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皇城,紫宸殿。

    沉香悠然,四下静谧,武皇高坐椅上,微笑着看着眼前站着的太女,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欢喜。

    做皇帝,所愿不过三项:四海升平,政局稳固,后继有人。而今她三愿皆已达成,如何不畅快?

    武皇饮了口茶,笑着同风继说:“继儿,你如今已及笄,东宫亦不可久无正君,朕与你父亲商议,欲聘柳尚书家的四公子予你为夫,你可愿意?”

    座下一阵静默,不答却已答。

    武皇缓缓放下茶杯,看着风继的脸微笑道:“有话便说,这也无旁人。到底是为你择夫婿,也要听听你合不合意。”

    她虽语气和缓,但风继是万不敢信的,故而没有作答,一个人站在那沉默。

    武皇抬眼笑着打量她,又问:“朕知你因着些琐事与柳尚书有些不愉快,若不愿娶他的儿子,荣国老的嫡孙也正当妙龄,也是个贤惠温婉的男儿。”

    风继面色凝重,抿唇蹙眉,犹豫再三,终还是扑通跪在地上,请求道:“母亲厚爱,所择皆是高门贵子,自然是无可挑剔。然女儿姿钝仪鲁,实不愿误了忠臣爱子,故斗胆恳请母亲暂缓议婚,容女儿历练两年,处事稳重了再议婚不迟。”

    武皇慢慢眯起眼,面上笑意不减:“你想躲,也躲不了多久,早晚是要议的。不若告诉朕你属意何人,若真是良配,朕将他许你为侧室也未尝不可。”

    见她低头蹙眉,武皇笑问道:“怎的,难不成此人做太女的侧室也委屈了?”

    风继心一横,索性叩首道:“丞相为国宵衣旰食,女儿万不敢将其之子为侧室。”

    武皇似乎对此并不意外,还是那副微笑模样,声音柔和但坚决地回了她两个字:“不行。”

    尽管武皇没有发怒,但风继后背却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否决并不意外,只是话赶到此处,便不容再退了。她鼓起勇气道:“母亲,子明鸿温婉恭顺,品行纯良,并不比柳荣两家差什么。且丞相亦是朝中……”

    “不行。”

    “母亲……”

    “叫陛下!!”

    这声怒吼如平地惊雷,惊得殿内所有人立时跪下。

    风继亦是心中一惊,但话语间却并未退缩:“臣知晓陛下因何动怒,但臣以为,陛下多虑了……”

    武皇一挥手打断了她,斥道:“你是太女,一国储君,你的正夫将来便是一国之父。你为来日计,也应当选个好拿捏的人坐正夫的位子,免得将来闹出国戚干政的笑话!那子家连出三贵,正得意时,你再为其添上一把旺火,你就不怕来日埋下祸端?”

    风继听她如此说,眉头紧皱,道:“子家忠心耿耿,数十年为陛下鞍前马后,其心可鉴。老太师为陛下鞠躬尽瘁,丞相亦视陛下如天之耀日,父亲身为皇夫更是处处谨慎,贤明惠德,从未邀宠请赏,反而常进良言,勤俭谦和,以使六宫皆得仁德之风照拂,为夫为臣皆无可挑剔。

    女儿正因观子家家风端厚,才对子家公子颇为青睐,信其来日必如父亲一般贤良恭孝。”

    “你倒能言善辩,却不细想想你是哪来的底气说出的这话,那子家又是因何这般恭顺谦和。朕费了数年平衡世家朝局,扶持打压并行,才杜绝了子家沾手兵权的可能,塑成一支利笔凭你使唤。”

    “陛下……”

    武皇不容她分辩,又继续说:“朕知你亲近子家,然你如今做事也不可只为情义,该细算算有多少利弊。那子家与你已有血缘之亲,又十几年扶持你,已然密不可分,何必再笼络?你该拿你的婚姻去再绑一位强力的助手,为来日增添助力!

    朕为你挑的两个人选何其合适,你娶了柳家的,他日宏图阻力顷刻消散,文治一项如虎添翼。娶了荣家的,恰补了你现下空缺的兵权,东宫之位岂不更加稳固?”

    风继垂首道:“母亲为女儿深思熟虑,女儿感激不已。但女儿自幼读圣人之道,如今要为一己之利白白误了人家公子,女儿实在不忍。女子当凭己身博功名,怎能利用清白男子姻缘做垫脚石?若心中无人,婚事自可听母命,日后相敬如宾也罢了,可如今心中已有郎君,再为名利娶旁人?女儿实不愿!”

    深吸一口气,风继重重磕下头道:“若母亲心有余虑,我愿再付千万汗水以平沟壑,若母亲仍担忧来日,我会日夜谋划查事明人以安圣心。遇到阻碍,我学着清理,欠缺的势力,我慢慢扶持,万事悉从母命,唯有姻缘,女儿望从心!”

    清朗的话音回荡殿中,武皇沉着脸望着她,不发一言。四下内侍抖若筛糠,大气不敢出。

    风继仍笔直地跪在地上,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发怒的老虎前挪了两步,再次拱起手道:“陛下……母亲!这些年,作为皇女,我没有一日不勤勉。寒冬酷暑没有懈怠过功课,边疆市井没有阻碍我的步伐,凡是您所期盼的、吩咐的,我都咬牙完成了。

    作为女儿,我没有一日不恭敬,从未忤逆索求。今日,是我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违逆您的心意,只求母亲将明鸿赐婚与我,不使有情人生离。”

    “好……”武皇终于松了口,望着她露出一个略有无奈的微笑,“朕知你是个重情义的孩子,朕亦在过去十五年间以此为傲,认为你若得权柄必会行仁德之策,可没想到今日却也因此动怒……你既然如此看重那子明鸿,朕也想问问你,你保证对他的情感永恒不变么?你确定他对你的感情不掺杂半点权力的色彩吗?”

    “母亲……”

    武皇忽然抬起头,用一种试探的目光注视风继,幽幽道:“若朕赐死他,你当如何?”

    风继闻言大惊,忙问:“您此言何意?”

    武皇笑而不语,坐在椅上静静望着她。

    风继的脸登时白透,尽管她与武皇相处十多年,此刻仍拿不准武皇此言的真伪,但她绝不肯累得心上人为此送命!风继索性一闭眼,道:“母亲,如果您执意要赐他毒酒,那我会在这杯酒离开皇城前将它饮尽。”

    武皇盯着她许久,久到刘育昌腿都跪麻了,才轻轻一笑,转过头,抬手随便拿起桌案上一本奏文,想翻开看几眼,终究还是没有心情,猛一把撇回桌上,看也不看风继,低声道:“自去领罚。”

    一旁的刘育昌悄悄松了一口气,赶忙上前扶起这位太女。风继踉跄着起身,行了一礼后离殿,径直走到紫宸殿前的空地,直直跪下。

    她的侍从未得皇命,不敢跟随在旁,眼看着风继一个人跪在宫砖之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地遣了人往栖梧宫报信去了。

    这边皇夫正在教风临辨识香料,一大一小正融洽,却听得宫外来人急报信,说太女被罚,二人一时间都是一愣。

    那风继平日最稳重得体,两人心中不大相信她会被责罚,然而看那宫人慌张模样却不疑有他,父女二人这才焦急起来。

    皇夫赶紧唤来那传信的东宫内侍,询问道:“好端端的怎会如此?可知陛下因何动怒?”

    那小内侍低头回道:“回皇夫殿下的话,奴未入殿侍奉,不知缘由。御前的人口风也异常紧,半个眼神也不敢给,可知陛下动了大怒了。”

    一听武皇动了大怒,皇夫不由得心一沉。他没有急着赶往北皇城,冲那传话的小内侍挥了下手,道:“吾知道了,你且随文雁退下。”尔后坐下来,细细思索。

    风临上前轻声问:“父亲,要去紫宸殿吗?”

    皇夫微微摇头,紧锁眉头说:“不想清楚陛下为何动怒,去了也是火上浇油。”

    风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回椅上默不作声,时不时打量一眼皇夫。

    皇夫皱眉道:“你姐姐那样的性子,究竟会在什么事上惹得龙颜大怒呢?方才册为东宫,近来又无大错,照理说……”

    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话音一顿,扭头问起风临:“临儿,你如实告诉我,你姐姐近来可有提及婚配一事?”

    风临摇头道:“未曾,长姐从来不同我讲这些,她也不是个重男色的人。”

    皇夫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也不敢作保,那孩子有的时候太执着于德行的清正,若真心中有了在意的,绝不肯另娶他人的。再者眼下也只有议婚之事能使她们母女有分歧,细算算陛下前些时候曾召见荣国老,私下也曾与我提过此事,大约就是了。”

    听他说完,风临似乎冷不丁想到了什么,也皱起了眉。皇夫低头坐在一旁,心道:若真为此事有了分歧,何以生如此大气?莫非继儿心仪之人有什么不妥?

    细想想,皇夫心中有几分不好的猜想,唤了人进来,亲挑了碟子点心配了茶,命人送到御前去。随后他便坐在房中,不发一言地等。

    不久后宫人回来,将食盒捧与皇夫查看,皇夫退了众仆,自己掀开食盒一看,脸色陡然凝重,忍不住重叹一口气。

    风临连忙蹦下椅子跑去,踮脚一瞧,仰头道:“父亲叹什么气?这不都吃得干干净净?”

    皇夫苦笑一声,放下盒盖道:“这糕点极甜,送前又特意在底部浸了蜜,她一向不喜甜,怎能吃完这样腻的东西?”

    风临疑惑道:“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许是母皇不舍得辜负您的心意,都吃了。”

    皇夫闻言摇头笑道:“平日里她从不在这些小事上假装,若是突然方方面面都圆滑了,便是有事了。”

    风临道:“您会不会想多了?”

    “侍君无小事。”皇夫低着头看着那空空的食盒,长长的眼睫如一把羽扇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末了,他低头道:“来人,备笔墨。”

    —

    天隐隐沉了下来,一阵阵寒风穿过北皇城,带着一股潮湿的冷意拂过宫砖。

    紫宸殿前空旷的地上,一个瘦削的身影艰难地跪在那,被风吹得摇摆,远看活像一粒米,被谁随手撒在了那里,透着一股可怜劲儿。

    殿外的梁少监站在廊下看着太女,心中也很为难。照常他早早便送上软垫披风,可今时龙颜震怒,刘监都大气不敢出,他一个小小的少监更不敢做多余的事,只好微微垂下眼,胆战心惊地留意身后殿中动静。

    远远的宫道之上隐约现出几展绣幡,梁少监立马抬头细望,一见是皇夫仪仗心中立刻咯噔一下,连忙冲身边几位内侍警醒了个眼神。待到皇夫下辇近殿前来,一众内侍立刻行礼问安,心中都是紧张非常。

    皇夫轻声道:“梁少监,劳你通传下。”

    梁少监硬着头皮回话:“回殿下,非奴不传,实是陛下有旨,今日不见人。”

    此话何意皇夫如何不明?只是他并未有退意。他神色平静,微微侧首,遥遥望了一眼跪在宫前的女儿,而后回首对梁少监道:“陛下若不见,吾便在这里等。”

    说罢皇夫便不再多言,只微微垂眸站在殿前。

    即便被拒之门外,皇夫也没有流露出一点难堪,他本就体态欣长,加之春颜玉容,站在那儿无端生出一份沉静气度,如画可观。

    梁少监虽同是男人,也不禁暗暗感叹其风仪,复垂首行礼退回殿中禀告。

    皇夫在殿门外站了许久,梁少监才启门唤道:“皇夫殿下,请入殿面君。”

    一路转至内殿,武皇坐于桌前,看也没看来者,只一味地疾书,敷衍似地开口:“何事?”

    皇夫道:“陛下圣意,臣本不该冒问,然继儿终究为臣骨肉,今受责罚,臣为其父不能视若无睹,故斗胆搅扰陛下,问问继儿因何受罚?”

    武皇低头边写边说:“女儿大了,愈发出息了,同朕讨姻缘呢。”

    皇夫心一沉,又道:“姻亲当从父母之命,继儿是有些任性了,但她正值妙龄,一时对爱情有所向往也是人之常情,还望陛下念其年少,此次从宽,容臣领回管教。”

    “当真能管教好?只怕聪慧如皇夫,也不可使磐石转圜。”

    皇夫闻言微微垂首,沉默不语。

    武皇瞟了他一眼,笑道:“皇夫竟不好奇何人迷得太女如此?”

    皇夫只好问道:“敢问是何人?”

    武皇的目光重新移回桌上,轻描淡写道:“是你外甥。”

    皇夫面色凝重,低声说:“臣有罪。”

    武皇微笑道:“你何罪之有?朕娶了子家儿郎,太女亦娶子家儿郎,来日临儿再相中一位子家人,三缔姻亲,他日必为佳话,岂不好事一桩?既是好事,何谈有罪?

    这话怪到了极点,近乎将疑心挑明。

    皇夫没有急着应答,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锦轴,双手持书跪下,低头冲武皇道:“臣有一书,欲请陛下一观。”

    武皇的笔一顿,抬眼望向皇夫。

    一旁的刘育昌适时上前取来,奉与武皇,武皇展轴一观,面色阴晴难定,她目光极为复杂地投射到皇夫那张美丽的脸上,端详了许久。

    “你要自请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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