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侯府内书房,姜伋披着头发穿着寝衣盘腿坐在地上仰头望向姬发与姜子牙,身旁跳跃着的烛火照得他那挂在双颊上的泪痕都晶莹剔透了起来。不知是不是病要好了,连着这几日每晚睡前他都会觉得腹内饥饿,厨下便根据俞跗的嘱咐开始为他准备宵夜。今晚奉上的是一碗白菜粥,这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呢,突然间就接到了姜子牙向冥界请求准备姬昌和比干暂时回阳的申请。他陡然瞠目撂下粥匙一把从阎罗王手里拿来帛书反复阅了三次,眸光在姜子牙和姬发两名及大周天子印和大周丞相印分别并列的末尾处停驻片刻,猛地扬脸跟阎罗王问清楚姜子牙身在何处后便立刻翻身下榻急忙寻了过去,匆匆见过礼他便出言直问申请真假,待确定姜子牙和姬发是十足认真,他脸上的表情是无论如何也绷不住了。姜子牙蹙眉斥责他不可在天子尊前失仪,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手臂胡乱一挥干脆坐到地上大哭起来。姜子牙瞧他这副放刁模样不禁忆起多年前在陈塘关,哪吒遭轩辕墓三妖栽害被李靖冤斩,马招娣也是与他这般。明明就没有血缘关系,明明就不曾一直陪伴在马招娣身旁,可不知为何,姜淑祥和姜伋就是能在偶然间露出与马招娣相似的情态来。姜子牙低下眼眸冲着姜伋轻轻一笑,姬发却以为姜子牙这是怒极反笑,吓得赶紧快走两步蹲在姜伋身旁温声说道,“内弟,地上凉,咱们先起来,有话咱们慢慢说。”

    姜伋抽了一下鼻子,听话地随着姬发站了起来,一边淌眼泪一边说道,“姐夫,不是我这个当弟弟的不肯帮你啊,实在是因为这事儿它不好办啊,这不是从我铺子里调俩伙计出去给你使唤的事儿啊,这冥界不是我开的啊!”

    “闭嘴!”姜子牙冷了冷脸出言止了姜伋的哭,不过声音不大口气也不严厉,眼神也是稍作责怪,可是姜伋却好像被姜子牙痛骂了一顿似的,微微颤抖着身子直往姬发身后躲,带着姬发也紧张了起来。姜子牙心道你小子这戏演得未免有些过了,禁不住又睇了姜伋一眼方肃声说道,“果果,不是爹要为难你,爹也实不愿惊动先王灵驾。”北疆这帮官员为了攫取利益鱼肉百姓甚至不惜出卖国家,北疆贪腐程度超乎他和姬发的想象。另据广胜调查,北疆可能还藏着一个巨大的罪恶交易市场,当地百姓称之为鬼城,在这个市场里,莫说逍遥散、娇美人制品,纵是人命都可以标价贩卖。北疆已然不是一处供百姓安居乐业的人间王土,而是连阳光都照耀不到的黑暗地带,是一座吃人的魔窟!“果果,你曾遍走天下,想必北疆你也是去过的吧。爹不跟谈大义,爹就只问你,以一个普通的生意人来说,难道你就愿意提心吊胆,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吗?”

    姜伋瞳孔地震,两片薄唇止不住地打着哆嗦,“爹,您知道了鬼城?”他的眼角再次流出眼泪,但这次似乎是因为害怕。他下意识地用力握上姬发的手臂,仿佛落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可以凭此逃出生天。姜子牙细察姜伋表情眼眸渐次深邃,可他张口说话时却是放柔了嗓音还隐隐拖出了一丝丝叹息,“是啊,所以,为民生计,北疆问题必须立刻着手解决,而且必须解决得迅速干净彻底。”

    “不错。”姬发回身展臂抱上姜伋肩膀,“北疆水深且浑,广胜大夫治理一城尚可,要他撑起整个北疆,这属实有些难为他。这两日,我和岳父把手上的人挨个儿过了一遍,又反复讨论斟酌,也是实在选不出人了这才不得已向冥界提出了申请。姐夫也知道,鬼魂回阳是大事,闻太师的例子就摆在那儿,真不是内弟你一句话就能定的。要不这样,你只管召来冥官,让姐夫去跟他们说。”

    “万万不可!若非要如此,那也该由臣去说。月前冥界酆都主官斩衰不是来信说三年前那场瘟疫的溯源工作已经完成很快就会给咱们一个答案了吗?干脆两件事就一并办了吧。”

    “爹,姐夫,你们也无需如此。既然你们下决心了也提交申请了,那我这就回去走流程了。”

    姜伋松开姬发挂着眼泪施礼离开,姜子牙和姬发看着姜伋开门关门默默对视了一眼,姜子牙唤进一名侍卫吩咐,“即刻去丞相府,请柳剑士过来。”

    姜伋回去后便整个人蜷缩着裹进被子里,敖丙端着一杯热水上来,见到姜伋如此模样吓得眼皮一跳,还来不及张口问他发生何事自己的手臂就被姜伋狠狠攥住,颤抖着嗓子要他去请鲛儿过来。敖丙闻言猝然皱眉,可姜伋神色破碎得叫他心疼,他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敖丙应了一声放下水杯扭身就要一头冲去北海,身后姜伋瞬间又改了主意,红着眼睛大哭道,“不,不请少夫人,请我大哥!大哥!”

    敖丙这下彻底呆了,眼前这个跟刚从猫口逃生钻进洞里的耗子一般的人真的是他家公子?这他娘怕不是被哪个正在疯狂逃命的妖魔鬼怪给夺舍了吧!敖丙心下一合计拔腿就先去了主殿,泰山府君得了敖丙禀报登时急了,叫上姬昌眨眼功夫就到了姜伋身边。姜伋机械抬头,空洞的双眼在看到泰山府君和姬昌的时候立刻本能般地迸发出了浓重的妩媚。他极为妖娆地抖落身上的丝被,薄唇轻舞动迤逦开一抹勾人笑容的同时,慢慢抬手开始缓缓解衣。“伋儿!”敖丙引马昆进来时正见这一幕,马昆心头猛向下坠,心痛眼酸地扑到姜伋身前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搂入怀中,“伋儿,是大哥,是大哥,伋儿。”他扶起姜伋好让他能看清楚自己,姜伋怔怔看着马昆眼中妩媚之色渐渐褪尽,茫然一会儿后哇地一声头埋进马昆肩头嘤嘤啜泣。泰山府君这时突然一脸恍然,刻意降低音量吩咐犹是惊惶迷惑的敖丙,“你去把马福和华云传来。”

    “啊?喏!”敖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瞬才忙忙应了一声下去办差。姬昌下意识地看向泰山府君表情惶惑不定,泰山府君面色铁青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

    “什么?我儿子被拐进过鬼城?”姜子牙闻言失色手边的茶杯“啪”地一声摔在案上,柳息风眼尾余光循声一瞥,随即收回视线对着姜子牙点了点头,“正是,所以草民才一直都没提。”

    姜子牙两眉成川狠狠喘了口气,姬发见状连忙起身。姬发站起来了柳息风自然不敢再坐着了,姬发却是一边压手示意柳息风安坐一边走到姜子牙身边。他一壁弯下腰身安抚于他一壁请柳息风详细道来,柳息风道,“回天子,若单说鬼城,草民委实知道得不多,只晓得它是北疆最大的地下交易市场。但要是武安君当年的经历,草民确实能禀报一二。草民记得,那时马老爷还在呢……”

    “那会儿外公年岁大了身体又不好,我替外公走那一趟本是想为他分忧,结果反而叫外公着急受累。”姜伋侧躺在榻上掉着眼泪,马昆在旁陪着,华云和福伯在外守着。这会儿他的神志已然清醒,但整个人又陷入了孺慕的悲伤,“亚相走后,外公开始示弱,可为了救我,不得不露出实力。若非如此,外公也不会被他们盯上,枉送了性命。”

    马昆捏着帕子给姜伋擦去泪水,“即便没有那一遭,伯公也是躲不掉的。马家是他们垂涎已久的肥肉,都是早晚的事儿,家主无需耿耿于怀。再容奴才在说句不敬的话,老太爷当年宁愿豁出去也要救下来的不单单只是一个外孙,更是马家的指望不是吗?”

    姜伋垂下眼帘摇了摇头,嘴巴里再一次泛起酸腥之气。他拄榻借力坐起身子,马昆见他有探身取水之意赶紧上手侍奉,姜伋饮下一杯缓和缓和,恢复了平日里的当家做主模样,“爹既知道了鬼城,要么今晚,最迟明日天子散朝后,爹必定会请柳息风过去问话,姐夫大概也会在场,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那天我因为风寒将愈身子疲倦,所以天刚擦黑我就准备歇下,马昆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我家。他说他弟弟在北疆失踪,报了官府却始终没有消息,家里老太爷急三火四,他只得出来另想法子。我不喜武安君,但马昆既求上了我柳家,我们也断无袖手旁观之理,当下我便联络上了几位江湖朋友,开始四处打听武安君的下落,整整四天,莫说是人,就是个影子我们都问着,没办法,我们只能求上北伯侯府了。”

    姬发疑惑道,“你们为何不一开始就去北伯侯府呢?”

    柳息风苦笑,“天子,北疆可不比西岐,遇了事儿有人给做主,我们一向都是自生自灭的。”

    “混账!”姬发狠声叱骂一声,强压怒火道,“那后来呢?”

    “请天子恕罪。”柳息风突然下跪把姬发和姜子牙都吓了一跳,只听柳息风道,“我们老百姓进官府比登天都难,非要见官不可就只能使钱。我们知道贿赂官员是犯法的,柳息风甘愿认罪。”

    “你们也是被逼无奈,罪在官不在你们。你放心,我不会追究你,也不会追究任何一个百姓,你坐下,继续说吧。”

    “谢天子大恩。”柳息风得了姬发金口一诺,这才敢继续往下说,“我们使了钱,这才在一名角姓小吏口中得知,武安君竟然被抓进了鬼城。他还洋洋得意地告诉我们,就在半月前,武安君曾逃出来并且报了官,可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北伯侯府的侍卫亲自送回了鬼城。他还说,他有办法问出武安君在鬼城的具体所在,于是我们又给他使了钱,当天夜里,他告诉我们,武安君因为生了一副好皮囊,已被送去了花街。马昆立刻又塞钱给他,请他务必将花街头目约出来一见。就这样,到了第二天上午,我们见到了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马昆问他到底多少钱能赎回他弟弟,他张口说要一百块金砖。我们上哪里能凑出这么多钱,就在我们进退不得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柳息风说着不禁浑身打起了哆嗦,“天忽然黑了下来,比最深的夜还要黑,无数鬼魂从四面八方飘来,一道城门骤然从地底下在我们眼前竖了起来。城门轰然而开,里面跑出来了无数的人,有拼命逃跑的,也有拿刀追着砍的,那些人里就有武安君。”说到这里,柳息风的眼中不由得涌出一股义气,“昼夜颠倒群鬼乱舞我们也怕得要命,可我们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案发生,于是我们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和那些拿刀的人拼了起来,大概是一股激劲,我们居然真的把那帮人给打趴下了。就这样,我们救出了武安君,也救出了跟他一样逃跑出来的人。到了安全地方,我们给武安君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他跑出来的时候是光着身子,除了□□和谷道,身上没有严重伤痕,可他整个人疯疯癫癫地,那就是要么被下了药,要么就是不堪折磨,不管是哪个原因,都必须马上治疗。北疆找不到什么好大夫,马昆只能带武安君返回邯郸,我和我的朋友也就地分开。两天后,我和我的朋友在雁城汇合,过了小半年,马昆寄信来说武安君得治平安无恙,还送了十坛子酒致谢,现在我们家后院还埋着一坛呢。天子,丞相,关于鬼城,我只接触过这一次,就只知道这么多了。”

    “多谢。”姬发和姜子牙此时此刻已然不知该和柳息风说什么了,他们只感到羞愧,对柳息风羞愧,对北疆百姓羞愧,因为他们知道得太晚,因为他们管得太晚。

    注:本文中关于娇美人的所有情节都是小杨杜撰,除销毁方法外均没有任何依据,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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