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仲低垂着眼帘面色晦暗地坐在下首一言不发,座上姜子牙冰着一张脸瞪着闻仲眉毛紧得够夹死一只苍蝇。两日前他和姬发被阎罗王请进城隍庙,脚还没迈进门槛就强烈感受了一股毛骨悚然地阴冷煞气。城隍庙内居然站满了因朔城案而枉死的冤鬼,个个眼球通红脸色靛蓝面目狰狞,全都直勾勾地死死盯着怔立在门口的姜子牙和姬发。阎罗王叹息一声攒眉道出事情原委,原来前日闻仲审结朔城案,初之秋作为主谋被判凌迟,鹰川王族坐诛,跟着判决一起公布的还有朔城案的真相,正是这个真相一经闻仲亲自公布后立刻就在冥界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姜子牙和姬发过去就是平息这场风波的。因与闻仲之间有约定,姜子牙和姬发也是才知道,闻仲为了维护帝乙身后名声,夸大初之秋的罪恶程度,把帝乙从案中完全摘出也就罢了,姬昌出于公心为朔城军奔走喊冤成了帝乙授命,姬昌临终之际不忘托付姜子牙为朔城军昭雪沉冤也被闻仲换给了帝乙。真当死人爬不出来活人张不了嘴吗?马昆和柳息风义愤填膺,当即各自提笔实名作书《鹰亡》《雁归》,细致还原了鹰川入侵、朔城军建制到覆灭、雁城沦陷与光复的全过程,对闻仲隐瞒、嫁接、篡改事实的行为给予了猛烈的抨击。姜子牙和姬发在城隍庙内足足呆了两天才算勉强安抚住了周身萦绕怨气的一众冤鬼,而此时西岐民情已如汛期洪水破堤而出了。武吉进来禀报,一丝余光都不稀得分给闻仲,“师父,民情愈演愈烈,现在都有人制作帝乙和初之秋的木偶并且聚众焚烧了,天子特命我问您的意见。”

    “胆大妄为!这是大不敬!”闻仲遽然抬首怒发冲冠地扭头看向姜子牙,“刁民犯上,你还不赶紧下令拿人?”

    “你有病啊!你骂谁是刁民?这里是大周天子治下的西岐,帝乙怎样关我们毛事!倒是你,你抹杀我先文王圣德圣行,你才是刁民!你才该抓!”

    武吉冲着闻仲就是一通吼,闻仲满脸通红紧咬后槽牙目眦欲裂却偏偏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姜子牙答武吉道,“为师知道了,你这就回禀天子,民情宜疏不宜堵,百姓于市井之中谤讥天子尚不入罪,何况帝乙不是我朝天子。百姓言行只要不违法背典便不须太过约束,让百姓说话,天塌不下来。”

    “喏。”武吉行礼退下,自然他临走前也没有忘记狠狠戳闻仲一记眼刀。闻仲微微佝偻起身子缓缓归座,嘴角渐渐漫上一波苦笑,“让百姓说话,姜先生果然是开国丞相,就是有这份自信。”

    “不是我自信,是你胆怯,你不敢把帝乙生平昭示天下,你怕帝乙被百姓冠上昏王之名,可是闻太师,你既然认同帝乙有功于百姓,又究竟是为何不敢让百姓去说?”

    “因为百姓不懂先王苦心,他们只一味凭着自己是否吃饱穿暖去评断君王是贤是昏,却不晓得用长远的眼光去审视先王的有些执政举措。”

    “长远的眼光?多长多远?你是想说虽弊在当下然利在千秋吗?笑话。当下都保不住了,千秋又能在哪?我不是说君王不该高瞻远瞩,可也该考虑当下民力物力啊,什么都不管不顾只凭一腔热血,君王在前面剑指天涯豪情万丈身后百姓行将饿死衣衫褴褛这不是好大喜功是什么?你说百姓不懂,你还要百姓怎么懂?你扪心自问,帝乙在位期间,征伐、迁都,他所发布的哪条政令百姓是没有响应支持的?莫说帝乙,便是帝辛,建鹿台,起摘星楼,百姓纵有抱怨,却也撇家从征了不是吗?你说百姓只一味凭着自己是否吃饱穿暖去评断君王,可让百姓吃饱穿暖这不正是君王之责吗?闻太师,我还是那句话,你若认同帝乙贤明,那就让帝乙生前功过分明,任百姓评说,否则,便是你自己都觉得帝乙失职,那就莫怪百姓怨他,莫怪史书责他。”

    姜子牙撂下这番话便起身拂袖出去,哪吒在姜伋房里放火一事还等着他去料理。至于帝乙,所谓成王败寇,闻仲无非是担心后世史书会曲解甚至篡改前朝才会一时情急走了下策,既然都是相信百姓之口更甚史官之笔,想必闻仲此刻已然清楚接下来该如何做了。

    姜子牙迈入姜伋房门时水草马明王正在饮茶相候,令姜子牙意外的是,他竟没着官服,只穿了一件淡色长衫,同色飘带束发,配上他宽阔额头、窄长脸型、幽深眉眼、偏方下颌,只叫姜子牙觉得他郁气隐去戾气尽敛,反有一股儒雅敦和之感扑面而来。姜子牙眼角不禁一松,一直躲在姜子牙背后的哪吒这会儿也敢怯怯探出脑袋来了。水槽马明王神情和蔼地倾听着哪吒细细描述当时经过,“我那日真不是去放火的,我是去烧东西的。邓九公要给邓秀烧些冥钱之类的,可那火碰着他要烧的东西就灭,他去棺材铺、去城隍庙、去坟地,去哪都这样,他觉得邪门,就拉来我爹和武成王陪他一块儿烧,还是这样,后来就找我帮忙,我寻思着果果哥的房间跟冥界连着,就带着他们来果果哥房里烧,没想到照样点不着,我一时着急,就喷出了一口三昧真火。”

    “然后还是没着。”水草马明王全程微笑,看着哪吒愧悔难安地耷拉下脑袋嘴角笑容忍不住放大了一圈,“放心,公子没事,说来也巧,那个时候公子睡中不宁突然醒了,俞先生便让华云陪他出去溜个弯散散心情。”

    哪吒猛地抬头眼睛倏地一亮,对上水草马明王瞬间严肃的脸又忙地收起才舒展开不过一点的嘴角再次把头深垂了下去。水草马明王道,“你这孩子还真是胆大,可话说回来,你魂魄脱离了莲藕身几日,公子的房里都有谁,你爹他们不知道,你必然是清楚的,这般看来,你还挺仗义的。但我还有一事不明,你为什么不托付公子、阎罗王、敖丙捎带,或者直接去冥界找邓秀呢?”

    “求了,拒了,说不合规矩。我也去了冥界两回,没见着,问一圈儿,都说邓秀很忙。”

    “嗯,不算诳你。”水草马明王轻轻颔首,而哪吒话中很忙的邓秀此时正被君翊殿的侍卫连推带搡地赶将出来,姜伋坐在殿中脸色铁青浑身颤抖,敖丙一副见不得姜伋生气的模样跪到姜伋身侧咬牙切齿地道,“公子,那个邓秀实在太狂妄了,不能由着他!奴才以为,您应该立刻下教旨狠狠骂他一顿!”

    “胡言乱语!”姜伋虽然动了大气但还没有彻底昏头,听到敖丙言辞不当还是立刻呵斥了回去,敖丙也不是平时那般瑟缩,而是松了口气伸手抚上姜伋胸口给他顺气,“骂出来就好了,奴才好担心您这口火气发不出来会憋坏身子。”

    “你呀!”姜伋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能切切叮嘱敖丙道,“下次别这么做了,这会影响你的仆从考核成绩。”

    “奴才知道,奴才更知道,公子您万一被气出个好歹,奴才别说仆从考核了,这仆从都不用干了。”

    “嗯,所以为了我家小敖不丢饭碗,我这气以后还生不得了。”

    “奴才可没这么说,不过俗话说生气伤肝,公子少动些气对身体也有好处嘛。”

    姜伋终于被敖丙逗得露出了一道笑容,敖丙见状方才彻底放下心来。阎罗王凛眉入内显然是有事要报,姜伋便示意敖丙退下并颔首请阎罗王坐下说话。阎罗王取出一本奏章呈给姜伋,“姬昌递上来的,走的直谏秘奏程序。”

    邓秀黯淡着脸色蹲在地上喂死猫吃虾,斩衰打前厅回来一眼瞥见他这副郁闷样子忍不住嘴角一个上扬。死猫喵呜一声一晃身子扑到斩衰怀里,邓秀跟着抬头望向斩衰委屈巴巴的眼睛仿佛随时都能滴下泪来。斩衰低头捋了猫毛两把放了它出去玩耍,自己则是压下嘴角走到邓秀身边拉着他一起坐下,“你揪出了鬼市里的暗娼馆子,审问时意外得知公子也去过那里。你选择私下向公子询问此事,本意是为了维护公子名誉,但其实你这么做,不仅给你自己惹来了麻烦,也让公子为难。你抓捕、审问都不是秘密进行的,也就是说这件事根本是瞒不住的,何况你拿到的这份口供既然有调查的必要,那么就必须要附上后续调查的报告,那你预备怎么写,私下口头询问,公子说没有就是没有吗?你当冥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应该清楚这样的报告在复查时是一定会被打回来的,复查时被打回来的报告会被要求重新调查,重新调查是要另择冥官的,届时公子和你都要暂停履职接受姑获司的调查,因为牵涉上殿,这件事必定会闹得沸沸扬扬,你自己说,你这个做法有意义吗?值得吗?”

    “可是府主,公子逛暗娼馆子这事儿尚未坐实,如果我现在大剌剌地去问,万一日后证明公子无辜,那我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尚未落实的话那你更该按程序办啊,否则你岂不是很危险?若你实在不安心,那还有个秘查程序,但你走这程序之前一定要先进行密保程序,记住了吗?”

    所谓密保程序,就是随便在哪里抓一把鬼火织就成一个网兜,把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写下来放进去,抛位于九幽山外的无底洞中。在所设定的时间内没有取回网兜,网兜就会散开,藏在网兜里的事情也会跟着公开。无底洞不归任何一个上殿、冥官或者鬼差管辖,洞外有目障,障后是只要一踏入就会自动隔出空间的天然气墙,这样就保证了哪怕有一万个鬼同时前来,每个鬼也只会认为只有自己来了。邓秀密保之后执行秘问程序,这次姜伋十分配合,对邓秀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给予了认真细致的回答。同一时刻,斩衰往西伯侯府,与姜淑祥和黄飞虎一起面见姬发告知疫情溯源结果。这项工作由神农谷姜淑祥、酆都斩衰、大周黄飞虎共同负责,此刻正是姜淑祥为代表向人主姬发作出交代,“发于人间时帝辛二十七年的疾疫,经过百次调查核实讨论,我们一致认为这场爆发当属于意外。疾疫的源头是帝辛二十五年二月殁于朝歌王宫里的一名宫妃和三名内侍,这四人在酒池肉林被强喂生肉引发强雷腹泻而亡,玉石琵琶精为尽快提升修为于是背着九尾狐将这四具尸体暗中转移到了轩辕古墓,但因没有对尸体进行妥善处理,导致尸毒从尸体中散了出来。负责监视轩辕古墓的鬼差,与九尾狐来往密谋的截教弟子和各路妖怪,打墓前经过的人和飞禽走兽,在不知不觉中便携带或者感染上了这种尸毒,无意间将其散播,这才酿成了那场殃及三界的瘟疫。”

    姬发攒眉舒了口气,“辛苦各位了,我明日便将这个结果昭告天下,给百姓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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