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四月二十七夜,武皇以大不敬罪,杀东宫旧属陈雪鸣。

    陈雪鸣抱梅而死,年二十七。

    翌日清晨,有人来静心园给慕归雨送信,形容憔悴,说是昨天陈雪鸣拜托的。慕归雨拿在手里还没打开,就有属下急来告知陈雪鸣的死讯。慕归雨这才知道,这是挚友的遗书。

    薄薄两张纸,忽有千斤重。

    她慢慢展开纸张,看清陈雪鸣遗书中的字:

    “左阿姊敬启:

    今日一别,明日不知能否再见,雪鸣草书几笔夹于君袍间,待你夜里归家发现,劳请阅我肺腑之言。

    孝陵一哭虽是荒唐,可我心中实在痛快。人生明途被毁,八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喘上一口人气。当然,话说的这样狠,后果我已然预料,但无惧无悔。

    我等心意既已定下,无论过八年、十年还是二十年,这一场总归要做。既然总要做,那么早晚有甚分别?至于谁来冒头更无须多言。与其诸君,不如雪鸣。

    祸之将近,难免落寞,但一想我这一去会带来什么,那一点落寞也尽为昂扬之意清扫。何况我身后的人是她,再放心不过。

    我知道,霁空必不会叫我白死,故我全无憾意。只是苦了霁空。

    想想我实在不忍心,又要将一切丢给她,她肩愈发瘦了,还能承担么?她苦行日久,步履艰辛,本就勉撑前行,若再自把我这条命背上,不知要如何活下去。烦请阿姊将这话带给她,千万告诉她:我之决定,与她无干。

    八年来的一切,雪鸣明白,雪鸣甘愿。

    我走了,大江滔滔,魂与水共归去。愿此身化雨涤尘,复归瀚海,晴空霁现,又是一代海晏河清。

    不知今冬孝梅会开得怎样,待我与旧主共赏。明年清明青山再遇诸君时,烦请给我带壶酒,我要喝屠苏。

    陈雪鸣笑留。

    宣文二十四年,春。”

    随着春字阅毕,慕归雨的目光自纸上挪开,移向头顶,屋堂上应是雕梁美画,可这一刻她放眼望去,头顶满满当当堆叠的全是陈雪鸣的字。它们漂浮在空中,像水藻一样波澜摇摆。

    挚友说让人带的是两句话,可慕归雨明白,那句“化雨涤尘,复归瀚海,晴空霁现”,也是陈雪鸣说给她的。

    化雨涤尘,复归瀚海,晴空霁现……

    慕归雨茫然抬望,脑中回荡这十二字,想着她说那一代海晏河清,继而回想她孝陵走时那句“我去也!”,忽然满心悲凉,戚不能抑。

    她像一把将散的骨头堆在椅上,缓慢垂下头,长发遮蔽她的侧颜,只露出一张褪去血色的唇,微微阖动:“玄棋,去请殿下来。”

    -

    当子徽仪被春日阳光唤醒时,身边已没了那人身影。床上空出的位置已冷透了,唯有那股浓郁的药味还余留在被上,像在紧紧环绕着他。

    “殿下去哪了?”用早膳时他问了平康,但不出意料,平康含糊过去了。

    待用完饭,子徽仪困坐在空大冷清的殿中,不知该做些什么好。未想没多久,平康竟入殿将他唤了出去,而唤他出去的理由更令人惊讶:“皇夫殿下派人前来赐物,给公子您。”

    -

    到了府门口,子徽仪望见纷飞依仗与尚宫、文雁两人,心内尤为惊讶。

    满街都快被这仪仗队伍站满,这阵仗加上两位宫中人物,不可谓不隆重了。一时间,子徽仪竟有种受宠若惊的荒唐感觉。

    见子徽仪现身,尚宫与文雁笑颜上前,行罢礼后,将一方华丽宝盒拿上前来,当着子徽仪的面打开,随着一枚圆润美丽的东珠赫然跃入眼帘,他的双目也惊讶微圆。

    尚宫道:“皇夫殿下命奴将此珠交还与您,说,这叫‘物归原主’。”

    子徽仪震惊看着这枚熟悉的东珠,不禁问:“殿下为何把它给我?”

    尚宫奇怪反问:“公子难道不知么?”

    见子徽仪神情不解,尚宫与文雁都感意外,文雁道:“皇夫殿下为您与定安王赐婚了啊。”

    “什么?”子徽仪玉容惊愕,“可我与缙王还有婚约啊。”

    文雁当真意外:“您真的不知?早在前日皇夫殿下就已经下懿旨解除了您与缙王的婚约,为您与定安王赐婚了。”

    子徽仪大惊:“什么?!”

    文雁说:“难道殿下与丞相都没有告诉您么?”

    子徽仪巨诧,事态的发展简直出乎他意料,解婚赐婚都令他不敢置信,而更令他震惊的是皇夫的态度。皇夫居然会下懿旨强势解赐姻约?

    有什么隐隐失控了,不过两天时间,事态已发生了如此巨大转变,他连怎么收场都不知道。

    当真宫中人面,子徽仪还是敛下情绪,勉强掩饰道:“告诉了,只是这消息太惊喜,我一直未敢信。今见尚宫与宫令亲来,方才相信是真的,不免感动。”

    可当他垂眸看见手中华盒时,内心仍不免微震。赐婚……什么位份当得起皇夫亲赐的宝珠?

    隐隐猜想像尖爪挠着心,子徽仪不觉张口,压抑着情绪问出这个问题:“敢问二位,皇夫殿下赐我的是何位份?”

    文雁叹气,以无奈又心疼的语气道:“还能是什么,殿下当然赐的是正夫之位。”

    文雁看到在听到此话后,子徽仪眼中闪过一丝分明的惊讶,和带着几分喜悦的意外。像是不敢相信,他立刻低头去看手里东珠,似是确认这是不是一场梦。

    他呆呆望着手中东珠许久,才再抬起头,文雁以为他要说些高兴的话,不想他问的却是:“殿下也同意吗?”

    文雁微愣。

    殿下也同意吗?

    难道说,在他心里,这件事小殿下不可能同意吗?

    文雁暗觉不对,想起皇夫的嘱托,上前两步,有意以坚定的语气说:“迎您为正夫,是栖梧宫与定安王府的共同决定。”

    “公子也是栖梧宫与定安王府,唯一认可的正夫人选。”

    两句话有如烈风灌进肺中,激起一片疼意,难言酸涩翻涌在胸内,子徽仪艰难压抑,十指紧紧攥紧华盒,指节渐渐发白。

    这一刻他的情绪难以宣泄,千言万语,万般感怀伤涩,都化为了一句话。

    “徽仪谢皇夫殿下慈恩……”

    -

    与此同时,北皇城中,也正上演着激烈的无形交锋。

    今晨有朝会,但风临没来,慕归雨没来,风恪没来,子敏文也没来,她们都告病。被扣被押的,更是多达十数人。

    在数官缺席,两王告病的情况下,今天的朝会应当成为谢柳的主场。而今天争论的主题也将是孝陵那场荒唐至极的闹剧。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可偏偏生出变来。

    那个本该麻烦缠身、自顾不暇的闻人言卿,成为这场朝会最大的变故。

    她联合刘显义一齐言攻,以突至华京的孔俞口供为枪,直指尚书柳时真,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朝堂上,闻人言卿一反常态,句句犀利、字字刻薄,于堂中舌战数人,竟不落下风。先前屡显难支的刘显义今日在她的支援下,居然说出了几番像样的话,成功地将孔俞指认,先前魏泽所供账目凡她母亲刘达意之款项,尽为孔王付与柳家姻亲沈家的钱款。

    霎时满堂俱震,各方为了各自目的,或申辩或推卸或攻讦,而龙椅上的武皇,眼神则越来越阴森。

    闻人言卿其人,在今日之前,于众人心中的形象都十分可笑。

    忧郁,顺懦,安静,甚至于有丝窝囊。这种气质使得闻人言卿丧失了任何威胁性,而在这世道,失去了威胁性,便同时失去了他人的尊重。故而她的喜不值珍贵,厌也不被在意,怒更是……她怒过吗?

    但也正是她的庸庸喏喏的低姿态,使得大部分人下意识忘记了她也是一位状元,一个清流名门的后人,一个拥有才学、勇气的文人。

    勇气……这个词似乎与闻人言卿并不搭。但今日她用实际行动让人回想起,当年义无反顾辞官离京,奔赴忍山的是她;独自在外与世家周旋数年的是她;孤身到边镇打探多年,最终脱身归京的是她。

    在闻人家受高压威胁之下,准确判断出陛下意图,荐身上位,并顺手将家中两个可能阻碍她的人送去老家的人,也是她。

    都是她。

    她的外表如厚迷烟,伏低是她的伪装,在那张唯唯诺诺的皮囊下,是锋如剑刃的本相。

    今天,闻人言卿让所有人重新认识了她。

    她以毫无预兆的进攻,成功把远远旁观的柳尚书拉进了这滩泥水。她的喜恶有了意义,她的愤怒也将收取代价。从今以后,无人再敢轻视她。

    -

    散朝离皇城时,她外祖母的旧识,张世美来到她车驾前,指责了她几句。闻人言卿始终静听。

    张世美冷声带斥道:“汝今日可得意了?先逆尊长,再背陛下,下一步又要刺谁,刘显义么?无知小儿,汝不知所为何义何重,不知天高地厚,不晓道义之重,更不知汝狂妄之行,究竟会致何种后果!

    上不能责,便令人责之。上不能辱,便令人辱之。汝从之斥亲,以为可解,熟不知自此,史书之上永留闻人慧遭亲斥辱,毁誉何论。”

    闻人言卿直视她,忽幽幽怪笑:“是啊……想来张大人先前必定有更好的方法,只是不屑告诉晚辈罢了。”

    张世美未想受这一讽,默了片刻,冷哼一声:“但愿汝不会后悔!”

    闻人言卿静静注视她,素日朦胧的眸子此时显露出罕有的幽深,她似深潭水蛇般注视对方,不发一言,尖叫的风自她身后刮来,飞速向前,横贯整个皇城。

    风中,她的官袍猎猎作响,她以异样平静的语调开口:“我当然不会后悔。因为我不会再等待。”

    -

    静心园前,一辆马车稳稳停下。黑衣风临由人搀扶下车,顶着张苍白疲惫的脸,跟随玄棋进了园中。

    乘着园内的步辇,风临很快来到了慕归雨的宅院,亦是她平日的住处,一座由竹林围绕,幽静雅致的风韵大宅。

    至阶前下辇,玄棋引着她进入屋中,转过几道静廊,她来到了慕归雨的所在。慕归雨就站在门前等她,神色平静而惨淡,面无笑意,伸手作揖,请她入了房中。

    门由慕归雨亲手关闭,一切随从心腹,尽止步门外。

    这是风临第一次来到慕归雨的书房。一应陈设、藏书之风雅,皆与她想象中无异,唯有一处不同。

    慕归雨房中挂着一匾,就在她座后方的墙上,一方木匾,无花无纹,上面干干净净,只有四个大字——复见青天。

    风临一入内便见这四字,如雷电过身,定定看了许久。

    “殿下,请坐。”慕归雨坐下,语气平静道,“殿下,今日唐突请您来此,是为了告诉您一些事。第一件,是昨日余波。”

    “昨天晚上,陛下派内卫处死了陈雪鸣。亥末,鸠杀。”

    “我打听了下,她死的时候尤为刚烈,拒不承认自己有罪,内卫拿出鸩酒也毫无惧意,慨言饮尽,最终离世。听说她走的时候,怀里还抱着那枚从孝陵折去的梅枝。”

    风临涌起难言的哀伤,眸中情绪涌动,良久,喑哑道:“怎会……”

    “今早左序来给我送了她的遗书。”

    慕归雨抓着遗书拿到面前,目如荒原,半悲半笑地对她说:“殿下,八年了,我的知己也快死尽了。”

    风临忽然什么话都讲不出,这股悲伤极强烈地感染了她,令她想起从前经历的种种悲惨死别,活似一把刀子插向心里。感同身受的悲哀,使得风临无尽为她悲伤,哑声道:“老师……”

    慕归雨惨淡笑笑,点燃了手边灯台,抬指捻着遗书薄纸伸向灯台,意欲焚毁,火苗跳动,一沾在纸角立刻攀了上去。慕归雨一直凝视火苗,未想在见到火将要焚上时,心剧痛窒息,竟当场伸手用掌捂灭了遗书角的火。

    霎时间自她指缝中升出缕灰烟,风临登时起身跑过去:“做什么,这可是火!”使劲摆开她手掌,见她掌中灰黑一片,肉已红肿,而薄纸遗书仅焚一小角。

    风临瞪大眼看着残脚冒出的余烟,缓慢抬头看慕归雨,正见慕归雨眼眶殷红地看着遗书上“陈雪鸣笑留”五字。

    “我还是不忍心。”慕归雨微动嘴唇,声音低得快听不见了。

    “不该留的,这个不该留……可这是雪鸣留给我最后的话,我不忍心。”

    慕归雨声调突然颤抖:“我怕我以后会忘。”

    “留着吧。”风临嗓子哑得不成样子,“看得严些便是,这毕竟是她最后的笔墨。”

    慕归雨凝望纸上墨字,忽然说:“我当真罪孽深重。”

    只是我暂不能死罢了。

    “殿下,我叫您来是要教您一些东西,与先前所有都不同。”她抬手捂住脸,少顷松开,重新端坐,神情已很平淡。

    “殿下,这是我作为老师,授与您的第一课。”

    “这一课的名字,叫夺权。”

    “想要把权利握在手中,就要先将旧有的势力清扫出局。善借制度,利驱世情,迷烟惑敌,谋内藏身。”

    “枯言无益,我将亲身示范给您看。”

    “殿下,我们从大理寺开始。”

    -

    三品院内,刘达意于下午收到了朝会的消息,以及孝陵的事。

    她眼珠转了又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叫来心腹仆人道:“你去告诉我女,务必设法将二事联系在一起。殿下现在躺在床上不管事,一切事情叫她与张大人拿主意。”

    “只是现在我们相争,也不能叫那镇北王得了利。我们也该给她来点麻烦。”

    仆人小心问:“我该如何告诉女郎?”

    刘达意眼睛泛着阴冷的光,笑道:“她不是有那两把刀吗……”

    “她污我们贪饷,我们就告她谋逆!”

    -

    这一天风临回来的很晚,回来后又去文轩阁理事,叫人去查那几个农人的底细,过问问话结果,直忙到子时之后才回映辉殿。

    子徽仪已睡着了,躺在床上,床前照旧摆着盏小灯。风临无力言语,慢慢走到床前熄灭了灯,脱下鞋袍,悄悄上了床。

    她的伤口有些肿了,今晚不能再喝麻沸散入眠,回殿前只饮了半碗安神汤,今夜已是可预料的难熬。

    轻轻爬到子徽仪身边,刚要躺下,子徽仪便缓慢睁眼,如似被夜风惊动的花,强撑着困意转头看她,呢喃道:“殿下?”

    “嗯。”风临疲惫地应了一声,紧绷的神经为这一声殿下松弛了下来。她很快地躺下来,把头靠在他肩上。

    子徽仪睡意惺忪,在她靠来时下意识去搂住她,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有些慵懒,却很好听:“每天都这样晚,身体受得住吗……殿下……今天我知道了一件事……”

    风临在夜色中惊讶地看向他搂住自己的胳膊,一时间心中微动,声音也不禁柔软:“什么事?”

    “皇夫殿下给我们赐婚了是不是?”

    风临愣住了,许久都没回话。

    子徽仪轻搂着她,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您不喜欢……是吗……”

    “不是的。”风临牵起一缕他的长发,低头吻上,“我喜欢。”可我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那太好了……您同意就……太好了……”子徽仪合眼,就这样以笼抱她的姿势渐渐睡去。

    风临沉默地抱住他,在他逐渐平缓的呼吸声中,与他一同入睡。

    -

    夜,不知过了几时。

    梦中一片可怕的黑。

    阴冷、潮湿的气氛淹没了风临,那感觉像冬,像雨,又像夏夜。诡异的氛围在黑暗迭变交替,带来不同的刺骨寒冷。

    风临好像行走在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脚下有水声,像刚下过雨的泥地。她费力地走着,浑身冻得冰冷,走了不知多久,望到前方有一座巨大建筑,直耸入云,她想去避避风,加快了脚步。

    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四周忽然传来嗖嗖的响声,还有不知是什么的惨叫,她加快了步伐,在力气耗尽前终于走到那建筑面前,正想找门进去,却突然发现,这是一只胳膊!

    眼前建筑忽然蒙上了带血的衣袖,风临霎时退步抬头,无不惊悚地发现,这是一只伸向夜空的手!

    这是她长姐的手!

    “怎么回事……”风临脸在一瞬煞白,连连后退,却未想此时天地突变,一道道箭一把把锁横天贯地而来,把她杀得四分五裂。在天地扭曲颠倒间,风临看到了脚下潮湿的液体——

    是血,全是血。

    霎时间,从前所有生离死别、惨祸悲剧一齐涌入脑海,整个天地都充斥着回忆的惨叫。

    长姐!快跑!

    别走,求求你……我们,还要回家,别丢下我……求你了,求求你……求求你……

    殿下生死都在尽孝。

    为什么不惩处她们?!

    母皇,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关我……——有人吗?有没有人啊?谁说句话……谁说句话!

    你让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一个错……

    生死都在尽孝——

    临儿快跑——

    “啊!!!!”

    一切噩梦纠缠如巨浪涌来,风临再也支撑不住身心折磨,爆发出凄厉惨叫。

    子徽仪猛然惊醒,一下从床上弹起,在反应过来惨叫是身旁人发出时,他立刻近前抱住她肩膀,焦急晃道:“殿下?!”

    风临满身冷汗,眼瞳骤缩,猛地抬头。

    在子徽仪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刹那抬手捂住他的眼:“别看我!”

    子徽仪立刻不动了,而在这瞬间,风临捂着眼将他摁倒在床上。

    二人长发交织,像交融的河流,风临摔进这河水之中,任由青丝捆缚。

    淡香与温度慢慢稳住了她的心神,狂跳的心与剧痛的头得到缓解,她神色有了几分清明,后知后觉地低看向子徽仪。

    风临捂着他的眼睛,手心感受到他睫毛的触感,没动,他没有反抗,任由风临胡来,哪怕神志不清的风临可能会伤害他。

    “徽仪。”

    黑暗中,风临唤了他一声。那声音隐隐颤抖,显得可怜。

    子徽仪心脏窒痛,在她唤自己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将她拥在怀中,难抑心疼道:“我在。”

    风临贪求他身上每一寸温暖,如将冻毙的旅人紧紧回抱住他,将整个人都埋进他怀中,哑声问:“徽仪,我是醒了,还是仍睡着?”

    “您醒了。”

    “你在,也不是梦吗。”

    字字化为荆棘捆扎住子徽仪的心脏,她带着小心的一句问话,比曾经所有的利言更让他心痛,子徽仪十指指尖都颤了一下,进而死死抱住风临,这一刻他恨不得把所有情意都从血肉里挖出来,烧干凝练成三个字,摆在她面前,让她安心。

    “不是梦。”

    他那样心痛地抱住他的殿下,一遍一遍说:“这不是梦,我就在您面前。只要您能好受,您想对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风临慢慢把头靠在他脸颊,感受到温热的触碰,她忽然哽言:“我就只想抱着你。”

    子徽仪立刻拥住她,双手在她后背摸到些阴凉的液体,黑暗中看不清,他以为是惊醒的冷汗,心疼难当,将她搂在怀中不断轻声安抚。

    于他安抚声里,风临渐渐平静下来。

    夜色中,二人互相依偎,如同在冬夜拥抱取暖的小兽。

    大殿寂静,殿外月华如洗。

    子徽仪抱着她,忽然听见她在自己耳边问:“你是我的么?”

    子徽仪音如玉鸣:“我是。”

    “你会离开我么?”

    “……”与方才不同,这次子徽仪未立刻回答,挣扎许久,才垂眸道:“不会。”

    “为什么迟疑了?”

    “没有。”

    “是又骗我吗?”

    “……没有。”

    风临脸贴着他修长脖颈,唇抵在他颈侧,像在吻他跳动的脉搏,低语:“那我再问一遍,这次你要快些答。”

    “好。”

    “你会与我长相厮守吗?”

    子徽仪整个人霎时僵住,电意从四肢直冲上头顶,轰击理智,直令他五脏六腑都泛起麻麻的痛意。她说什么……

    风临还在说话,用她少见的疲惫声调,沙哑地,沉倦地问:“会再次弃我吗,头也不回地走……你会离开我吗,像她们一样。”

    在这微弱的声音面前,子徽仪忽然丧失回答的力气,紧咬牙关,指尖不住地颤抖。他最后几乎是逼着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不会。”

    风临将头靠在他脖颈,无意识地蹭了蹭,嘴唇贴在他脖颈肌肤微动,喃喃道:“说话算话。”

    黑暗中,他觉察有什么摸索上自己的手,风临勾住了他的小指。

    说话算话。

    待在我身边。

    夜如此漫长,但因为拥抱,不再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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