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回去后,风临一直在吐。

    她连半点食物也吃不下,饭送进口,不待咽就吐出来,水喝到胃里,不过眨眼又呕出来。

    急唤秋医官诊治,也没发现病疾,只好开了温和的汤药止呕。可风临连药都呕了出来。

    她没病,但就是吐,不停吐,吐到最后胃里没有半点东西,什么也吐不出了,仍止不住地干呕。

    “恶心。”

    她坐在椅上,捂着胃,艰难地从咽喉里刮出字音。

    “好恶心。”

    她状态实在不佳,众人便将她送回映辉殿休息。风临寝殿向来不喜人进,众便止步廊下,只有寒江搀扶着跟随进去。

    进了殿中,寒江想把她扶到妆台前给发冠卸了,不想扶着人刚走过去,风临脚步戛然止住,整个人忽定在原地。

    “殿下?”寒江疑惑地看她,见风临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妆台上镜子,她微动,镜里便远远地晃出她的影儿。

    风临倒吸一口凉气,跟被火烫了似的快步后退,抬袖挡面。

    寒江不解地看向她,正欲问,却听到风临声音微弱说:“不……”

    这一声令寒江当场脸色陡灰,两眼震惊看着她。

    身旁,风临慢慢后退,突然快步转身离开,几乎是逃到床榻上,抬手唰地扯下纱帐,帷帐大幅度晃动,她模糊的身影也跟着剧烈摆动,微弱声音自帐隙中传出:“寒江,把殿里的镜子都搬出去。一个都不要留……”

    微颤的话音如针扎来,寒江当即转身,手忙脚乱收起寝殿所有镜子,搬不走的妆台就拿布盖上,说:“好的,都拿出去、全部拿出去。”

    她飞快收好东西,抱着满怀的镜子离开寝殿,一路快步走到殿外。

    殿门轻轻合闭,身后寂静无声。寒江抱着镜子站在廊下,慢慢地蹲了下去,满是伤疤的手抓着满怀的圆镜,几番都没抑住,终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哭得那样伤心,抽噎着,好像见到了这天下最难过的事。眼泪大颗大颗落在镜子上,将她面容模糊。

    寒江慢慢转过头,将额头抵在身后的殿门,压抑着哭声,用很小的声音对里面人说:“殿下,别讨厌自己……”

    -

    荣昌国府内,寿堂灯台下,李家老家尊李檀正坐在椅上,压抑怒气,一旁的子女给她拍背顺气。

    李思悟之母李海云已是满面通红,手掌猛击椅把手,问来报信的人:“那个混账到底为何跑到国子监附近去?!”

    “女郎近两日都在那一带活动,约见以前的同袍或闻人老大人的学生,多是品茗相谈,也没什么出格的事……今儿、今儿也许就是撞上了,只能说实在不巧……”

    “这个不孝女!”李海云大骂一声,头痛欲裂。

    李思学也在堂中,她挂心李思悟,硬着头皮开口:“健行人现在给拘起来了,总不是个办法……”

    “让她拘!”李海云气得两眼发花,“最好给她关到牢里去,关上七八十年,她才知道老实!”

    “妹妹别说气话了。”李海知此时开口,看向正座道,“母亲以为当如何?”

    李檀闭着眼,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救……!”

    立刻有人不满:“这孩子不是已赶出家门了么,怎地还要管?她胡说八道那些话,万一带累我们怎么办。”

    李海知稍一沉思,道:“这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可笑,只要封得口便无碍。茶楼的人不必多言,那本就是我们家的。当时在场的又都是些激愤学子文士,想必言语也有不当之处。”

    说着说着,李海知忽觉出一点不对劲。

    李檀闭目缓缓点头:“嗯。去派人提点那些人,恩威并用,让她们知道,话若传出去,对自身也无益处。”

    先头那人本就不满,听罢更不爽,阴阳怪气了一句:“母亲就是疼小辈,这人都赶出去了,还见不得出事。”

    “你这蠢物怎就不明白。”

    李檀睁眼看她,皱眉恼道:“不是李思悟不能出事,是李家人不能出事!”

    -

    府中人传达消息时,子徽仪正在沐浴。他倚在浴池边,右臂搭在玉砖上,脸枕在右臂上,左臂懒懒地从池中伸出,长指捏着夹子,夹着那枚金指环,浸到摆放在池边的一个小瓷瓶中,给它的暗刃浸毒。

    水雾氤氲,如轻纱笼在他的身上,子徽仪面容被蒸出一点热气,泛着薄薄的红,面朝池外微呼热气。被水雾一蒸,他眼睫湿漉漉的,如沾露珠的兰花,显出平常不曾有的楚楚风姿。

    白皙手臂搭在池边倚靠,锁骨修美,几缕黑发沾了湿意,缱绻依垂在他肩上。他的背部光裸着,如一块伸展的羊脂白玉,柔韧白皙的身躯抻出完美流畅的曲线,在腰部弯出美丽弧度,一路延没入水中。

    他听完门外人的汇报,应了一声,问:“我问母亲的事,她怎么说?”

    门外人话音隔着水雾飘来:“丞相说:‘可。’”

    “嗯。”子徽仪用夹子将指环夹出,放在一旁的绸布上,淡淡道,“那就给消息放出去吧。”

    “是。公子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了,姨去忙吧。”

    “是。小人告退。”

    子徽仪放下夹子,拿起绸布擦拭指环,一旁侍奉的星程看得心惊肉跳,赶快上前伸手道:“仔细割了手啊,公子,还是奴来吧!”

    闻言,子徽仪多看了星程一眼,对方面色焦急,一双眼只盯在他手上。

    他没有给,抬手摁了下金刚石,道:“擦完了。”

    看见暗刃收回,星程稍松口气。

    子徽仪还想再泡一会儿,不料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素问的声音:“公子,女郎回来了,请您一见。”

    “三姐?”子徽仪有点意外。

    门外素问道:“是。女郎回京了,刚入府门。”

    默了一瞬,子徽仪自浴池中站起,水流哗哗自他身躯淌下,飞落回池中。一旁星程赶忙递上绸巾,子徽仪披在身上,嗓音倦怠道:“更衣吧。”

    -

    前府阁中,子敏文正坐在厅内食南梁饼,饼皮酥脆,咬一口便掉许多酥皮,她正用碟子接着,子徽仪便进来了。

    “三姐。”子徽仪行了一礼。

    子敏文忙放下手中东西,示意子徽仪先坐,自己唤人净了手、漱了口,这才说话,却是蹙眉观道:“你怎地长发未干就过来了?”

    子徽仪道:“擦干大半了。怕姐姐着急,就赶着来了。”说罢他问:“三姐叫我来,可是有事?”

    “仔细着凉了……”子敏文嘟囔了一句,复而正色道:“听说你中了毒,还呕了血,究竟怎么回事?现下可好了?有无伤到肺腑?”

    子徽仪道:“没有大碍。我事先用了解药,况且当时……”他眸光微黯,声音也低了几分:“当时殿下也给我喂了解毒的药。”

    “事先吃了药?”子敏文一下便抓到重点,脸色倏尔沉了下来,“怎么回事,这母亲可没和我说。”

    子徽仪道:“与母亲不相干。缙王临时起意要我相助,我顺势而为罢了。”

    子敏文面色愈发低沉:“你……为何助她。”然几乎瞬间她便反应过来,求证般问:“就为了博取她的信任,就做到这种地步?”

    子徽仪神情太过平淡:“不然怎么办。她此前一直防备我,我需要一件事,让她视我为同党——”

    “你胆子真是太大了。”子敏文忍不住道,“那到底是毒!你也不怕害了性命!”

    子徽仪平静道:“不是没死吗。”

    “你!”子敏文惊瞪向他,还欲开口,但被他打断:“三姐唤我来所为何事?”

    子敏文面色复杂,收了先前话意,道:“我急赶回京,就是因京中发生的这些事。真是……一件比一件骇人。叫你来无非想问问罢了。”

    “原来是这样。”子徽仪点头,便将近来诸事,可说的尽数讲与她。

    待了解完一切,子敏文觉察他略过了与风临的事,便问:“你与殿下呢,如今怎样了?”

    子徽仪眼眸闪过刺痛,不过瞬息便藏起,以一句带过了:“她大约这辈子也不想见到我了。”

    子敏文立刻意识到什么,忙问:“你难道把帮缙王的事告诉她了?”

    子徽仪道:“她问,我就说了。”

    “唉!”她摇头大叹,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满心憾道,“你……你干嘛告诉她呢?这样,她岂不是与你反目成仇了么!”

    厅内片刻静默。

    子徽仪垂眸看着地面,良久,才以难辨情绪的声音,缓缓道:“让她恨我,不是更好吗。”

    对于终究无缘的人,痛恨,远比怀恋更易释怀。再恨,人终究也会向前走的,过往的厌恶只是一道浅疤,跨过去,仍可迈向新的生活。而怀恋不是,怀恋是道灼人的铁索,随着时间的美化,带来愈发沉重的痛苦,它会拖得人无法前行。

    她是那样好的人,她不该被锁链拖着困顿在原地。

    还是恨吧。恨他更好。

    子敏文听后立即张嘴欲言,可她知晓所有因由,道道横在她咽喉,哪还能对这二人说出什么评论、指点的话来?最终她还是把嘴合上,只是胸膛仍旧闷堵。

    好半天,子敏文才再开口:“殿下她……派了人去清阳,查问你那枚玉佩。你也明白吧,若给她知道那玉佩来历,她定然不会轻轻放过……所以,我没办法,只好把她的人……”

    子徽仪一惊:“杀了?”

    “我也得敢啊!”子敏文瞪眼道,后捂着脑袋叹气,“只是给关起来了。啧,一想起这事我就头大……你知不知她那属下有多难搞?都给捆得像豆虫一样,居然还能挣扎,满地翻滚啊,七八个人居然都摁不住!”

    子敏文越说越头疼:“这事都不知道怎么收尾。殿下已递话来问了,这人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唉!”

    哪想子徽仪并不安慰她,说:“这事我也没法子,不如聊点别的吧。你母亲……母亲和静王从前相识吗?”

    子敏文抬头看他:“母亲年少就是陛下伴读,自然也是认得静王的。怎么问起这个?”

    他道:“感觉她们似乎有旧。”

    子敏文问:“为何这样感觉?”

    子徽仪摇头道:“倒没什么,只是昨日我让人询问母亲,能否把缙王与静王接触的消息放出去,没想到她很干脆的答应了,且半点嘱咐都没有,我有点奇怪。

    丞相一向行事谨慎深虑,尤其在宗亲上更是慎之又慎,为何在这件事上,她如此就答应了。甚至连询问都没问下我。”

    “你觉得里面有事?”子敏文微眯双眼。

    子徽仪略有迟疑,但还是点了下头。子敏文当即一拍手,说:“此事我帮你打听。”

    “还有一件事想请三姐帮忙。”

    “你说。”

    子徽仪浅笑道:“我想管你借些人手,走一趟萧西。”

    子敏文望他,沉声道:“你人手不足么?”

    “一直不多。”

    子敏文脸上笑淡了几分,目光微沉,已不再是方才那种略有放松的神色,面容虽还带笑,但总叫人觉得严肃了起来,缓缓道:“近来母亲与父亲有些不快,内府管事之权收在母亲手中,也有很久了。”

    子徽仪不明她意,静静等着下文。

    子敏文抬眼看向他,笑容淡淡,眼神却含认真:“母亲事忙,又常不在府中,府内事多有顾不上,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父亲一时半会也不便再言管事。长兄已不在了,次兄亦嫁为人夫,明德又太小,家中孩子里,唯有你一人合适。”

    子徽仪有些意外,抬头看向她。

    子敏文对他微微一笑:“在母亲与父亲冰释前,不如你暂来管事吧。”

    虽有预感,但真正听到这话时他还是很诧异。子徽仪眼里暗暗闪过一点光,但很快又敛起来,垂下眼眸,低声道:“母亲……会同意么?”

    子敏文目光隐肃,不再看他,转过头,浅笑着拿起一旁茶盏,捻盖轻拂热气,沉声道:“我去说。”

    -

    “我的姐,你可回来了!”

    京中某宅门前,月惊鸿自台阶一蹦而下,两步窜到月惊时面前,嗔怪道:“这么久都跑哪去了?知不知道这几天京中发生了多少事!”

    说着月惊鸿忍不住抬手给了她胳膊一掌,“我都多长时间没见着殿下了,你知道吗!再不回来,我就要贴寻人告示了!”

    “哎呦,疼。”月惊时赶忙拿扇子隔开他的手,往旁边挪了两步,道,“打什么,你姐我可是去办大事了。还下着雨呢,走,进去说。”

    待二人进了宅,在书房坐定,屏退仆人,月惊时迫不及待道:“你猜我这些日子跑去哪里了?”

    月惊鸿道:“哪里?”

    月惊时说:“我去祝勉之的家乡走了一趟!”

    “祝勉之?”月惊鸿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啊,是那个祝侧夫的姨母,那个祝大人?”

    月惊时点头。

    他有点惊讶,奇怪道:“你去她老家做什么?”

    “自然是去打探她的底细。”月惊时说着拿起桌上茶杯,见里面没茶,又放了下来,正色道:“你也知道,为姐看那人很不顺眼,她又那个身份,总觉得要查一番才好。”

    倒也言之有理,月惊鸿又点点头,道:“那可查到什么了?”

    月惊时浅笑道:“此人家中甚贫,出身低微,而今却身居高位,你可知她如何发迹的?”

    月惊鸿问:“如何?”

    月惊时面上现出丝鄙夷,冷笑道:“当初她初入华京任职,因贫穷付不起房钱,没有住处,险些要露宿街头,是同在的评事沈雯和帮助了她。那沈雯和向来惜才,又得知祝勉之与她同乡,便出手相助,帮她租了住处,又接济她生活,这才让她免受初入京的困苦。”

    “可惜这祝勉之并不是个感恩之人。她因着同乡之谊,与沈雯和关系渐渐亲厚,得知了沈雯和搜集证据,欲弹劾刘尚书与吕家。她原本信任祝勉之,哪料祝勉之得知后竟当夜前往刘府,告发了沈雯和。”

    月惊鸿意外道:“什么!”

    月惊时冷笑道:“这场告发给沈雯和一家带来了巨大灾难。彼时刘尚书的母亲,前任中书舍人刘舒同还在,吕皇太夫也正得势,沈雯和遭到了他们极大报复,全家获罪下狱,沈雯和亦命丧九泉。”

    月惊鸿实在震惊,他想不到还有如此品行的人,半天才挤出一句:“怎么如此……”

    月惊时亦颇鄙夷,抬手欲拿茶盏,想起杯里没茶水,又收回手,后靠在椅上道:“我此番出行,并不只为背后查人长短。得了这消息,我便亟寻还在世的沈家族人,幸而祝沈老家同地,我辗转打听,终于寻到了沈雯和的姑姑。”

    “在她那处,我得知了一件消息。”月惊鸿抬手啪地一声打开扇子,扬眉笑道,“你猜当年沈雯和欲弹劾刘家、吕家的罪名是什么?”

    月惊鸿不禁紧张起来:“是什么?”

    “勾连王勤,贪污飞骑营军饷。”

    -

    祝宅后院,琵琶声绵。

    祝勉踏进祝琅华厅中时,他正在尽力学习。

    祝家人花大钱从别州寻来两个花楼男魁,专门来教授祝琅华魅人之术、床笫之事。

    两个男魁拿了钱财便尽心教授,从拿扇执伞、倾杯持箸,到烟视媚行,妩笑风姿,甚至于柔步柳腰,艳歌助兴。

    他们竭力教他何以娱情,何以得宠,到最后,连如何行周公之礼,怎样姿态才更令女子欢愉,怎样风情才更博得女子垂爱,他们都一一细授。

    祝琅华一个年轻男孩,未经人事,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羞得面红耳热,手脚无处放。

    祝勉来时,两个男魁正一个弹琵琶,一个持扇半掩,教他怎么眼波勾人呢。

    “姨母!”祝琅华正羞熬着,见到她来如见救星,赶忙起身相迎。两个男魁也停了下来,对着她行礼。

    “行了,先下去吧。”祝勉冲那二人挥了下手,男魁们与仆从皆离。

    小厅中仅剩姨甥二人,气氛也并不轻松。

    祝勉直接走到椅上坐下,理衣袖。祝琅华脸上红褪了很多,站在一旁略小心地问:“这么晚了,姨母来此,是有事嘱咐外甥吗?”

    祝勉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开门见山:“最近镇北王处境不大好,你也听说了吧?”

    “嗯……”祝琅华声音微弱道,“听人提过几句。”

    祝勉一边蹙眉拍落衣袖上的雨珠,一边道:“这个时候你陪伴她,就是雪中送炭。”

    祝琅华表情渐渐僵起:“姨母的意思是……”

    “去寻她。对她关怀体贴,小意温存。使她觉得你是真情爱她,不离不弃。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死缠烂打也好,用些手段也罢,总之,我只要一个结果——”

    祝勉缓缓抬眸,凝视他双目:“让她怀上你的子嗣。”

    祝琅华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惊愕瞪目。

    祝勉漠视他的表情,眼中精光闪朔,以和缓口吻利诱他道:“镇北王总是要死的。她现在身边无人,又无子嗣,你是她唯一一个圣赐侧君,无论什么方法,只要让她怀上你的孩子,你这一生的富贵便稳了。陛下会杀她,但不会杀她的孩子,你的骨肉将是她唯一的子嗣。无论男女,那孩子都将是她唯一的继承人。”

    “皇夫活不长,皇子不能参言,子家更远了亲缘,届时孩子于情于理都会由我们照拂,只要把着这孩子——”

    “待来日她身死,整个定安王府的财产都将是我们祝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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