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四散的斑斓鬼火映照浓重黑雾折射出团团诡异色彩,姜子牙一袭雪白袍衫渐渐隐匿在那层阴森荒芜之外。西伯侯遥望姜子牙离去背影眸色复杂,泰山府君抬手斟茶晦暗面庞辨不出半分情绪,“若是后悔,还来得及。”

    “臣不悔。”姬昌掀衣跪坐在泰山府君尊前淡淡微笑,泰山府君放下茶壶凝睇西伯侯眉眼深沉,“你本是天上星宿转世,死后理当回归天界。”

    “凡世众生皆求成仙,成仙之后又盼成神,成神之后再祈长生。欲望无所止境,却凭谁都逃不开一个死字。既如此,栖身冥界与回转天界又有甚分别?何况,姬昌所谋之事已成,今后无颜再见丞相,与其届时碰面彼此尴尬,不若就此相隔阴阳相忘江湖。”

    “君权相权古难两全,我本以为你与姜尚会有所不同,到头来竟也不外如是。”泰山府君低眉唏嘘,眼尾余光不经意瞥见立身门口的阎罗王后立时紧了紧眉角,“何事?”

    “禀君上,公子今日贵体欠安,不能前来主殿问安,特遣臣过来向您告罪一声。”阎罗王趋行至阶下跪倒匍匐,泰山府君闻言面色登时一骇,“公子不安?”西伯侯死亡不久姜伋便恢复了神智,否则泰山府君也不会接姜伋回冥界安养。这几天姜伋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即便内廷闹出私供血符这等有损上殿私德的败行,姜伋在处置时也不曾失了半分仪态,突然不安难道是刚才姜子牙夫妇为了维护黄飞虎与贾氏在言辞上出现了不当?泰山府君来不及细想忙带上西伯侯赶往君翊殿,问了地点罢了通传直奔姜伋此刻所在,在亲睹姜伋正坐在合欢树下拆解九连环后方轻松了不少,“这不是玩九连环呢嘛,怎地就不安了?阎罗王,公子喜欢这玩意儿,本君从未因此苛责过他玩物丧志,你何必作谎欺瞒搅得大家都不安生?”

    “你过来。”阎罗王没有回应泰山府君的斥责,径自抬手招来一名当值仆役悄声吩咐,“你过去,把公子手里的九连环拿过来。”

    “啊?”仆役听得吩咐禁不住浑身筛糠,但碍于阎罗王执事的身份还是一步三后退地磨蹭到了姜伋跟前垂首弯腰,“公子,您已玩了许久不妨歇歇,这九连环且让奴才给您收着?”

    “滚开!”姜伋没来由的骤然发怒吓得仆役脚跟不稳跌跪在地,阎罗王转身与呆愣在原地的泰山府君和西伯侯说道,“公子向来克制端方,君上何时见过如野兽一般粗鲁蛮横的公子?”

    “得你奏报,我只以为伋儿又似先前那样神色恍惚,原来不然。他这副样子,你去安抚想必也是无用啊。”泰山府君细眼观察姜伋情状,斟酌半晌还是返回了碧纱橱招来了俞跗,“俞先生,依你看,公子这是怎么个情况?”

    俞跗拱手道,“回君上,臣查公子脉象并无异常,公子因何如此还望君上容臣再参详参详。”

    泰山府君攒眉道,“本君能容你参详,冥界臣民能容你参详吗?公子是王上亲择的代政冥官,若有闪失,莫说你一介小小医官,便是本君亦难逃罪责!”

    “惶恐之至!”俞跗白了脸色掀袍跪地,伏身在地切声说道,“臣焉能不知公子位重,只是治病须对症下药,否则后果亦是不堪设想啊。”

    “你起来吧。”泰山府君长吁了口气宽了宽颜,待俞跗起身后方诚挚说道,“本君知你忠勤,正因如此本君才会不顾生死簿上对你的安排,宁愿冒着废黜之危也要将你强行召回。本君把公子托付你照料,请一定要竭尽全力令公子早日康复啊。本君也会全心全意守护公子,不让他遭到外界的一丝烦扰的。”

    “泰山府君果然很疼爱他这位公子啊。”姜子牙随手将泰山府君传寄过来的紧急密函搁在一旁小几上,一旁的马招娣瞧见姜子牙那鼓鼓的腮帮子忍不住抿嘴一笑,“这话说的,好像果果只是他冥界的公子,不是咱们姜家的儿子了似的。”

    姜子牙眼睛一个翻楞,“他当然不是咱们儿子了,你见过哪家的儿子给自己父母设套的?”

    马招娣正色,“怎没有?阿昆的话本儿里写父子相残骨肉相残的段子还少么?你别以为那都是那孩子瞎编的,要是子虚乌有的,那孩子哪里想得到这些?”

    “父子相残骨肉相残,说白了无非就是一个利字作祟。可我跟果果之间哪来的利益纠葛?”

    “你属天界,他归冥界,各为其主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嘛,也不能只许你给果果设套,不许果果给你设套啊。”

    “是果果先使计从我手上套走了黄飞虎,咱们做人做事能不能讲个因果?我告诉你马招娣,你相公至少还有五百年活头呢,你可别给我瞎琢磨什么夫死从子啊!”

    “牙牙。”马招娣伏身至姜子牙肩头软语低唤,雪玉独有的清寒随之渗出一丝到姜子牙的心底,“鲛儿复活后,果果为何不即刻就递辞呈呢?”

    “果果他……身不由己啊。”姜子牙明显不愿多谈,马招娣见状亦聪明地不再追问,“走到这一步,果果和你都是身不由己,好在不会闹到撕破脸的地步,只消父慈子孝地把这段缘分了结便成了。眼下果果被泰山府君搂在跟前,既然胳膊折在了袖子里那索性先放放。我觉着眼下更要紧的不是纠结你跟果果打擂台,而是糖糖的后位啊。”

    “夫人的意思是……”姜子牙眸色猛地一冷,马招娣刻意压低了音量继续说道,“我这几天翻来覆去地想,虽然姬发在朝堂上宣称会册封咱们闺女为后,但只要未行册封礼这事儿就存在着变数。姬发初登王位,为固权势而联姻诸侯也未可知。相公你虽位极人臣,但相比于世代公卿,咱们家可还是不够看的。更要命的是糖糖无子,须知帝乙原配正是因此而被降位的,即便后来诞下了子期,也终是没能扳回一城啊。相爷莫笑话妾这是杞人忧天,未战则缪算败也,这正是相爷与闻仲第一次正面交锋后所言不是吗?”

    “夫人言之有理,卿之所忧我亦早有谋划,夫人难道忘了,糖糖出阁前夜我曾郑重告诫于她,勿蹈姜王后之覆辙,万不可以夫君子嗣作为自身仰仗。”相濡以沫白首偕老与帝王之家从来都是没有缘分的,姜子牙既敢让女儿常伴君侧又岂会不教她如何不着痕迹地擅权朝堂,“糖糖是个明白孩子,何况为夫手上还握有天命。如果姬发敢让咱们闺女由妻变妾,那他这个王也不就不必当了。”

    “相公你……”马招娣全身陡然战栗,姜子牙转头微笑拥马招娣入怀,“为夫许姬周八百年国运便不会食言,只是这王不一定非要出自姬发一脉。紫微星君转世又如何,有谁规定人间的王必得与紫薇星君有关?”

    “总之你心里有数就好。”马招娣靠上姜子牙胸膛犹自不安,姜子牙拍了拍马招娣的面颊唇角笑意渐凝成冰。一朵霜花悄然绽放在眉心一点,姬发面色深沉地批完一道奏章,余光瞥见姜淑祥端汤上来忙整理好情绪温柔一笑,“还没睡?”

    “本来要睡了,见你这儿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戴孝之身本当有所禁忌,况西岐权力交替百事繁杂,是以这些时日姬发都是独宿书房的。姜淑祥放下汤盅跪至姬发身后,抬起素手轻轻安抚姬发僵硬的双肩,“二郎有何烦扰,不妨说与妾听听?”

    “有官员上奏,以咱俩无子为由,提议我立后完毕即刻纳妃。”姬发饮了两口热汤,习惯性地躺入姜淑祥怀中摇头叹息,“一国臣子不知辅佐国君照顾百姓,反而一门心思地攀附弄权,须知我姬发这会儿还没取代帝辛成为这天下之主呢。”

    “二郎,你不觉得这道奏章来的有些着急了吗?”姜淑祥听罢姬发批评言语眉尖立时蹙起,清亮美眸正落姬发疑惑眉目,“虽然先王临终诏命丧服以日易月,但眼下依然没到天子可以选妃纳妾的时候。即便有官员为王室计建议天子扩充内廷,那也得等天子除服才好谏言哪。”

    “原来夫人也作如此想,看来不是为夫小人之心哪。”上疏天子择贤而纳其实不过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线,如果自己答应下来,他们必会得寸进尺,再行逼迫自己改换正宫扶立储君进而擅管朝堂号令天下,“以为我初登践祚便欺我弱小,好啊,这回我就强硬给他们看看!”

    “二郎,你登基后未设辅臣直接亲政,此举虽免去了日后君臣交恶之景,但有风霜逼严之时在你面前可是全无遮挡。还有,既然有人以妾无子来做文章,那二郎就不得不提防另外一件事。自古帝王无子除广纳嫔妃外,还有过继宗室一途。你四弟膝下育有一子,倘有小人借此兴事构陷四弟,后果不堪设想。”

    “夫人放心,为夫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姬发脊背生寒沁出几滴冷汗,幽深的瞳孔浮起隐隐杀气。姜淑祥再陪伴了姬发片刻便返回房间休息,明晨姬发上朝议政还需她早起打理。当夜子时西岐又开始飘雪,姜淑祥整个身子蜷在没有丝毫热度的被衾之内正打算就这样囫过去,屋内突然闪出炭火燃烧的点点红光。姬发把姜淑祥拢入自己怀里仔细暖着,唇边的宠溺里明显流露出些许无奈,“我见外头飘雪,怕你犯懒不肯下榻生火所以过来看看。果然我是来对了。”

    “左右离晨起也没剩下几个时辰了,何必麻烦。”姜淑祥抱住姬发打了一个哈欠,姬发低头吻了吻姜淑祥的前额心里开始默默盘点起府里头的婢仆来。苗苗是太姒身边的,且在今夏便议好了亲事只等丧期过了就出阁。其余的,茵茵性情不安分,菁菁做事不麻利,燕燕绣活不够好,莓苺诗书不太通……姬发掰着手指数了一圈愣是没挑着一个合适的。偏头寻思了半晌,最后还是决意拜访丞相府一趟。马招娣得知姬发来意后手里的热水险些泼了出去,未等姜子牙开口便率先嚷嚷了起来,“不行不行,这怎么能行?从来都只有娘家补贴姑娘财帛的,没听说过往姑爷屋里塞人的!我女儿在你家是受冷落了还是怎么着,我们娘家还在国丧的时候就巴巴地送侍女过去?这要让你母亲知道了,我女儿在婆家还要不要待了?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

    “可小婿府上的确没有可心儿的呀。”姬发一脸为难地向马招娣作了个揖,心里颇为懊悔当初实不该退回姜伋陪给姜淑祥的四个侍女。姜子牙稳住面色抬了抬手示意姬发归座,马招娣平了平情绪尽量婉柔说道,“ 不是我这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儿个闺女,实在是这个人我们没法儿派。且不说你母亲会作何想,这人一旦进了你屋,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我们糖糖生不出儿子娘家着急了吗?闲言碎语一起来就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我们糖糖的脸面还要不要?你疼糖糖想给她挑侍女我没有意见,但这侍女绝对不能从我们家出。”

    马招娣言之成理既一口把话说死,姬发无甚可求便也不再叨扰了。姜子牙扯了个由头将马招娣支了开去,欠身为姬发续上茶水后方才低声说道,“天子到来之前,南宫适曾来找过臣。”

    “我只想借官员上奏广纳后妃一事震慑朝堂,将四弟牵连进来绝非我本意。”姬发眼底一丝惊讶稍纵即逝,姜子牙脸庞清冷眸色淡淡,“天子远征后必委四公子监国,此事还望天子谨慎处置。”

    “谢相父提点。”姬发自然知晓姜子牙话中的谨慎指的是什么,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姜子牙欣慰勾唇不再言语,正欲静心品茗之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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