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伋搭扶着阎罗王的手到达北海水晶宫的时候,侍婢们正在点灯,见到姜伋立刻停下手上的活儿纷纷下跪行礼。姜伋如往常般道了句免礼便往寝殿走去,只是他这回绕了路,自是想看看瑶池金母有否趁机做什么手脚,阎罗王懂他的心思便也帮他处处留意着。姜伋左顾顾右望望闲庭信步般地逛了一圈儿后方才整了整衣冠迈入寝殿,阎罗王自觉驻足守在门口。殿中四角各摆了一盆双色葵,纤细的触角摇曳着想中心延展看来。鲛儿坐在金丝榻上抱着希儿没有起身,只是笑盈盈地抬头望他。寻灵和浮兰站在她的左手边,瑶池金母则是坐在她的右手边。此番她未着盛装,只穿了一件长夜百褶裙,腰系冷月丝,下垂星河绦,乌发挽髻插落霞钗戴夕日梳,双耳坠盘蛇珰,蛇口含明珠各一。脸比白玉盘,黛眉弯如柳,眼小似水杏,樱口若含朱,神情和婉,笑容温柔。姜伋趋步上前行礼,“臣请娘娘安。”

    “免礼。”瑶池金母的声音还是那般甜美空灵叫他心旌荡漾。他礼毕起身唇角随之挂上一个得体笑容,寻灵和浮兰也完了对他的见礼立起身来。瑶池金母复略坐片刻便告辞离去了,鲛儿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寻灵和浮兰并吩咐她们退下,阎罗王立刻指了两名侍婢跟了过去。姜伋敛容招来侍从命他们将殿中的双色葵统统撤出去,鲛儿跪坐在榻上神色见惶,侍从办完差事无声退下,敞开殿门轻轻合上。姜伋走到床头稍稍俯身垂手屈指虚扣三次,一个四四方方与床一般宽的珊瑚矮柜立刻顶着摆在床头的鸳鸯绮罗玉枕稳稳升了出来。矮柜共分了五个屉,姜伋单指轻触了右边数第二屉,屉子露在外头的一面儿上中间极速漩处一个五等分各自刻了金木水火土图案的小圆盘。姜伋又点木一扇,屉子自动抽了出来里面整整齐齐地隔了数十个小格,每个小格内都封装了一瓶药,格上详细写明了该药的名称用途。姜伋打开第四行第五列的小格封盖取出里面的药。这是一瓶药水,瓶身透明,姜伋将药瓶摆到眼前仔细看着,确定瓶中药水少了之后,他蹙起眉头,放回药水收好矮柜回到榻这边。他才坐上榻鲛儿便立刻钻进了他的臂弯,“是寻娘和兰娘。”

    姜伋不许鲛儿接触双色葵,因此北海水晶宫里外均已经年不见。姜伋坐稳身子抱住鲛儿,低头看她嘴角翘一抹玩味笑意,“为夫还什么都没问呢,夫人就开始卖了?”

    “左右也瞒不住。”鲛儿双臂紧紧环住姜伋的腰身,姜伋张开手指细柔地为鲛儿捋着头发。他放低了嗓音,神情也自觉卑微了起来,“宫主,臣担心您。”

    “只担心我?”鲛儿面颊贴着姜伋心口,姜伋小心翼翼地答话,“臣当然也关心希儿,但臣最担心的是宫主。”

    鲛儿聆听姜伋心声眉弓舒展,但口气依然冷硬,“是吗?那你为什么连我的妆奁都不上心了?昨儿个我接见雪魂元君,戴了你给我挑的水晶耳环,没一会儿耳垂就又肿又痒的。”

    姜伋面廓陡然绷紧,倏然深沉的眼眸抬起睇住鲛儿的妆镜台。潺潺水帘外一条鲨鱼从下到上斜游而过,瑶池金母提裙蹙眉踏上水晶宫门外九龙桥,六名莲女低眉噤声跟随在她身后。迎面遇上行色匆匆的姜子牙,瑶池金母便整容止步亲切相待。姜子牙见到瑶池金母立即趋上前去俯身行礼,瑶池金母道了声免礼,微微笑请姜子牙借一步说话。姜子牙面上迟疑,瑶池金母道,“小别胜新婚,他们小俩口且有话要聊呢。”

    瑶池金母吩咐身后莲女原地等候,自己则是直接下桥站到了桥边一株红藻前。姜子牙只得随上,在瑶池金母身后站定,“不知娘娘有何指教?”

    瑶池金母转过身来,“自从鲛儿和伋儿在一起后,水晶宫里就再未出现过双色葵了。”

    姜子牙眉梢一挑,“娘娘言下之意,是指责我儿怠慢了鲛儿?”他嗓音蒙上一层怒意,“我该说,我儿不曾有一刻疏忽履行为夫之责,倒是娘娘,您和昊天上帝既认了鲛儿做女儿,又有恪尽父母之责吗?”

    “我们夫妇确有对不住鲛儿与北海之处。”瑶池金母一派坦然,她这般干脆倒叫姜子牙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瑶池金母继续道,“错了就是错了,我们夫妇不会找借口推脱,我今天来就是为了看孩子的,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来了好几回,但都被伋儿阻拦在外,正因如此,我今日在宫里见到双色葵才会忍不住担心。”

    “您多虑了。”姜子牙斩钉截铁地话语算是稍稍打消了瑶池金母心头的忧虑,她莞尔一略略俯身道谢告辞离开,姜子牙行礼恭送转身上桥。姜伋从寝殿出来走到宫门外时候顿足吩咐扶着他的阎罗王,“把明天给我空出来,我要出去一趟。”

    “不成。”阎罗王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绝,于是姜伋又商量着问道,“那后天呢?”

    “也不成。在您身体的蛊虫被处理干净之前,不管哪一天都不成。”

    “阎罗王,本座可是上殿。”

    “对啊,我也没说您是下臣哪。”阎罗王余光瞥见姜子牙过来立刻摆出一张笑脸热情地打着招呼,“姜先生,您怎么过来啦?”

    “听说瑶池金母来了,我便过来问候一声。”姜子牙走到姜伋近前温声解释,阎罗王用力抓住姜伋手臂大声告状,“姜先生,您管管公子吧,他竟然想要出去浪!”

    姜子牙闻言肃容瞪向姜伋,姜伋则是吓得登时回头看了眼水晶宫的大门,“阎罗王!你想害死我啊你!”他慌乱地摆着手,“爹,您别听阎罗王瞎说,我就是有心,我也没那个胆儿啊!”

    “您看,公子还是有心。”阎罗王在旁边刻意拱火,这头姜伋的脸色更加白了,“阎罗王,你给我闭嘴!”

    “应该是你闭嘴!”姜子牙训斥一声,上前一步伸手揪住姜伋耳朵扭头就走。姜伋踉跄着脚步边呼痛边求饶,阎罗王跟在后面笑得见牙不见眼。姜伋就这样被姜子牙揪回了西岐丞相府,直到姜伋房门外他才松手。因为他去北海之前就安排哪吒休息,顺道把姬发送回了西伯侯府,所以这会儿姬发自然不在,太乙真人会得知哪吒受伤赶来探望他也不会觉得奇怪,倒是站在太乙真人对面的这位女子……姜子牙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身后的阎罗王亦是面色微变扶着姜伋走上前来,“洛宓元君,此时求见,是何要事?”

    洛宓元君施力道,“禀公子,姑获司方才接到一桩投诉,故而臣来此请公子过去一坐。”

    “是我女儿吗?”姜子牙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洛宓元君道,“非也。是太乙真人。请让容臣侍奉您更衣。”

    姜伋思绪急转面色却依然平静地点了点头,进了内室。姜子牙眸光立刻扑向太乙真人,一双眼睛盛满了疑惑、质问,甚至还生出了一丝火气。洛宓元君虽说要侍奉姜伋更衣,但也只是在屏风外守候,待阎罗王服侍姜伋毕才走上前将阎罗王换下来由她自己扶着姜伋去姑获司。阎罗王按例没有跟去,姜伋在姑获司呆了一天一夜才被放出来,出来后简单洗漱了一番吃了半碗稀面汤吩咐了阎罗王几句便倦意浓重地睡下了。外头洛宓元君就太乙真人的投诉进行回复,“太乙真人,这是先前毒点事件中公子对于冥官赴阳执行抓捕任务时如何应对活人发下的批示。”洛宓元君向太乙真人出示姜伋教旨抄本,“公子原话是:抓捕时如遇抵抗,不伤性命前提下可反制。公子从未下达过伤害哪吒的命令。关于哪吒负伤的原因,姑获司也已查明,是负责那次抓捕的鬼市总钻风邓秀在行动中出现了失误。他将哪吒的魂魄认作了生魂,使用了缚灵索而未用应该使用的缚魂索,加上哪吒肉身玉莲藕本身属阴,缚灵索属阳,阴阳相冲,哪吒的魂魄才会大面积的红肿溃疡。综上,姑获司驳回您对公子失职滥权的投诉,并将邓秀执行任务因处置失误导致哪吒受伤的事情奏明上殿。”洛宓元君又拿出一本竹简递给太乙真人,“这是姑获司对于您投诉的回执,如果您对本次处置有疑有异,可在今日之后向冥界任一高阶冥官及上殿提出申诉。”

    洛宓元君办完公事颔首告辞,躲在帘子后面的邓九公鼓足勇气探出头来出言叫住洛宓元君。洛宓元君顿住脚步脸上重新挂上招牌式的笑容,邓九公强压住心中惧意快步走到洛宓元君面前忐忑问道,“我是邓秀的父亲,我想问一下,照您刚才说的,那我儿子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洛宓元君看着邓九公道,“我上报之后,公子会下令调查,如果当中确实没有隐情,那邓秀的处分应该是罪己罚俸禄。”

    “多谢。”邓九公长舒口气朝洛宓元君作了个揖,洛宓元君微笑还礼化烟离去。姜子牙面色凝重地从里间出来,以眼色命令邓九公退下后信步走到主位坐下,“师兄究竟为何投诉我儿,可以给子牙一句实话了么?”

    “你以为我故意给你儿子下套?”太乙真人气得一抖胡子哼声说道,“我在投诉前仔仔细细地向哪吒询了事情的经过。一个冥官,居然辨不清生死,姜子牙,说给你听你会信?”

    “那也可能是邓秀在面对哪吒时根本就没有去分辨生死,而是下意识地认定哪吒还活着。”太乙真人表情一怔。哪吒在附身莲藕后便从一个小孩变成一个大人,他的莲藕身上清楚地留存着岁月的痕迹,仿佛他真的是在随着时间的增加而在慢慢成长,渐渐成熟,甚至一点点地变老。也许在世人眼中,哪吒就是死而复生,而不是借藕还魂,可话说回来,世人肉眼看不出玄机便罢了,他邓秀可不是啊。

    “我还是不信。”太乙真人拂袖坐下,姜子牙轻轻摇头叹息说道,“师兄,姜伋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最重利益,他害哪吒,有何好处?”

    “自是为了将哪吒留在冥界,好为冥界增加一分助力。”

    “伤了哪吒就能让他留在冥界了?师兄是当自己不在了还是子牙不在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师兄揣测得有理,哪吒早已就是冥界一鬼,姜伋把他从阳间召回可以有一百个理由,一千次机会,犯得着搭上自己的前程吗?邓秀可不是君翊殿的。”

    太乙真人陷入思索。冥界的殿阁制度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冥律对于上殿权势的制约强度有多大他也是晓得的,跨殿阁调度冥官必须要出示手诏,即便情势紧急事后也必须得补上,邓秀既然有主,又不属君翊殿,姜伋要私下命令他对哪吒动些手脚几乎不可能,若是通过邓秀所在殿阁之主下令,哪吒又哪里值得一个上殿和一个高阶冥官联手做局?何况,这于姜伋而言等于送了个把柄出去给自己将来埋下可能隐患,这不是姜伋行事风格。所以,哪吒被邓秀以缚灵索所伤,当真就是桩意外?那他向姑获司投诉姜伋,这孩子向来锱铢必较,会否日后报复回来?会否迁怒他的师门?会否牵连他的弟子门生?原来,姜子牙那句问话是站在姜伋的角度说出来的。太乙真人额上沁出一滴惧意,他不该去投诉姜伋,因为哪吒亲口指控的是邓秀,他该投诉邓秀才是!若是意外,此事发展到邓秀守罚便会自然了结,若有内情,他也能以邓秀作为切口一点一点撕开真相。现在,姜伋若是清白,他平白给自己结下了一门仇怨。姜伋若是幕后主使,他此举可谓打草惊蛇,姜伋从姑获司出来后会立即着手清理所有痕迹,最后他什么真相都查不出来。太乙真人后悔不已,不单后悔他怒冲脑门冲动之下出了下策,更是后悔哪吒被冤害时拒绝泰山府君收哪吒做伥鬼的提议。他疼爱哪吒,宁可拿耗费自身修为拿金莲花玉莲藕给哪吒做肉身也不要他去吃那份苦受那份累。如果那时他能狠下心肠,或许这个时候哪吒已经像敖丙那般还阳,真正死而复生了。唉,姜伋那个时候怎么就不在冥界呢?

    “哪吒被逼死那天我儿子没淹死在北海,我很抱歉啊。”姜子牙冷冷的声音扎入耳眼儿,太乙真人浑身猛地一震。他居然没管住自己的嘴,不小心让自己的想法溜了出去!姜子牙脸色铁青撇下太乙真人走出姜伋房间来到书房,除了生气,也是因为申公豹传了书信过来。姜子牙避开耳目布下结界后打开书信,信上是一句质问,寥寥几字透出一股浓烈的焦躁不安和急不可耐:周军究竟何时打渑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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