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奴才知错了。”敖丙揪起自己的耳朵规规矩矩地跪下,公子挂在唇边的那抹诡异笑容委实令他毛骨悚然。姜伋不着痕迹地瞥了正浑身战栗的敖丙一眼,倚靠凭几抬手说道,“念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这回不罚你,起来吧。”

    “谢公子恩典。”敖丙放下双手膝行到姜伋身边,拾起一柄羽扇为姜伋送风,“公子,时辰不早了,奴才服侍您安寝吧。”

    “我吩咐你办的事儿如何了?”姜伋敛起笑容眸色一凛,敖丙自袖中迅速取出一张绢帛呈给姜伋然后继续打着扇子,“这是奴才拟的今年鬼节的赏赐单子,请公子过目。”

    “嗯,很好。”姜伋仔细看过一遍后点了点头,随手将单子递还给敖丙,“婢仆轮休你是怎么安排的?”

    “奴才已经请示过执事,殿阁在册婢仆除氐氏与奴才外,俱从七月十六始至七月二十日止分五拨轮休。按公子指示,今岁鬼节鬼门关依然关闭,有意往阳间探访亲友者需提前一月亲去望乡台申请登记。我们殿阁没有此类鬼魂,因此七月十五殿阁婢仆皆正常履职。还有,今岁君翊殿账目已交有司核查,没有任何问题,所经手的事务也全部整理归档完毕。”

    “很好,你跟阎罗王都辛苦了。”姜伋颔首微笑称赞,旋即又道,“因为鬼门关封闭,外派到阳间公干的冥官鬼差无法返回冥界。小敖,你传话阎罗王,除梅山外一概按品阶高低由他亲自前去赐下节礼。再有,今年君翊殿虽取消私宴,但本座准许婢仆在鬼节凭千瓣莲锅小聚,具体事宜你这个近侍看着办,这部分的花销不必走公账,我请客。”

    “谢公子大恩。”千瓣莲锅取纯银打造,每一瓣莲皆是一个小锅,重重叠叠成绽放莲花形状。此锅不但能够同时料理多种食材,而且每瓣莲锅温度火候都不一样,真正的包罗万象美味多滋。千瓣莲锅乃姜伋殿阁珍藏一向极少拿出,此番肯爽快借出供婢仆欢聚不可不谓大恩也。敖丙受宠若惊忙施大礼,姜伋笑得平淡挥退敖丙换了个严肃的坐姿。鲛儿身披朦胧月色跪坐到姜伋面前深深垂首,姜伋峻着眸色手指关节轻一下重一下地叩着凭几,“谁准你来的,难道你不知道姬妾无召不得进奉的规矩吗?”

    “姬妾无召不得进奉是君翊殿的规矩,这里是马家主宅,妾是马家的主母。”这话鲛儿说得理所当然,服侍姜伋宽衣的动作也较昨日大方许多。姜伋硬着脸廓一把攥住鲛儿手腕,冷着嗓子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说,谁准你来的?”

    “没有谁,是我自己。”鲛儿坦然抬头与姜伋平视,姜伋眼角向上瞬间挑出太多情愫,“这次……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这次夫主也累坏了。”鲛儿吻了吻姜伋的喉结,伏上姜伋的胸膛恰似一只柔顺慵懒的猫咪,“华老先生用紫办、杏仁、瓜蒌、浙贝母、半夏、陈皮、茯苓、干姜、细辛、五味子、枳壳、百部、白前、桔梗、白蔻仁、桑皮、枇杷叶,粉草和白酒给你泡了两坛止咳酒,虽不对症,但到底是老人家的一番心意,我就收下了。”

    “华老先生年事已高,本该是我去伺候他的,现在却反过来要他为我劳心。”姜伋愧疚一叹,骨节分明的手下意识地开始摩挲鲛儿的波浪发丝,“想想当年,外公也是因为日以继夜地照顾我所以才溘然长逝的。”

    马老爷明明是遭了伯夷和叔齐的算计才横死的,然这些年姜伋却总是习惯把马老爷的去世归咎为自己的年少顽劣。换作往常鲛儿必定是会出言开解他一番的,可眼下……鲛儿洁白的贝齿下意识地咬上下唇,待这个小动作没有任何遮掩地落入姜伋垂下的眼帘后毫不意外地招来了夫君的一顿呵斥,“说过你多少次不许你咬嘴唇,万一咬出血了怎么办?”

    “哪有那么容易……”鲛儿向来畏惧姜伋怒火,反驳的话语脱口出至一半立马紧急截住,“妾错了,请夫主息怒。”

    “你呀!”姜伋惩罚性地捏了捏鲛儿的鼻尖,一脸拿她没辙的无奈样子,“我听小敖说贾氏没有去望乡台申请登记,是不是叫你给拦下了?”

    “奴婢拦错了?”鲛儿忐忑仰头,因姜伋现在所问的是君翊殿的事,鲛儿理所应当地转换了称呼。姜伋勾了勾唇角,抱起鲛儿卧上床榻一壁褪衣一壁低头辗转亲吻,“你不许贾氏回阳黄飞虎便见不着贾氏,他见不着贾氏便会跑去哀求我爹,我爹受不住他的哀求便会来找我,明白了么?”

    “奴婢拦错了。”鲛儿舒展开身子好让姜伋尽情驰骋,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此次的得幸究竟是出于姜伋对她的补偿、恩赏、不满,抑或其他。窗前弦月晕出胭红羞避云后,鲛儿静静泊在姜伋臂弯密切注意枕边夫君睡姿是否安稳。与月前那次相比清淡了些许,不过如此倒也颇合鲛儿心意。首先姜伋尚在病中闺闱之内本就必须多加克制,再者鲛儿也担心自己晚间耗费太多力气会影响到翌日的服侍晨起。她向来贪睡,从前居正妻之位且有姜伋维护纵容自然没谁敢去指责她的不是。今时不同往日,即便姜伋仍肯偶尔予她温柔,到底是不复最初的恩爱甜蜜了。爬起身子穿好衣服,鲛儿唯恐耽搁时辰引姜伋不悦索性下榻斜倚守至天明。今年的鬼节照旧阴雨,绵绵清凉毫不留情地将寝室内仅存的暖意彻底驱散个干净。姜伋起床后对待她的态度依旧淡漠,仿佛昨夜的缠绵只是一个了无痕迹的春梦而已。执伞出门,敖丙隐身伞下轻然叹息,“公子对氐氏稍加辞色又如何,谁会闲着没事跑去指摘您宠爱一个内廷姬妾?”

    “我自是无甚指摘,我是怕君上会怪罪氐氏不安分。氐氏本就不得君上喜欢,在内廷又没有任何名分,君上若以此为由下旨驱赶,我也维护不得。”蜷曲的手指紧攥扇柄,凸出的关节些许泛白。共枕数载的结发之情纠结不清割舍不断,姜伋只能强忍不去回望那抹倚门含笑盼郎归的单薄倩影跨步启行。梅山脚下,蚩尤率领鬼差跪地恭迎。姜伋笑容可掬地扶起蚩尤,寒暄过后转头向站在身后五步开外的阎罗王莞尔示意。随行婢仆手捧节礼横排躬立,遵照阎罗王的安排依次上前将节礼交予负责梅山的鬼差。习习凉风拂面舒服惬意,姜伋神清气爽不觉间眉梢上也挂起了三分笑意,“难得闲暇,不若一同在林下走走?”

    “得公子相邀,臣荣幸之至。公子请。”蚩尤上身略俯侧让一步,姜伋颔首还礼后便信步往山里逛去。一只雀鸟栖至姜伋肩膀淘气啁啾,姜伋颇有兴致地与它玩耍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它重返蓝天,“早闻梅山风景别样,可惜我直到今日方有缘一睹。”

    “公子行商天下,竟从未踏足过梅山?”蚩尤仔细摘去偶尔落到姜伋衣袍上的残花碎叶,姜伋敛起表情稍稍低眸,“我外公定下家训,马家外游不得过梅山。”

    “梅山绵延千里地势险峻,山中天气又变幻无常,马老爷定此规矩必是为了家人安康着想。”蚩尤恍然,冷不丁记起姜伋这会儿体虚连忙抖搂开进山之前阎罗王匆匆塞给他的金底绣如意纹垂地斗篷帮他披上。云岭之上俶尔电闪雷鸣,老柏瞬时撑起一张大伞罩出一隅晴空。树下一方青石平整光洁,蚩尤弯腰撸袖迅速擦净雨渍好奉姜伋入座避雨,“梅山天气变幻就如娇女使性儿,微臣愚见,若无必要公子还是少来梅山为妙。”

    “哦?贤卿这么不想本座来梅山吗?”姜伋端坐青石之上冷睇蚩尤似笑非笑,蚩尤察言观色脊背陡然生寒,“公子莅临梅山,臣等不胜欣喜。只是梅山环境的确酷烈,臣是唯恐公子贵体有损才……”

    “才拼凑僚属业绩应付上殿视冥律如无物?”姜伋骤然发作,取出梅山本年度的僚属业绩表用力摔到蚩尤脚边沉色睨他,“作假也麻烦你动动脑子,简简单单地删减拼凑就妄想在本座眼皮底下蒙混过关?蚩尤,你是在拿本座当傻子耍吗?”

    “惶恐之至!”蚩尤不顾地面泥泞跪倒匍匐,姜伋勾唇眼底倒是掠过一丝意外,“没成想你这么轻易就松口了,其实本座手里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蚩尤抬头,释然一笑,“这点臣当然料想得到,不过臣更清楚公子性情。怀疑的种子一旦在您的心里埋下,马上就会生根发芽。事到临头,臣唯有两个选择,一是杀公子灭口,二是放公子离开然后咬紧牙关与公子您周旋到底。杀您灭口,阎罗王就在山脚。与您周旋,臣自知不是您的对手。所以臣思前想后,与其到时穷途末路无法回头,倒不如现在坦白从宽求个解脱自在。”

    “起来回话吧。”姜伋戴上一副面具似的笑容看向蚩尤,漫天大雨织成重重雨帘层层遮住无边青翠定格嵌入扇扇长窗。长案上的红枣剥了一半,姜子牙放下手里的活计整衣起身,“武成王,子牙再三言明,鬼魂还阳冥界自有章程,非子牙一人可定。何况眼下时辰尚早,你如何就笃定贾氏她不会回来?”

    “末将从姜公子近侍那里探知,今岁鬼节鬼门关照旧落锁,君翊殿亦没有安排返阳访亲计划。”黄飞虎焦躁不安地摩挲了两把悬在腰间的佩刀,居然直接跪到姜子牙身畔哀求起来,“丞相,我明白阿婉犯错受罚理所应当,我也十分感激姜公子对阿婉的安排和照拂。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亲耳听她说一句安好而已。”

    贾氏被安排服侍鲛儿,论理当守护在鲛儿身边寸步不离才是,可此番姜伋卧病鲛儿侍疾竟未携贾氏,也不怪黄飞虎会生出贾氏在君翊殿不得善待的猜想。姜子牙轻叹了口气,抬手示意黄飞虎入座,“子牙晓得武成王因何忧惧,你放心,你妻子没有跟鲛儿一道过来,只因为果果向来不用侍女伺候,仅此而已。”

    “可是……”武成王犹自惊疑不信,姜子牙遽然厉声打断,“没有可是!武成王,冥界内廷究竟是何等严苛这几日你也亲眼见识到了,我的果果都病成那样了,日常朝夕问安之礼依然没有罢免。先前贾氏违背内廷规条擅自到阳已经给果果带来很大的困扰了,在内廷无主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婢仆出现错漏都是果果教内无方的罪过。君翊殿上下于鬼节到阳探亲访友,安排周全那是公子宽仁待下,安排有失那就是公子力有不逮,包括已有前科的贾氏在内统统都会成为冥官弹劾的证据威胁我儿。一旦我儿被拉下上殿的位置,君翊殿也就不存在了,你真的明白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还需我再教你吗?”

    “丞相……”黄飞虎嗫嚅着嘴角,姜子牙话音未落他已是周身冷汗淋漓。此刻他忽然回想起阎罗王来周营宣布贾氏被没入君翊殿为奴时姜子牙的反应,奈何彼时的他被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读懂姜子牙暗藏话里的善意提示。姜子牙冷眼打量黄飞虎的表情变化又是一叹,软化下语调安抚说道,“你不必过于忧虑,你妻子的前世与三清颇有渊源,就算看在天界的面子上,你妻子也不会遭受太多留难的。你且放宽心,以后总有机会见面的。”

    “丞相的意思是……”黄飞虎怔愣眨眼似有所思,姜子牙淡然笑笑选择点到为止没再多言。鬼节的雨直到翌日辰时方渐息止,七月十六,姜子牙牵挂前线战事决定即时回到战场。临走时,姜子牙不忘交代大娘与小妹,“虽然俞跗顾虑服用药丸需大量温水送服会影响到他之后的用膳,但我还是用枣泥作壳给他备了小药丸。如果他实在喝不进汤药,大娘就给他药丸吃吧。还有,他生病的时候矫情挑嘴,望你们多担待。”

    “知道了姜先生,我们会照顾好果果的,你在战场上也要小心点。”大娘和小妹送姜子牙和哪吒李靖黄飞虎出门,行至影壁时突然被惊慌失措火急火燎的敖丙叫住去路。他狂飙到姜子牙附耳密语,姜子牙听罢脸色骤变眉心成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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