拿走了一盒红胭脂,没付钱。”

    “没关系,记家主账上。以后像这种事儿你都不必报我,直接记家主账上就好了。”马昆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和软深邃的眸光轻飘落在屋中一角静静伫立着的福禄桐上。福伯持剪小心翼翼地修理着树枝,眼尾余光瞥见姜伋伸手掐弄嫩叶赶忙呵斥着阻止,“我的小祖宗,我这好容易才打理好的,你可别给我碰坏了!”

    “福伯净惦记这些花花草草,都不疼我了。”姜伋委屈地嘟了嘟嘴,福伯见状忍不住打趣,“家主今年贵庚啊,还这么孩子气。”

    “如今就连福伯也不把伋儿当孩子看了吗?”姜伋托腮而坐,扇子似的羽睫渐渐散落。福伯放下剪刀坐到姜伋身边,伸手提壶为姜伋斟茶,“家主的意思老奴明白,只是家主啊,老奴可从不曾把您当孩子看过啊。”

    姜伋转头凝睇福伯,黑黢黢的眼珠子仿佛能沁出水儿来。福伯搁下茶壶,解下自己的外袍给姜伋披上,“老奴明白家主的心情,可这个因既然是您自个儿种下的,您就得尝这个果。何况家主有师尊庇佑,爹娘宠爱,兄姊扶持,挚友相随,比起老太爷当年,您实在是幸运的太多了。”

    “说起外公……”姜伋趴在案上声音低沉,说话的语调似乎沾上了淡淡的鼻音,“福伯,外公为何非要去转世轮回,您却甘愿留在这冥界?”

    “若不是碰巧得悉家主重病卧床,老奴也早投胎去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家主不能任性地要求太阳月亮和星星都围着你一个人转。再说了,家主有泰山府君疼着护着,老太爷在与不在其实无甚关碍。”

    这番话福伯说的意味深长,姜伋亦掂量得出这番话的分量。青萍之末,风吹枝颤。水痕珠帘内,敖丙摆好棋盘,朝着姜伋遥遥挥手,“公子,杀一局?”

    姜伋闻声应邀掀帘入内,脱去福伯的外袍掀衣坐到凫羽絮成的暄软垫子上,“又跑去找我大哥了?”

    “公子怎知?”敖丙嗅了嗅自己的衣服,临来时他怕自己在聚美堂沾染的胭脂味儿会致姜伋不适还特意用泡了栀子的热水沐浴更衣过。他嬉笑着跪坐在姜伋身前,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道,“公子,您该不会是派了鬼差跟着我吧?”

    “是啊,否则我要怎么知道你这不让我省心的孩子又给我惹了什么祸呢。”姜伋绷着一张脸,随手拈起几枚棋子置于掌心掂量着,“说吧,你跟大哥准备如何对付我?”

    敖丙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托着腮,满眼严肃地质问道,“公子不是答应过奴才,不再说这些诛心之言了吗?”

    “放肆的奴才!竟敢质问起你的主子!”姜伋陡然竖眉呵斥,敖丙丝毫不惧嘴角反而咧得更开,“现在是在家里边儿,奴才便是放肆了又能如何?”

    “也是哦。”姜伋瞬间换了一副温和的表情,伸出手来摸了摸敖丙的发顶,“说,大哥都跟你说什么了?”

    “大公子只是跟奴才感慨公子如今的处境,别无一言。”敖丙微微低下脑袋,规规矩矩地答着话,“他瞧着公子您这儿要讲规矩,那儿要论尊卑,他觉得您活得累。”

    “有二公子比着,我其实也还好。只是可怜了我长姐,这辈子都不得恣意快活了。”姜伋淡下了脸色收回了手,身子歪向凭几虚靠着,“我年幼时总吃米糊,我也爱吃,后来到了马家,虽然外公变着花样儿地给我弄吃食,但我还是经常吃米糊。我记得那时候我刚被外公定为少主,马家里里外外千头万绪缠得我喘不过气,没几天我便病了。外公知我爱吃米糊,便亲自掌勺费尽心思地给我熬,可我闹脾气就是不肯乖乖吃药吃饭,外公连哄带吓皆是无用,最后竟下令整个主宅陪着我一块儿挨饿。起初我以为外公不过一时气话,没成想竟是真的。外公那会儿已是高龄,马家亦有不少老仆,就这么硬生生地挺着身体怎么吃得消?我好了,外公却倒了,这一倒就是两个多月。我常常在想啊,要不是我不懂事,或许外公不会走那么早。”话至此处,姜伋的眼角似渐渐沁出了一层薄薄地泪意,在幽暖的烛光中不甚明晰,“打那以后,我只要见到米糊,就会想起外公,我这心里就难受。福伯不忍见我难受,遂吩咐主宅不得再为我备米糊。”

    “是奴才多嘴了,请公子狠狠地掌奴才的嘴。”敖丙初时见姜伋拒食米糊,是在他遭受苦刑过后。那时他直以为姜伋是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以致于嫌恶米糊粗鄙,从未想到这中间居然还有这样一番缘故。敖丙匍匐在姜伋身前垂首求罚,卑微的语气激得姜伋又是几不可闻地一叹,“小敖,我贬你为奴是为了保全你,你怎能真的把自己活活地磨成一个奴才?”

    敖丙缓缓抬头与姜伋对视,绵软的目光透着坚定与真挚,“公子予奴才大恩,奴才甘愿当牛做马以还恩。请公子放心,这世上除了公子,没有谁可以让奴才软下膝盖弯下脊梁。”

    “这世上只有你能让我心甘情愿软下膝盖弯下脊梁。”不知何故,脑海中竟会突然回响起这样的一句话,铿锵有力的声音震得姜伋的头瞬间疼得厉害。泰山府君闻讯立刻携俞跗匆匆赶来,探视给药又是好生一顿折腾。鲛儿守在榻前伺候姜伋入睡,泰山府君出得寝殿低沉着嗓子冲着伏跪在地的敖丙冷声责问,“公子头疼昏迷的时候是你在旁边服侍的,你告诉本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君上,奴才多嘴问了一句公子关于米糊的事情,引得公子忆起往事伤心难抑。都是奴才的不是,请君上责罚。”

    “你呀你呀,区区一碗米糊罢了,你吩咐厨房常备就是了,犯得着非要去张这个嘴惹公子不痛快吗?”

    水草马明王唯恐泰山府君恼怒敖丙特意

    抢在泰山府君前面出言训斥,泰山府君淡淡瞟了水草马明王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敖丙身为公子近侍,当然要知道公子喜恶。这个不痛快,该惹还是得惹。只不过你得注意一下分寸,别把伋儿惹得太不痛快了。”

    “喏。”敖丙俯领泰山府君教诲,旋即又起身问道,“君上,照公子眼下的情况,怕是无力戍卫西伯侯府。是否要奴才去面见西伯侯,为公子请几日病假?”

    泰山府君嗯了一声,微微颔首,“好,你去吧。顺便传本君的口谕,在公子养病期间,不论是谁,一律不准无故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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