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凛风裹挟霜雪呼呼吹过,长窗外一朵白梅应声而落。姬发细看了看姜伋惨白胜雪的面孔,敛了笑容欠起身子四指搭上姜伋脉搏,“内弟,是胃脘又开始疼了?”

    “是,疼得厉害。”姜伋弓起身子表情痛苦地点了点头,豆大的汗珠跟断了线似的从额上往下掉。姬发察姜伋脉象的确不妙,不敢耽搁赶忙遣人把姜淑祥请了过来。姜伋手按胃脘侧卧赖在姬发膝上死活不要姜淑祥诊脉,姜淑祥翻了一个白眼懒得跟姜伋废话取出一针直接把姜伋扎晕了过去。姬发抱住姜伋软绵绵的身子面色惊得一变,只见姜淑祥略略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道,“没事,死不了。我瞧他这是情绪骤然激动带起来的,你都跟他聊什么了?”

    “内弟问我,若天执意亡我,我会如何。我说我会亲手屠尽满朝文武独自逆天,内弟听完胃就开始疼了。”

    “正经话没有净说些有的没的,你倒是真乐意搭理他。”姜淑祥嗔了姬发一句挨着姬发坐了下来,眸光不时垂下以留意枕在姬发膝上的姜伋是否安稳,“妫阏和百里鹏,他可都按你的意思敲打过了?”

    “嗯。夫人,为夫有些后悔把内弟拉进这趟浑水里了。”姬发低头凝睇姜伋苍白病容发自肺腑地心疼,姜淑祥抿了抿嘴角轻笑一声说道,“果果的确不宜操劳,那我们就此和离吧,我带着果果归隐山林。”

    “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岂可龟缩一隅白白蹉跎大好时光?夫人疼爱幼弟无妨,但也不该过分娇宠。内弟就放在为夫手底下历练,为夫自会好生看顾的。”

    闻得姜淑祥语出和离之言姬发立刻慌地变了口风,姜淑祥看了看姬发垂眸一笑歪头倚上了姬发肩膀,“今晨爹把大姬从九重天抱了回来,你为何不顺势把大姬留下反而任由爹把孩子秘密送往昆仑山玉虚宫请元始天尊代为教养?”

    “女娲娘娘当众抱走大姬,岳父能带回孩子殊为不易。九重天的颜面需得周全,孩子委实不能留在西岐。”

    “那也可送往神农谷交给我师尊照料,送去阐教跟送去九重天有何分别?”

    “神农谷虽然中立,但师尊曾拜在准提道人门下算是半个截教门徒。截教阐教两相比比,我倒宁愿咱闺女待在阐教。”

    “大姬不过幼童,竟莫名沦为了各方争夺的砝码,这都是拜我的好弟弟所赐。”

    “夫人,内弟彼时正徘徊在生死之间,托孤于泰山府君乃是人之常情,内弟哪里会料到他这一无奈举动会连累到咱们大姬呢?”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大姬遭逢此劫,姜伋责无旁贷,亏得他还有脸躺在这同我们撒娇。”姜淑祥犹自沉浸骨肉生离之痛无法自拔,说罢抬手又狠狠扎了姜伋一针。姜伋大叫一声一骨碌爬了起来,姜淑祥别过头去恨声说道,“还疼不疼?不疼了就给我滚。”

    “伋儿告退。”姜伋一副明明还疼却也只能装作不疼的委屈模样行礼出了房间,虚浮着脚步慢慢走回冥界。至君翊殿阶前,遥遥望见两队阴兵内外两层执戈对峙不禁心生疑惑。加快脚步拾级而上,对峙阴兵看到姜伋过来纷纷放下兵械俯身跪倒让出路来。姜伋边走边抬了抬手示意两边阴兵起身,径自入殿后见敖丙将桓问护在身后而姜子牙和南宫适俱在一坐一站守在一旁与卞城王怒面相向唇线登时微微一个荡漾,“今儿个好生热闹啊。”

    “公子。”敖丙闻得姜伋声音立刻卸了气势恭敬上前请礼并伸出手臂供姜伋撘扶,姜伋被敖丙服侍至主位冷脸端坐。殿内肃然寂静皆是在候姜伋张口问话,姜伋却是敛容不语单手接过侍从送上来的温水不紧不慢地细细呷着。如此晾着底下足足半晌有余,最后是姜子牙实在不愿配合他撑这排场握拳轻咳出言说道,“果果,你冥界卞城王派手下前来锁拿桓问,我和南宫将军这才跟着过来看看究竟。”

    “哦?”姜伋放下杯盏在手里捂着,挑了挑眉梢望向卞城王说道,“卞城王,区区一名伥鬼,值得你兵围君翊殿?”

    “臣冒犯公子,罪在不赦。”姜伋出手果然一如既往地稳准狠毒,轻飘飘地一句话便将卞城王给逼到了悬崖边上。卞城王双膝下落俯首在地,姜伋勾了勾唇角又撇下卞城王转头向敖丙问责道,“君翊殿前的护卫是你下令调动的吧,谁给你的胆子敢对卞城王无礼的?”

    “奴才知罪,且容奴才上禀下情。”敖丙匍匐在地,眼角余光成刀冲着卞城王频频飞去,“依冥律,解约三次以上的伥鬼服从卞城殿统一分配,卞城殿对此类伥鬼有监督召还之权。可冥律也说了,已结契的伥鬼,卞城殿行召还之举必须得到契主允准解约之后方许执行,所以,当卞城王第一次派鬼差前来召还姜文焕时,奴才回话说公子不在,请等公子回来再说。不曾想卞城王竟蛮不讲理,带领阴兵欲强行为之。奴才迫不得已,这才调动侍卫以作防御的。奴才身份卑微,顶撞上殿的确该罚,然此事绝非单单奴才处置失当,望公子明察。”

    “卞城王,这奴才所言可属实啊?”姜伋静静听完敖丙申诉后沉下了脸色,卞城王抿唇点头默认旋即脑袋又猛地向上一抬,“公子,臣亦有下情上禀。”

    “说。”姜伋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困劲儿上来,一直密切注意姜伋神色变化的姜子牙见状立时起身快步走到姜伋身边单手切上他的腕脉,“果果,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可是姜文焕先前附身之故?”与此同时卞城王亦紧张欠身抬头察看,南宫适下意识地展臂护住桓问,顾盼之间敖丙已一出一进拉着俞跗飞跑到了姜伋身边。姜子牙退开一步腾出地方,俞跗跪下身子自随身药箱中取出白绢覆上姜伋手腕开始诊脉,一时间殿中所有目光全数聚焦到主位一点。一炷香后,俞跗诊察完毕攒眉捋须,姜伋收回手腕扫视了南宫适与桓问一眼浅笑问道,“俞医官,如何?”

    俞跗拱了拱手,转脸看向敖丙笑道,“敖近侍未免太草木皆兵了些,一名伥鬼罢了能奈公子何,只怕还未近身便被公子降了。公子不适另有原因,烦请敖近侍煮一碗荷叶水来,记住,只要新鲜荷叶,旁的一概不添。”

    “自从本座卧病以来,除了温白水还是温白水,如今托姜文焕的福,喝上荷叶水了。”

    “口腹之欲耳,他日待你大安,管他什么珍馐美味还不是任凭你吃?”姜子牙满目慈爱地掐了掐姜伋的脸颊,陪着姜伋聊些顽话,直到敖丙端荷叶水回来服侍姜伋饮下后半刻方才悄悄地长松了口气。姜伋抬手示意卞城王继续陈情,卞城王慨然下拜叩首恳求,“公子,无论姜文焕是否伤到了您,伥鬼附身上殿就是大逆不敬。姜文焕自入幽冥,先后熬垮三名高阶,五名低阶,十三名鬼差统领,如此桀骜难驯,实不该留在公子身边。”

    “把姜文焕分配到公子座下的是你,谏言公子斥离姜文焕的也是你,朝令夕改反口覆舌,卞城王,你是在故意戏弄我们公子吗?”

    敖丙转过身来梗起颈项迫视卞城王,姜伋挥手示意敖丙退下望向卞城王和颜说道,“卞城王,敖丙不知就里言辞莽撞,盼你宽宥。”

    卞城王拱手道,“公子言重了。敖近侍虽祸事连连却胜在有个忠心护主的好处,臣知敖近侍脾性断不会责怪于他。”

    “多谢卞城王大度。”姜伋莞尔颔首,拿起敖丙预先添好炭火的手炉在怀里捂着,“卞城王,姜文焕……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姜文焕身世也的确凄苦。”

    “他凄苦?”卞城王嗤笑一声,再看向姜伋时眼角明显蕴上了三两点泪光,“姜文焕乃东伯侯长房嫡孙,口含金汤匙出世,即便他一朝落魄满门湮灭,逃亡路上依旧是前簇后拥锦衣玉食而公子您呢?沦入山野降作商籍,风餐露宿病痛缠身,纵有丞相父亲王后长姐顶着一个武安君的名衔,在那些自诩尊贵的高门豪族眼中您依然是不入流的市井草民。公子,您本不该如此的,您与姜文焕同为……”

    “够了!”姜子牙额间青筋暴起冲着卞城王猛然厉喝,陈于殿中的几盆蝴蝶兰因为耐不住这股怒气花叶禁不住抖了三抖,“卞城王,我的伋儿再不济,也是冥王钦点,泰山府君钦封的上殿,你将他与一介伥鬼相提并论,你是故意羞辱我儿呢,还是存心对冥王和泰山府君不敬!”

    “姜子牙,你无需给我扣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好叫我闭嘴。”卞城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只仰头望住姜伋泪滴盈盈,“你扪心自问,公子被你抱回昆仑山后过得究竟是怎样的日子。你若当真恪尽父职,公子何须为了一口乳汁而爬去狗窝与狗争食?”

    “鬼话连篇!”姜伋被抱上昆仑山后是交给了姜淑祥看顾的,姜伋吃不到奶水饿得哇哇大哭,姜淑祥那会儿不过才半大孩子当然手足无措,碰巧昆仑山腰有只母狗正值哺乳,姜淑祥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把姜伋抱去了狗窝。后来姜伋只要饿了就去找那只母狗吮吸奶水,也因此与母狗所产的幼崽发生撕咬争执而落下了怕狗的毛病。姜淑祥对此终生引为亏欠时时刻刻想着弥补幼弟,至于由此间接导致姜伋厌恶进药生病宁肯硬抗也不张嘴那则是后话了。但其实事发经年姜子牙和姜伋都不曾责备过姜淑祥一句,其后更绝口不提全当从未有过这一节,如今就这样被卞城王直截了当地給捅了出来,姜子牙耳根立时泛红更是有一把火自心头烧起,“卞城王,你这会儿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出来嚼着有意思吗?我未恪尽父职,你就恪尽臣职了吗?远的不提,我儿子在梅山怎么遇害的,孔雀胆又是怎么混入未央馆的?我姜子牙再失职,至少没让我儿子蒙受过不白之冤,你们呢?现在扮演起忠臣良臣了,我儿子遭方正诬陷,遭摩珏诬陷,你们有站出来替他说过一句公道话吗?拿我儿子与姜文焕作比,姜文焕因何而死,姜桓楚因何被灭,你不知道吗?!当着我们父子面儿公然诅咒我女儿将来被姬发所废,我姜家将来被姬发所灭,卞城王,这就是你的为臣之道,你的忠贞之心?我儿子贵为冥界上殿,又是北海水晶宫娇客,有外公外婆,有父母兄姐,有妻子儿女,有权有钱有势,明明占尽世间风流,到了你嘴里怎地就成了凄苦了?我告诉你卞城王,我姜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凄苦的,别说我夫妇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便是抹脖子了咽气了,但凡有一丝气息留存,凭他是谁,休想轻看了他们去!小敖!“

    “啊?”敖丙正跪坐在姜伋脚边照俞跗的意思全神贯注地给姜伋按足,乍然闻得姜子牙唤自己的名字一时懵然手上险些失了力道。顺着声音抬眼望去,姜子牙连头都没回似在与卞城王对峙,只是清冷着嗓音淡淡吩咐,“公子自阳间回来还未去主殿问安,还不服侍公子回内廷更衣。”

    “喏。”卞城王还立在阶下按理姜伋不应撇下他径自入内廷,可姜子牙这道吩咐也甚有道理,公子回君翊殿后本就该立刻更衣往主殿谒驾,眼下迁延多时已算得上是失礼于君上了。敖丙抱了抱姜伋的双腿眨眼请示,姜伋勾唇颔首站起了身来。敖丙搀扶着姜伋没入了帘内,姜子牙横身拦住卞城王脚步厉色说道,“姜文焕我儿子保定了,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想当年,蚩尤来锁拿敖丙之时,我儿子可不是今日这个态度。卞城王,我儿子够给你留情面了,我劝你最好知时达务一些,若再自恃资历刁难我儿,我不介意越俎代庖替冥王整顿纲纪清理门户!”

    “姜子牙,我敬你抚育公子有功暂不与你这狂徒计较。明日,本座自会上表谏言此事。”卞城王脸上凶相犹在但口气明显软了下来。他狠狠剜了姜文焕一眼后甩袖踏步而去,姜子牙复强势片刻后终于颓态毕现,踉跄两步扶柱喘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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