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青棚马车狂飙之后稳稳停在了一座府邸的门口,华云背着昏迷不醒的姜伋下了马车一路小跑直入内院偏僻静室。姜淑祥捡视一番后决定先取温水化开姜伋衣襟上凝结的血块儿,再拿小银剪一点一点地把衣服剪开。一道屏风之外,华云得马昆耳语吩咐后躬身退下,马昆待华云关门离开之后方到席上盘膝峻颜不语。夤夜时分,姜淑祥自内而出绕过屏风,马昆仰头眸中立刻血丝毕现,“家主安?”

    “家主安。”姜淑祥疲惫着神色掀衣落座,独澹澹泪光里愠怒丝毫不减,“我仔细查验了家主的伤势,这么说吧,家主没似姜王后那般被剜去双目,咱们就该谢一句隆恩浩荡了。”

    “家主确实是姑父的儿子,倘若他们名正言顺地揪出家主抄了马家,为兄倒真的是一句怨言没有。”马昆轻嗤,唰地一声打开扇子,“华云手脚利落这边可以暂时放心,只要姑父那边平静如洗……”

    三长三短的叩门之音突然响起,马昆神色一紧立时一个飞身藏上了房梁。姜淑祥稳住心神敛容开门,看见笑容可掬的马招娣居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登时惶然。华云噤声站到阶下候命,马招娣收了唇边笑容拉上闺女的手进屋,“你师父捎信儿过来,说你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跑到朝歌来了。怎么,你弟弟又犯轴啦?”

    “没有,他就是……累着了,您过去瞧一眼吧。”姜淑祥知道母亲精明搪塞敷衍不过,遂主动把马招娣牵到了姜伋榻前,“果果这病其实并不严重,只是病发时有些唬人。华云他们被吓得手足无措,这才火急火燎把我折腾了过来。”

    “这样啊。”马招娣细眼查看姜伋脸色确实不像得了什么大病,正欲伸手探温姜伋前额不意手腕突地一疼。原来姜伋不知何时醒转,这会儿正紧紧攥住马招娣的手腕缓缓坐起,眼里爱意炽烈喷薄。姜淑祥觉出不对连忙俯身唤了一声,姜伋竟陡然凌眉冲着姜淑祥呵斥,“放肆!给我退下!”

    “喏。”姜淑祥乍被姜伋斥退神色懵然,但转念一想,这是在马家的宅子里,姜伋是家主,自是可以出言斥退自己。何况马招娣和姜伋母子名分早定,姜伋即便伤重当也不至于会糊涂到乱了辈分纲常。是以姜淑祥没再多说什么,静静退下留弟弟同母亲单独说话儿。姜伋痴痴地看着马招娣,身子前倾缓缓贴近柔柔亲吻。马招娣本就被姜伋盯得毛骨悚然,冷不丁耳垂儿上湿了一会儿吓得她登时跳起身子从榻上离开。姜伋狠狠抓住马招娣的双手,嘟起来的嘴角透出一股沾染着撒娇意味的霸道,“为何佩戴这副耳坠儿,我给你买的不好吗?”

    “什么?”马招娣闻言怔忪,下意识地举手抚摸自己今日佩戴的这副耳坠儿,“这副耳坠儿很好看啊,再说了,你什么时候买过耳坠儿给我啊?”

    “怎么没有?自你我成婚,夫人的衣裳首饰哪样不是我亲自打理的?夫人总是这样,我给你挑的时候你嫌我管的多,我不管了放手了你还总是跑来缠我。调皮!”姜伋趿鞋下榻,双臂环合圈住马招娣的腰身。蓦然,他眉头一皱,“宝宝,你胖了?”

    “姜果果!”马招娣终于品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味儿了,正张口怒喝之时嘴巴突然被姜伋的热吻封住。马招娣彻底恼了,用力挣脱开姜伋怀抱的同时重重反手甩了姜伋一个响亮的耳光,“姜果果,你是不是疯啦?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姜伋跌回榻上眼冒金星,待他视野明晰回身仰头,定定地望了眼前横眉竖目的马招娣片刻后,姜伋立时朝着马招娣扑身上去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眼中火星四处喷溅,“白雪雁!你这个贱妇!你杀我妻子毁我家室!我要你偿命!我掐死你!”

    “果……糖……”马招娣被姜伋掐得直伸舌头连翻白眼,蹲在梁上的马昆眼见情势不妙即刻出手将马招娣救了出来。姜淑祥和华云听得动静冲了进来,看到姜伋宛如一头疯癫的野兽一般不断地寻找机会去扑咬马招娣的喉咙俱是毛骨悚然。马昆护着马招娣躲避姜伋的攻击身形已显狼狈,姜淑祥顾不了许多只能先抖出长绢把姜伋牢牢捆住。华云怕姜伋被长绢勒得难受急急忙忙翻出棉絮垫着,姜淑祥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强行抓住姜伋的手腕开始诊脉。马招娣坐在屏风外边缓神儿,马昆给马招娣斟茶压惊,马招娣攒紧眉毛推开茶杯扯住马昆的衣襟把他拉到了自己膝前,“你小子,果果进了马家门儿没多久你就跑得没影儿了,这些年你到底死哪儿去了?”

    “大哥自然是游山玩水逍遥红尘去了。”姜淑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替马昆接了一嘴,马招娣恨其不争地踩了马昆一脚殷殷眸光密密实实地落到面目狰狞仍然朝着自己咧嘴龇牙的姜伋身上,“你弟弟究竟是什么回事啊,总不至于是中邪了吧。”

    姜淑祥纤长手指稳稳搭在姜伋的腕脉上蹙眉不语,华云认真端详着姜伋异常的情态脱口蹦出了一句,“中邪肯定不是,我瞧着家主这样儿像是碰了舞草汁儿。”

    “什么汁儿?啊?”马招娣未曾听说过下意识地仰头瞅了瞅马昆,姜淑祥眸色一厉拿出长针自姜伋指腹取血,仔细查验一番后收手吩咐,“华云,准备冷水服侍家主淋浴。还有,吩咐厨房架上砂锅,用红菜、绿豆、南瓜、松果和桂圆给家主熬粥。”

    “家主遍体鳞伤体虚气弱,这个时候可以碰冷水吗?”这是华云第一次僭越犯上,姜淑祥深眼打量华云,沉声说道,“舞草之害甚于刑伤,你也不想家主就此万劫不复吧。”

    “喏。”华云掂量过后到底照着姜淑祥的吩咐办了,马招娣狠狠阖目别过头去忍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可抑制地发飙了,“光疼就疼死了,这得是怎么个累法能搞成这样?你们跟我说实话,别想再忽悠我了!”

    姜淑祥和马昆对视了一眼,微微抿了抿唇叹息说道,“娘,我只能告诉您,马家被人盯上了,我和大哥就是为这事儿回来的。”

    “被谁盯上了?帝辛还是申公豹啊?”马招娣脸色瞬间煞白,缓缓起身双手绞得死紧,“不行,这么大的事儿不能让你们自己扛着,得告诉相公,我这就去找他。”

    “不行!”姜淑祥陡然凛眉一把拉回匆匆抬脚的马招娣,那边马昆疾走两步守住门口,“娘,费仲尤浑是什么货色不用我说了吧,没影的事儿他们都能编排得跟真的一样,何况马家与姜家确实是姻亲。照眼前的形势,帝辛发兵诛杀姬昌已是箭在弦上。闻仲沙场老将,既知战事难免,又岂会不向西岐派遣密探以刺军情。娘若把果果遭难的事情告诉给爹,丞相府一旦有所动作,太师府马上就会收到消息,届时马家满门绑上断头台,果果这罪就算白受了!”

    “可是……我……”马招娣被姜淑祥所慑心乱如麻,姜淑祥强行将马招娣按回座位目光灼灼地继续说道,“娘,邯郸马家不同一般门户,处置起来必须得慎之又慎。唯今之计,娘,你要立刻返回西岐,作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清闲模样。只要你跟爹态度淡泊,马家就可全身而退。”

    马招娣仔细思量过姜淑祥的叮嘱后仍感不安,“山水有相逢啊,你们总有见面的时候,难道一辈子都要装成陌路吗?”

    姜淑祥自信一笑,“只要不是在帝辛的地界儿上相逢,女儿就有把握叫他们闭嘴。”

    “闭嘴?”马招娣浑身汗毛倒竖,攥住姜淑祥的手厉声告诫,“姜淑祥,你是大夫,你的手只能用来救命,你听没听到?”

    姜淑祥闻言怔愣一瞬,随即滚进马招娣的怀里娇笑,便是马昆都忍俊不禁,“娘,您实在是太可爱了!”

    “哎呀!多大孩子了都!”马招娣扶起姜淑祥,撘着她的手轻脚走到榻前。姜伋已陷入沉睡不再痛苦嚎叫,华云小心擦去他身上水滴并为他换上干净寝衣妥善安置。马招娣伸手探了探姜伋的鼻息,一直悬在嗓子眼儿里的心到此才算安慰了些许,“糖糖,在咱们家你是最有主意的,娘信你。只不过,事情了结后,你必须给娘捎个信儿回来,否则,别怪我告诉你爹。”

    “好的娘,女儿送您回西岐。”姜淑祥最是受不得马招娣奶凶奶凶的样子,掐诀送马招娣离开后立刻忍不住耸动肩膀掩唇笑了起来。马昆踏入屏风之内给姜伋搭脉,见他脉息虽弱然渐入平和,脸上表情顿时一送,“难怪孔谷主要把姑母给折腾来,连她都拿你没辙,想来你师父是知道没法子把你给带回去的。”

    姜淑祥止住笑意回头一瞥,“大哥还有心情开我玩笑,你是苦中作乐还是当真无知无觉?”

    马昆勾了勾唇,挥退华云又紧拢门户完毕方才冷哼一声,“他们对家主施加诸般酷刑却留其性命送还本家,为兄当然能料想得到他们还有后招。只是这后招为何,为兄还未有头绪。家主能活着回来,当是受刑时没有抵抗且所供之词与他们先前查得的结果相符合。他们动用舞草,或许是认为家主心智过坚。据为兄所知,舞草药效强烈,能治濒死之人。服舞草者,思绪会处于放空状态,前朝和本朝中期以前都有拿舞草来辅助审讯的例子,可家主既然在服用舞草之后依然没有吐露实情,心智坚硬至此,冒然释放分明不是引蛇出洞而是纵虎归山。差一步便勘破伯公生前设下的迷局,没道理会想不到这一层。”

    “大哥博学我素来知道,不过你对舞草的了解还是浅了些。其实舞草除了用于救治重症和刑讯逼供之外,它还是坊间流传多年的禁药逍遥散的主要材料。”

    “什么?!”马昆胸脯一个起伏既惊且怒,额角青筋盘曲着隐隐若现,“逍遥散从前朝出现到本朝禁止七百年间,为之倾家荡产沉迷致死的就有几十万人哪!舞草是神农谷培育的,孔谷主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如果神谕执意清洗尘世,一场洪水也就罢了,这种阴损的法子实在太过分了!”

    “大哥此言差矣,我师尊当年培育舞草初衷的确是为了救死扶伤!大哥方才也说了舞草能治濒死之人不是吗?!我承认,舞草的确害死了几十万人,但大哥同样也不能无视,一千年前,舞草也曾挽救了几十万人的性命!草药本无过,有过的分明是那一双双调配草药的手!”

    姜淑祥言辞犀利字字在理,马昆平复激动情绪渐渐冷静了下来,“贤妹言之有理,是愚兄急躁了。那依贤妹之见,在背后捣弄舞草的这双手,究竟是打算配一副什么样的药呢?”

    “我听师尊说过,因为耗费了百余年他都没有办法清除舞草的毒性,所以在三百年前,他亲赴阳间行灭绝之举。又考虑到当时商王室内忧外患烽火不歇,便留下了一颗种子在九间殿,言明舞草只可用于救人,若有谁胆敢凭此迷惑他人心智,神农谷定不会袖手旁观。”

    “家主将姑母错认为弟妹,显然是被舞草迷了心窍。只是家主被灌下舞草汁的时候,正是他惨遭酷刑奄奄一息的时候,神农谷恐不能以此问罪。这帮人心细如发行事谨慎,释放家主肯定另有深意。”

    “我猜测,他们的目的是要家主自生自灭。家主若只是单纯服用了舞草,凭我的医道断不会诊不出来。我推测,他们给家主用的应该是经过熬煮处理后再浓缩结晶过的,也就是所谓的逍遥散。此物市价非凡,一般富贵人家最多也只能负担起两三副,马家再有钱也不够挥霍。家主因沉迷逍遥散而散尽家财,不肖子孙纵情声色,岂不正应了那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真言?”

    “妹子的猜测虽有道理,但存在一个漏洞。家主连九间殿的酷刑都撑过来了,区区逍遥散能奈何得了他吗?”

    “逍遥散食之即成瘾,戒除过程要比遭受九间殿的酷刑还要痛苦三分,很多人不是死于逍遥散,而是死于戒除过程的煎熬和家人的不忍当中。方才我向娘道出实情,也是有意将她的视线从果果身上转移到我这里,以防娘心软阻拦以致戒除过程功亏一篑。这么说吧,今天是我们在这儿,不然在这个客居之地,满院子又只有阿伋一个主子刚历劫而归,谁敢在这个时候拿家主的性命再去冒险?更何况,以他们的做派,为保此局万无一失,他们必会安一个内鬼进来里应外合。”

    “严丝合缝。妹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这就去安排,家主就交给你看顾了。”马昆收起姜淑祥递过来的雀羽转身双手推门孤身迈入茫茫清寒之中,姜淑祥仰望高空嘴角微翘:嗯,启明星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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