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息风的身影在窗前消失后,姜伋也起身回了北海水晶宫,睡意浓重地躺倒在鲛儿的床上,头才沾上枕头人便立刻着了。敖丙为难了片刻眼神一横决定把姜伋背去配殿休息,鲛儿断水进来见状忙施法阻止。她急急上前放下水盆,一把将敖丙扯到一旁低声呵斥,“姜郎已然入眠,你这么做你就不怕惊着他吗?”

    “宫主,公子睡在您床上这不合规矩,回头传到冥界,我怕会有冥官咧咧。”

    “怕什么?姜郎在我北海就是侍奉我的内臣,不睡我床还要他去睡谁的床?倒是你,你在北海什么身份?还不退下。”

    敖丙皱了皱嘴角行礼出去,鲛儿轻脚走到盆边绞帕然后坐到床边给姜伋擦脸。睡中的姜伋一个翻身手臂顺势搂上鲛儿的腰身,嘴角跟着绽出一个满足的笑容。鲛儿轻拍了拍姜伋的手柔声哄道,“姜郎,妾还要去前殿呢。”

    姜伋嘴角笑容立马蔫了,鲛儿抿嘴一笑俯下身子在姜伋额头印下一吻,姜伋这才满意慢慢放开了自己的手臂。鱼龙肉事件还在继续,人间西岐城里姬发也没有停止手上动作。散宜生审了许久的行刺案终于被摆到桌上了,由于牵涉王后和丞相,此案公审。西伯侯府大门敞开,前来听审的百姓站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天子高居在上,群臣列位其下,而叫人奇怪的是姜子牙居然坐在天子之侧,距离天子之位仅一步之遥,姬发在还未向天下人交代清楚行刺案始末的敏感时期给予姜子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此举不免引人浮想联翩。刺客姜环并内贼茵茵并排跪在下面异口同声,“就是王后主使,她因自己无子,害怕有朝一日会被废掉,这才决定先下手为强,我们都是被王后逼迫不得已而为之啊,求天子开恩啊!”

    姜环和茵茵朝着姬发怦怦磕头,姬发睨眼俯瞰二人忍不住轻嗤一声,“编故事之前也不看看我夫人是谁。”

    “天子。”姜子牙皱了皱眉头小声一唤,姬发立刻对姜子牙露出一个每回哪吒犯错挨训后的同款笑容,正了神色问姜环道,“你在马家待了多久?是在主宅侍奉,还是福伯宅院?”

    “回天子,罪奴不是马家的,罪奴当年是卖身给了武安君,武安君在朝歌城里有个宅子,罪奴一直都是在那里伺候,直到王后出阁,罪奴才被武安君叫到西岐。”

    “你认识王后吗?”

    “认识。”

    “王后认识你吗?”

    “罪奴卑微,不知曾经是否入过王后的眼。”

    “你认识茵茵吗?”

    “不认识。”

    “要你行刺,是王后面命,还是谁给你传的话?”

    “是茵茵找到的我,给我传的话。”

    “从你来西岐,到接到行刺的命令,再到执行被捕,这期间,你有否见过王后?”

    “没有。”

    “所以,你就是听了一个陌生人的话,然后就跑来行刺了?”

    “回天子,罪奴本不信的,可是茵茵来找罪奴时手里拿了一样东西,罪奴这才照办的。”

    “什么东西?”

    “一只钗。”

    “是这只吗?”姬发拿起静静搁在案上的翠蝉鸣叶钗,传下去给姜环辨认。姜环细看了一番后点头称是,钗子又重新回到姬发手里,“钗子乃女子之物,你是伺候武安君的奴才,如何认识这钗?”

    “因为此钗是武安君为王后准备的嫁妆,用料名贵做工也精细,罪奴不禁多看了两眼,这才认识。”

    “你可知武安君一共陪给了王后多少只钗?”姬发挥了挥手,立刻有人将放着四只样式各异的钗子的托盘捧到姜环眼前,“这四只钗子其中有一只是王后的陪嫁,你可指得出来?”

    姜环懵在那里,脸上明显划过一丝慌乱。他悄然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勾唇说道,“往后的陪嫁除了武安君就是天子您最清楚,您若要保全王后,罪奴无论指那一只都不对,不是吗?”

    “有几分聪明。”姬发眼角扬出一抹欣赏,好吧,他承认他刚才嗤笑得稍微早了一些,“你的武功也很高超,难怪费仲会派你来,你也算是他手中的一张王牌了吧。”

    姜环脸上不觉间出现了几丝细碎的裂纹,姬发向散宜生点头示意,散宜生俯身还礼,亲自出去将一位银发满头苟合满颜身形佝偻的老妪进来,那老妪双目早已昏花,但当她在散宜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到姜环面前,那深陷的眼窝噙满泪水,浑浊的老眼绽出异彩时,姜环镇定的表情彻底崩塌。他额角青筋暴起,不敢置信地仰头望向姬发。姬发温和一笑,眼神略显骄傲,“说来惭愧,我那舅爷,虽总跟个孩子似的,但也终是让你们祖孙团聚了。”

    姜伋打了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在殿内当差的侍从听得动静立刻上前伺候。一双纤细娇嫩的手捧着帕子递到姜伋眼前,姜伋那对半闭不睁的眼睛瞬间瞪圆,整个身子猛地后退远离,“你谁啊?!”

    侍从忙的跪下答话,递帕子的手尽管抖得厉害却也不敢放下丝毫,“回公子,奴才是小白。”

    “小白?”姜伋拥着被子小心翼翼地探头察看,皱起眉头疑惑问道,“你都变成男的多少年了,怎么突然就又变回去了?你们黄鳝一生不是只能变一回吗?”

    “奴才也不知道啊,嗖地一下就这样了!”小白拼命憋住眼泪竭力不让自己失仪失态,他受敖丙提拔到姜伋身边服侍已有四年了,一直循规蹈矩也就昨日被临时抓差帮着打扫姜伋的酒阁时看着那架子上琳琅满目的酒一时没管住自己的嘴偷偷喝了一口,不至于遭个斥离降职罚俸的报应吧。姜伋瞧着他这可怜见儿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了,“行了,批你一个假,去西岐找我姐给你看看,诊金记我头上便是。”

    “多谢公子!”小白闻言立马笑得春光灿烂,将帕子搭上盆沿儿行礼快步退了下去,去船坞上了一只舴艋舟驶了出去。适才姜伋问话他口说不知,不过他心中有数,他现在还未过变性期,眼下这般八成是那口酒闹的,去请姜淑祥诊脉大概也就是一两句话的功夫,他倒好趁这个假偷个懒,在人间尽兴游玩一番。他藏在心里头的这个小算盘越打越响,所乘小舟越划越快,却不料到了地方竟意外看到西岐城闭关索道,听得自城内传出的蹄踏之音渐渐归寂。他登时傻眼,他出来看诊可是要记账的,回头姜伋是要过问的,换言之他这病是非看不可的,打量这内外戒严的架势他还不能强闯进去,没法子,他只能找个地方等,等到他的假逾期,等到西岐开城门,等到他酒劲都过了早变回了男身,他才终于看上这医。姜淑祥搭上他的脉搏片刻,抬手给他倒了杯温水。小白仰头饮干撂杯就跑,那股台风刮过似的架势唬得迎着他进来的马招娣陡然慌了神色瞬间侧过身子让出路来,抚着胸口转过脑袋朝着外头只剩一丝残影的小白颤着嗓音喊道,“谁家的孩子啊?跑慢点!仔细摔着!”

    “娘。”姜淑祥从案上拿起一个药包起身走到马招娣身边,马招娣才接过药包立刻又有病患求上门,马招娣便也只能拉着姜淑祥的手叮嘱她别忘吃饭注意休息就离开,回到丞相府将药包交给粗衣散发面带刺配的姜环。六日前姬发公开审结行刺案,众人惊悉谋刺天子的主使竟是世代为天子家臣的胡肖且胫四家的家主。他们和殷商官员费仲尤浑暗中勾结,意图杀死姬发嫁祸姜子牙并扶姬奭上位借以擅权,双方往来的密函就被姬发捏在手里,负责帮他们传送消息的正是卢石染坊现任坊主卢蝌。这个自作聪明的生意人,自以为抱上了姬旦和胡安的大腿就能在生意场上和姜伋一争,直到落网的前一刻还在洋洋得意,兀自做着什么把姜伋踩在脚底狠狠碾压的美梦。至于茵茵,本就是胡家的姑娘,被胡安以陪伴姬奭生母为由送进了西伯侯府。太姒一眼看破胡安匿于心中的凭女子裙带加以攀附的用意,也是为了茵茵将来打算,便索性将茵茵拢到自己身边,想着教导她走回正途,不意她最后还是栽进了歪路。

    “唉。”马招娣凝眉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径自走进房里。真相既明,姬发自然不会再留着这四家,必定是要连根拔起除个干净。只见他拿着黄钺舞火炭,一路火花带闪电,就是可怜了姜子牙,小心翼翼地陪着护着,唯恐他一个不慎伤了无辜害了自己。四家成擒当晚,姜子牙总算得以暂时放松一时半会儿,马招娣颦眉坐在他身边给他捶背揉肩,“按说姑爷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怎地说话做事还那么冲啊?”

    “有冲劲儿不是什么坏事,总强了日过一日地怠惰下去。”姜子牙弯起的嘴角盛着一抹欣慰,蓦地他敛起神情与马招娣道,“招娣,你看咱们用不用走一趟北海?”

    马招娣道,“若问我,我觉得我们得去。果果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鲛儿定然是遭算计了,李长庚怕是要登门了,咱们心里得有个数啊。”

    姜子牙沉下脸色,马招娣说的每一个字都正中他的心坎儿。看了眼案上小山似的公文,姜子牙心中计算了一下时间,定了主意牵起马招娣的手去往北海。破晓时分,姜子牙和马招娣俱顶着一张冷脸回来,李长庚找上门也被姜子牙出言打发了。马招娣避身帘后待李长庚飘远方才出来,也不提北海之事只是道,“相公,姜环和他祖母我已安置好了。”

    “请柳息风到后院,叫他与姜环比试一场。”姜环作为刺客,行刺天子按律当死,姬发却道他非大周子民且与自己立场敌对,前来行刺天经地义,况且他尚有祖母需要他供养,便暂饶了他性命,等他为他祖母养老送终再行处置。姜子牙知道姬发这是惜才,他不反对姬发的做法,他是疑心姜环的身世。据姜伋所查,姜环是费仲豢养的武士,祖祖辈辈都是农户,可照姜淑祥的说法,这个姜环武功高卓,无法术加持她与姬发联手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拿下。费仲那个草包能养出这么厉害的人物?姜子牙明显不信。他冷眼看着姜环与柳息风过招,心中越发认定姜环绝非池中之物。伴随一声清啸,柳息风和姜环掌刀各自逼上了对方咽喉,竟是平手。柳息风朗声笑道,“云间燕赢秦,多谢丞相,叫我见到了天下第一刺客,曾经赢侯世子的真面目。”

    “该我谢柳剑士。”姜子牙淡然一笑,抬手请柳息风退下,示意姜环随他进入一间静室。他提衣落座,扬脸望向站在阶下的姜环,“我想听你亲口说。”

    “其实也没什么曲折。”姜环面色平静语气平和,仿佛他接下来要讲述的是一个陌生人的过往,“我虽叫赢秦,却非赢侯亲生,事实上我是赢侯夫人从北疆鬼城买回来的。那时赢侯冷落正妻别宠爱妾,赢侯夫人为了争宠决定伪称有孕,买我回来就是为了圆谎。后来,赢侯夫人有了自己的亲儿子,担心我这个假儿子会阻碍了她亲儿子的前程,于是设计我与赢侯新欢私通。她原本是打算将我和那个新欢一起杀了,亏得我当赢侯世子那几年没有偷懒,好歹学了些本事回来。我杀出了侯府,把那个无辜的新欢送回了她自己家,我自己则是遁入江湖,为了活下去,做了杀人的买卖。我和柳息风是在鹰川认识的。那时柳息风潜入鹰川迟迟不归,他兄长担心他出事,就找到了我,出重金要我去鹰川救人。我没收钱,因为我知道柳息风身赴险地是为了大义,我帮他是应该的。我助柳息风逃出了鹰川,之后我决定入朝歌告知朝廷雁城沦陷一事,不想在朝歌城下遭遇了刺杀。我一个刺客,被几百名刺客,光天化日之下,在国君脚下围攻。最后,我杀退了他们,但我也受了重伤,或许天不愿亡我,让我遇到了我祖母。她是个可怜人,丈夫死于苛税,儿女死于兵患,就只剩下了一个孙子还被朝廷强征去修摘星楼,活活累死在了工地。她的亲人都死光了,她也糊涂了,直把我认成她的孙子姜环,为了给我治伤,卖房子卖地,卖了所有,更糟的是,我一夜之间成了通缉犯被全城搜捕。我本重伤还未痊愈,带着我祖母根本跑不了多远,思来想去,我便以姜环之名,带着我祖母,卖身给了费仲,成为他府上的一名武士。我以为我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没想到,费仲有一日找到我,要去潜入西岐刺杀周天子,我又做回了刺客。说实话,我不想接这单生意,做刺客也是有规矩的,也不是什么生意都接的,可我没办法,我祖母在他手里,我只能照办。”

    “然后你在行刺的时候故意被擒,你想着事涉王后,我就算为了我女儿我也得想方设法桥撬开你的嘴,你的祖母是你的软肋,我必须拿下你的祖母,才能换来你的实话。”

    姜环笑笑不语算是默认,姜子牙凝视着他布满风霜划痕的脸庞心底不由得涌出一股怜悯,眸光慢慢变得绵软似乎还沾染上了点点水光,“孩子,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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