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牢狱,一独囚单牢内,柳忠穿着血迹斑斑的囚服,憔悴静坐在墙边。她原在闭目养气,忽于思忖间隐约听得一阵乐声,其中钟鼓管弦恢弘。

    柳忠顿时睁眼,皱眉看向狭小的狱窗,越品越觉得不寻常,便问牢道里看守的狱吏:“这是什么乐声?”

    狱吏坐在椅上抬眼,像是终于等到这个问题,呵笑着道:“回大人,这是自皇城传来的礼乐。今日要封定安王做太女。”

    柳忠面容猛僵,两眼一点点瞪大:“你说什么……封谁?”

    狱吏戏谑欲重复,身后狱道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铿锵刀甲金鸣,柳忠刹那起不妙预感,凝面起身,在见到来者时神情愕变。

    皮靴停步牢前,一个女声冷冰冰道:“带走。”

    -

    皇城太极殿,众臣官行礼贺拜。

    “贺拜皇太女”的声浪涌来,于殿内层层回荡,风临手捧册宝,忽有一丝不真实之感。然而冰凉的物什就在她手中,抻伤的双臂因这份重量而微微发颤,牵动的每一缕疼痛都在告诉她是真实。

    高座上,武皇与皇夫正注视她。武皇的目光仿佛淬了毒,若眼神可以杀人,那么风临已被她戮了千百刀。这位皇帝从未像今天这样赤裸裸显露感情,或许是被剥夺了言语与行动的权利,她的一切便都自双眼发泄。恨愤如天裂之河,汹涌冲灌大殿。

    在风临承接册宝的那刻,武皇甚至恨然看了眼身边人,那个她曾经以为永不会背弃她、忤逆她的爱人,三十年的夫妻情分,到头来换得一记最狠的刺心刀。她某瞬几乎想大声吼问他: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但他没有看她。

    他那样决绝地转过头,就好像用意志在他们之间画了一道天堑。

    该恨的是她才对,可为什么,他却似比她更恨、更怨?

    武皇有一瞬茫然不解,他们怎么就走到今天……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不受她所控了。武皇满是阴恨的心闪过丝痛意,可没容她握住那丝怅情,殿中人新的举动催生了她更盛的怒火。

    在众目注视下,子丞相上前,以百官首、代两省主官之身份,亲手将绶带华玉系在风临身上。

    武皇的凤眸在这瞬间微微变红,愤几乎自眼中喷涌,像受到狠辣的一记耳光。

    在她身旁,子南玉垂眸而望,目光伤感地看着妹妹拿起绶带玉组,系在女儿身上。这一瞬他全无得意或荣耀,有的只是一个父亲的悲伤与心痛。

    在绸带穿过结间时,子丞相的指尖微微颤抖。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人系绶带,在遥远的十二年前,她也曾像这般,给一个朝阳般的少女系上过绶玉。

    柔滑的绸带化作绵针,丝丝缕缕穿过指腹,子丞相忽地咽喉微哽,抿唇平稳波动的情绪,手指将绶带穿结系稳,一抬头时,发现风临正在看她。那双黑凤眸在某一瞬间像极了龙椅上那个人。

    不远处臣官列,慕归雨默默望着风临侧影。这一刹那太极殿仿佛只有她与风临二人,无人知晓她此刻心境。

    子敏文在憔悴间抬眼望慕归雨,没窥见任何表情,只看到她站在群臣中,背影那样孤单寂寥,仿佛站在一场经年不绝的阴雨里。

    子丞相理好绶带,深深地看了风临一眼,按下心中激浪,稳重地抬手行礼。裴怀南、闻人言卿看着风临,忽而眼中泛酸。走到今天,其中苦楚心酸,又有几人知?

    而在感动的同时,闻人言卿抬手拭眼时,也留意到一处古怪——宁歆不在。

    这么重要的场合,作为风临心腹至交,宁歆怎会不在?

    她暗看殿中,忽发觉不仅宁歆不在,李思悟也不在此……

    殿内继而宣读几谕,行罢余礼,是时候往太庙祭告。

    原本拜告皇夫的环节,因子南玉出席了太极殿,便减去。子南玉也不宜劳累,依风临意,便请其归宫,不参与后续繁琐祭祀。

    离太极殿时,风依云走到风临身边,对她道:“无论怎样,有句话我都想说与你。”

    风临疑惑而望,见风依云执手而立,端庄而郑重地向她道:“姐姐,恭喜你成为太女。”

    少年面容认真,每一字都发自真心,风临心被重擂,看着弟弟的眼睛,刹那间百感交集。

    她几番张口,最终将那些话都咽下,只对他真心说了三字:“谢谢你。”

    风依云心涌起阵酸涩,却不多话,只点点头。他陪伴子南玉归宫,遂与她分道。

    送走父亲弟弟,风临转身下阶,行走时,一旁子丞相忽瞥见风临袍下穿着黑靴,微感奇怪,然转念一想:许是备冠服太仓促,鞋履不合脚,又来不及改换,唉……思及此,她不由生出几分愧疚,为其心酸。

    及臣尽离太极殿,众举仪而出,抬驾龙辇,自太极殿转宫道往东,行往太庙。

    太庙处张通鉴等部严守多时,太常寺、太庙署、鸿胪寺、礼部早已备仪恭候,只待良时。

    风临随引拜谒太庙,祭告宗祖。

    至此,众礼俱成。

    从此刻起,风临便是武朝真正的皇太女。

    太庙钟鼓大作,礼乐大兴,子丞相眼圈微红,与风临一道离太庙,预备前往下一处,也是风临执意要去的地方——孝陵。

    长队举着依仗往皇城门走,武皇坐在龙驾中,深感自身像一个摆设,被人举来搬去,从前几十年人生哪有一日似今天耻辱,这屈辱令她难以忍受。

    太庙邻近安庆门,众人便举仪往安庆门行去,未想将近时,突传来一阵嘈杂,众隐约听得有一人似在嚷喊:“老身今日便要入皇城,你们若有胆就真杀了我!”

    立刻有人前去查看,不多时携一个羽林军回来禀道:“禀殿下,谏议大夫赵贞、老臣张世美、及五六位朝臣执笏聚于安庆门外,激愤哗言,意欲闯门面圣。”

    子丞相道:“圣驾出行,怎容喧哗,还不将她们驱赶了。”

    风临坐在高车中缓慢抬眼,淡淡道:“不必。正巧顺路,出去见见。”

    “安庆门羽林军恪尽职守,皆奖。”

    “卑职叩谢殿下!”

    子丞相欲言又止。得到风临命令后,安庆门隆声开启,仪队将将行出门外,便有一个红袍老臣冲来,她一眼就望见龙驾,红着眼激动呼喊:“陛下!”

    龙驾上武皇立欲站起,不料被身后白青季一把摁回。

    “放肆!”谏议大夫赵贞怒喝,“大逆不道之徒,安敢对圣驾无礼!”

    白青季道:“我是怕陛下从车上掉下去。”

    “腆言无耻!”赵贞愤怒地说。身后张世美等人相继跑来,在时隔多日后,她们终于再次踏进皇城,再次见到陛下的脸,不由得情绪激动,纷纷喊道:“陛下!”“陛下受苦了啊!”

    风临坐在车内,隔着车帷纱,淡笑着端量她们。

    子丞相沉声开口:“无礼,还不见过皇太女。”

    “皇太女?”对面众人微怔,随即便明白了。

    赵贞愤然向前:“你终于还是如愿了!这些日子,你与镇北王等人勾连,隔绝内外,使御意不出皇城,臣言不达天听,蔽天改日,终做下这悖逆之行!”

    子敏文闻言上前:“隔绝内外,不达天听?御令广布京内外,不曾贻误,陛下就在面前,册封何曾异议?尔等不愿体恤圣躬,一味造作,却来血口喷人么!”

    张世美道:“你莫在此颠倒黑白!陛下究竟为何允肯,你心知肚明,见今日台上,安不是无德伐有德!”

    风临忽地发笑:“有德?谁?”她说着回头,看向武皇:“该不会是陛下吧?”

    武皇神情阴沉,两腮隐颤。赵贞闻言气得面庞通红,以笏板指斥:“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赵大人莫仗身份诳语,失了体统。”

    慕归雨淡笑开口,眼睛遂转向张世美:“至于有德无德之言,更是惹人发笑……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1]谁执谁往,天道自有裁夺,岂由庸人妄言。”

    “你!”张世美愠道,“掺涉储位,却狡言大道!”

    正此时,闻人言卿忽幽幽冷笑一声:“呵……臣外祖母撞亡殿柱之时,未闻钧座高义。”

    张世美猛地语噎,张嘴僵站于那,门下侍郎快步站上前来,喊道:“闻人望归,你在这装甚模样!我问你,十五日那晚你把我们一行锁在书室所图为何!”

    闻人言卿道:“哦,那晚我要去干大事,你们或会碍事,就锁了。”

    门下侍郎顿时大怒:“你这混账!也好意思讲出口!我素日是如何待你的,一片惜才之心,只盼你能成才报国,未想你竟助纣为虐!你如何对得起你外祖母的教导!”

    闻人言卿道:“我这样做,正是对得起她。”

    门下侍郎激动欲斥,眼见言辞争锋愈烈,将误告庙,后方裴怀南终忍耐不了,阴沉着脸道:“诸位大人有些失体统了吧?”

    张世美讽:“体统?你与我们谈体统?”

    裴怀南道:“皇城之下,圣驾储君面前,你们竟如此肆意。敬重你们的身份才忍让,望自重,烦请即刻让路,若再阻道——”

    赵贞道:“你待怎样?!”

    裴怀南暗握佩剑,四周卫兵注目,眼见气氛渐沉,正此时风临起身,抬手止住了裴怀南。她眼神示意羽林军及仪队向后稍退,随后撩袍下车,一路踱步上前,站在张世美等人面前,平缓道:“各位大人,孤知晓你们到此铮言,皆是为国而忧。然诸位皆朝中重臣,自宣文十六年至今,多少事过眼,平心而论,难道真不曾觉荒谬?”

    张世美自知她所指为何,但若论及必言涉陛下,故而不应,只强撑道:“老身……不屑与你这不忠不孝之人论道义!”

    风临定定瞧了她一会儿,忽而笑道:“可孤却想与你这高洁忠士论一论。国有奸佞,横行霸朝,谄言纵上,你作为忠士做了什么?储君遇刺,内外勾结,禽兽阴连蔽天下,你作为洁士又做了什么?自宣文十六年至今,整整八载,幼婴可言奔,苗木都可成梁,你却连一篇谏言都没有写成,何为忠洁?你与孤谈忠洁?”

    “今时皇城环卫森严,京内暂安,你得以忆起这身官袍,跑来与我等大谈忠孝礼义,然而几日前刘达意作乱,勾连飞骑围攻华京劫走风恪,当夜你们又在何处?你们怎不去与她们论一论大义?”

    张世美脸色青紫,手缓指向前,似欲言,然风临骤然凛斥:“你有什么面目在此狂谈?你为官,享厚禄受嘉誉,沐我朝德恩,非但不思报国,反敛虚邀名,坐视虎豹祸朝,苟身安命之徒,安得恬呼忠义礼信?”

    风临伸出二指指她,冷厌喝道:“你何以安身,何以立命?纵孤当真虎狼,你也是致使虎狼祸国之因!”

    利言当胸刺来,张世美身形剧烈摇晃,连退了三四步,抬手颤抖地指向风临,却是半天也说不出来话,郁气炸堵胸口,嘴唇青紫,大叫一声,竟后仰倒下。

    “张大人!”“大人!”

    四周人皆去搀扶,她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被人搀起,老泪纵横,摇了摇头,掩面而走。

    赵贞等人见此时不是计较良时,顾忌老臣,便暂忍一时,喊道:“你们以为把反对之人拒驱门外,便万事大吉了吗?妄想!天下人绝不会认同你们!”喝罢,便扶张世美离去。

    风临目光漠然掠过她们身影,转身走往车驾,行走间腰间组玉鸣响有度。“去孝陵。”

    稍有停滞的仪队再次缓缓行动,羽林开路,亲军护卫,后方车马跟随。风临坐在车内,双目静望远方,眼瞳如墨浸。

    队伍行出皇城不久后,突然有京兆府差役急赶而来,禀道:“不好了!张大人投河自尽了!”

    “什么!”魏泽大惊,四下不少人纷纷愕然。子丞相、闻人言卿等人各有微意。

    高车内,风临冷漠地直视前方,连一个眼神,一个字都没有给。

    -

    队伍抵达孝陵之时,宁歆早已带着数百华京守备军立在孝陵外迎候。

    众下车马,闻人言卿几人见宁歆在此,皆微感意外,但细想似乎也合情合理。风临下车,率众步入孝陵,武皇由人换辇抬入。

    一行人穿过大道,渐走近灵殿,道两旁千百株梅树在沙沙窃语。待人们穿越长道,走至灵殿前广庭之时,皆被眼前一幕所惊。

    李思悟站在灵殿廊下,手中拿着几卷文书,肃沉注视前方,在灵殿阶前的巨大广庭中,有数百人被捆住手,成列跪在地上,他们穿着各式各制的衣袍,有囚服、华服、差服,甚至还有沾灰的官袍,像一把被人丢洒于此的狼狈彩棋子。

    而在这群人中,柳忠,柳氏一族官员,跪在最前列。刘氏嫡系次之,余众再次之。

    子丞相一见此幕,立刻猜想到什么,猛地转头看向慕归雨,后者并不回避,迎上她目光,缓缓露出微笑。子丞相心内一沉,想命人带女儿离开,却已来不及。

    此地伏有近千士兵,在风临到场后,皆自四周现身。跟随而来的朝臣们面上渐渐显出惊慌。而端坐在龙辇之上的武皇,似乎已经预想到风临要做什么,阴沉的面庞终于浮出丝惊怔。然未容她怔多久,白青季便直接命人落辇,将她带向灵殿廊下。

    风临笑着迈步向前,长靴踏在地上,敲起嗒嗒的步声,犹似催命石鼓。她登阶而立,俯视众犯,抬手扯下身上的礼服,绶带组玉叮当作响,慕归雨趋步上前,双手接过风临解下的礼服,眼睛隐亮。随着华丽繁复的礼袍褪下,里面露出一身煞白锦袍行装。

    白服像一面不祥之旗,在看到它的瞬间,在场所有不知情者俱心内猛沉。

    孝陵气氛霎时间逆转,凝重之息似亦影响了头顶天幕,太阳不知何时隐于云层之后。

    天暗了下来。

    阴潮的风贴地而来,吹向众人衣摆,窜起丝凉意。风临理了理衣襟,抬手冲西侧挥了下。

    灵殿下西道处,内卫孟品言突然现身,笑呵呵命属下押来三个囚犯,像驱狗般赶至前列喝跪。

    柳忠凝重望去,竟是孔俞、王钥,还有一个本该死透的男子,原镇南王风媱的“男侍”,暗探金枫。

    当她看到金枫那张半死不活的脸时,原本维持得住的镇定终于溃缺一角。

    风临呵呵笑着环视四周,抬手从袖内抽出一条白色抹额,系在了额前。

    “孤自幼受长姐照拂,明德悟文,一身所学尽为她倾力教授,姊妹深情,至死不改。今得承册宝,总不能不告与长姐一声。孤想,不如趁今日来孝陵告祭,两全此心,既是告祭,便不能无祭物。而祭奠懿明太女最好的祀物,就是恶逆者的人头。”

    “所以……”风临手接过属下递来的双刀,微微俯身,冲庭下众扯起寒笑:“各位,借人头一用。”

    殿下众皆色变。

    慕归雨抬步上前,从早等候在孝陵的属下手中接过几份刑案,面向跪着的众人,冷声道:“宣文十六年,懿明太女与储君赴忍山巡军,于回程遇刺身亡,举国震动。其间隐情暗秘,纠葛八年,终水落石出。刑部协两司京兆府严审案犯,各方供词、证物具已画押得鉴。审定柳忠谋刺储君、勾连外夷、叛国盗利、结党营私等数十项大罪。刘达意、刘达仕、刘达文辅从谋刺、助恪反叛、污图民生、构害忠良,罪不容恕。凡涉案某与从者,皆夷三族。今奉储君令,将所拘主谋押于孝陵前,戮以极刑,慰懿明太女在天之灵!”

    裴怀南、子丞相、魏泽等人闻言立时神变,裴怀南惊愕道:“殿下您……”魏泽直接道:“你们要做什么!”

    灵殿廊下,风临噙笑走到武皇身边,扫视殿下众人道:“自长姐去后的每一天,孤都在被烈火炙烤。至亲至爱被你们扼在手中,充作人质,孤不得不压抑一切,陪着你们装模作样。但现在不必了。”

    “不需要你们认罪,不需要你们忏悔,你们只需要死就好了。”

    “孤要你们不得好死。”

    随着话音降落,宁歆猛一挥手,四周士兵呼啦啦围上来,两列充作人墙,将跟随而来的所有朝臣皆围聚一侧而观。余者拔剑,走向地上跪着的那些人。柳忠被人架起,捆在搬来的木架之上,一旁有内卫取出一卷薄刀,有条不紊地摆起来。

    殿前武皇情绪突然起伏,风临走到她身侧,抬手扒着她两颊,使劲把她脑袋扳起,正对刑场,冕旒在动作间剧烈撞响,风临的声音于其中传来,像冰锥扎入耳。

    “八年来,孤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身心俱毁,生不如死,被人扼住要害摁在地上,只能看着他人一刀一刀带走身边所有珍视之物。欲抗而不得,欲呼无声的绝望。”

    风临附在她耳边问:“陛下,今天站在这里,你能稍稍理解孤的感受了吗?”

    武皇凤眸一点点睁圆。

    “行刑。”

    数十把刀应声而落,血柱喷涌,木架上柳忠被人活剐,她将在极烈痛苦中,睁眼看着亲族一个一个被斩首、被五马裂身。

    惨叫声里,武皇张目欲眦,嗓子只能发出嘶嘶的哑音,但风临还是从其口型一字字看懂了她的话。

    她说:你会毁了武朝。

    风临笑了:“所以说你无能啊。”

    她左手抓着武皇的头,右手抬手向前一挥,噙笑道:“要建新城,怎能不推倒旧的朽楼?这不是毁灭,而是重建。”

    “你只要看着就好。看着新的朝阳升起,看着那个阴晦肮脏的宣文,随你一起走向灭亡。”

    风临笑着松开手,将她推给白青季看管,自己直身向阶下走去。时阴影集聚,天光晦暗,四下血溅,惨号不绝。

    风临仰头看着天空,雨水自天穹云层坠下,穿过万丈滴在她脸颊。风临盯着天,喃喃轻语:“淡淡蕴雨天,真像他的眼睛。”

    “可他的眼睛以前不是这样,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眼睛以前没有雨。很晴净。我望着他的眼,就像站立在晴光澄蓝的天空之下。天倒映着我的影子,而我在天下奔跑,干爽的风穿过我的衣袖,欢笑畅快。”

    风临注视天空,抬手缓缓拔出长刀,轻声说:“回不去了。”

    魏泽凄厉呐喊:“您要做什么!”

    见状子丞相立刻沉声对子敏文道:“敏文,扭过头去!”

    裴怀南呆愣看着这一切,眼眶中逐渐蓄起水光。闻人言卿则盯着面前所有,一刻也不眨,两眼发红地恨望那些本该在八年前就死的人!在极度的挣扎中,嘴角慢慢扯起一丝笑意。

    李思悟在不远处,一边紧盯朝臣状况,预备叫医士,一边看行刑速度,示意马匹入庭,预备分尸。而宁歆则拔出长刀,随着风临一起走上前去,她走到刘氏所在,而风临停在前列。

    最要紧的犯人,她要亲自砍。

    眼见她走向自家血亲,柳忠的情绪终于隐隐崩溃:“住手……快住手!你这样做与篡逆何异!无法无度,毁的是你自己的声誉,你今天若做下这事,便是恶名青史,天下绝不可能拥你为储!”

    风临停下脚步,扭过来忽然笑了:“谁要你们拥护?你以为这储位孤就很想要吗?你以为这储位是什么好东西吗!”

    她眼睛黑得可怕:“孤从来都没想要这皇位!孤当初就只想做个定安王!可你们谁放过孤了?!”

    “你觉得储位很好吗?谁都想要那座东宫吗?哈哈哈……”

    风临突然疯了一样抓起双刀扯下腰上符印,冲过去就要往柳忠嘴里塞,吼道:“孤把这些给你,你把姐姐还孤!你把姐姐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柳忠被她骤然发疯吓得一激,心脏咚咚狂跳,立时脸色发紫:“你……你……”

    “哈哈哈哈……”风临慢慢停下动作,盯着对方双眼,收起符章转身,朝着柳氏人走去。灵殿廊下,武皇望着她的背影,面有一瞬怔然。

    见提刀之人踏近,地上跪着的人大惊失色,惊慌地挣扎扭动起来,告饶声喝骂声起伏如浪,柳忠见状不顾疼痛,在架上奋力挣扎:“有什么冲我来!莫对她们!想不到你一个堂堂亲王,如今也这般行事,睁开眼看看,这是孝陵啊!枉你受太女教导,你口口声声假借先太女之名复仇,如此行事,不怕辱没了先太女贤名吗?!”

    风临凤眸滚圆,爆发一句惊天怒吼:“太女已经死了!被你们亲手杀了!想要仁贤的皇女?自己下地府去寻吧!!”

    她猛地扬起长刀,踏住柳忠一女儿,狠狠砍了下去!

    血柱迸溅,红了整片视野,柳忠凄惨哀嚎响彻孝陵,四周梅树枝因风狂舞,沙沙巨响,震天动地。血泉喷溅至风临身上,将她白色行装大半染红,血珠顺着下巴滚落,风临盯着地上尸笑道:“现下能体会孤的感受了吗,能了吗?”

    她呵呵笑了一阵,拎起刀,走向下一个人。

    雪亮的长刀在空中飞舞起落,血柱一道道喷涌,风临站在长姐的灵殿之下,仿佛不知疲倦地砍着,一个又一个参与刺杀的人倒在血泊中,鲜血逐渐由河汇成湖泊,自地面蔓延开。

    不知不觉间,风临的白衣被血彻底浸红,头上抹额染透鲜血,血珠顺着抹额自脸颊滑落。

    银亮的锋刀在无数次起落中,逐渐被颈骨磕出细小的卷口。血一层层凝在刀面,最终将刀染成暗红。

    终于,眼前犯已化为尸首一地。风临满身血色站在血泊中,低头看向砍卷刃的刀。

    孝陵有瞬息静默。雨自天而落,细密地坠在她身上,不远处的慕归雨提袖剐着已濒近疯癫的柳忠,一双素手沾满血迹,身后的灵殿在雨中发出萧呜声。细雨自她们面上滑落,从风临的长刀淌下,从慕归雨长指间的血痕滴下,落在地上,雨滴凉凉的,是水,也像天星坠下的泪。

    陵内尸首横地,在这样的景象面前,魏泽崩溃了,她抓着头发跪倒在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毁啦,全毁啦……什么法度,律令……这哪里是安息之地,简直是炼狱!看看满地血河,这会是懿明太女想看到的吗!”

    魏泽看向她,落泪悲号:“若我有神力,可以逆转世间,我更愿回到两年前、八年前,去看那只雏凤沐光展羽,而不是看到现在站在这的弄权之王啊!”

    风临抬起早已脱力的胳膊,甩了甩刀上血,漠然道:“那个雏凤,你去楠安城寻吧。”

    她转身欲走向孔俞,正此时,忽闻魏泽凄声悲号:“殿下之志还在否?!”

    风临脚步猛地停住,瞋目裂眦,胸内气血翻涌,狠握上刀柄:“孤之志?”

    “这个语气,你们的语气,凭什么如此高高在上,仿佛在审判孤,你们有何资格?孤难道生来就是囚母篡权之人吗?”

    “都来苛责孤,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你们一身本事都使在孤的身上。可孤被人险害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孤被羞辱地空葬入陵墓时你们在哪里?千百无辜臣将被一人之私而屠戮时你们在哪里?孤就该死吗,那些将士臣官就该死吗!为什么只问孤!为什么不去问她们!”

    魏泽愣望她,大颗泪珠混着雨水滑落。慕归雨于不远冷视她,微甩了下手中刀,将刀上肉片甩下,对孟品言道:“还等什么,拿下。”

    孟品言呵呵而乐,转回头对身侧属下使了个眼神,后者立刻冲出将魏泽摁住。魏泽跪在血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她望着刺目的红,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而在慕归雨冷静与内卫交谈的瞬间,站在群臣中,以东宫旧属参加孝陵祭的韩质真正怔望向她。

    血柱高飞,惨号刺耳,血液飞溅的残影后,她看到慕归雨嘴角扬起的那丝笑,红血喷泉里,那丝弧度完美到近乎刺目,韩质真嘴唇不受控地颤抖,耳畔突然回响起那夜竹林狂鸣间,如疯如魔的那句话——

    我要让华京万户大丧。

    “你……”韩质真大口大口喘气,冷汗顷刻而下,朝着阻拦的士兵,向前迈了一步,“你早就……”

    江渝水忡然变色,猛赶过去一把捂住她眼睛,将她拽住。泪顺着指缝涌出,韩质真情绪激涌,仰头昏了过去。

    而慕归雨始终盯着刑架上的祸首,笑盯她身上每一块将剜的血肉,微笑在极度浓烈的情绪里不自然地颤抖,她眼中有恨意,有快意,亦有大恨之下藏压不住的悲,即便将这个人剐成一具骨架,那个人也不会再回来。逝去之物,牺牲之物,都永不复还。可她还能如何。

    在柳忠逐渐不似人的哀叫声里,殿下人一个一个倒在地上,肢体头颅零落,不远马匹嘶鸣,朝着五个方向,不断往返奔驰。

    血浸透孝陵,庭地一层薄红。风临提着砍卷刃的刀,仰头朝天,忽然抬起双臂,将刀慢慢举起,在漫天细雨中跳起了舞。

    雨水打在她身上,冲下一层层血水,随着她的舞步晕散于地面的薄水,圈圈荡开,被墨靴踏出朵朵血花。

    砍卷刃的刀布着数不清的细小缺口,雨滴落刃两分,顺着刀面滑落坠地,千百滴雨相继坠落,冲刷着刀上的血,刀在雨中逐渐洗出雪亮的寒光。

    风临挥舞着刀,甩出无数红珠水琏,噼啪砸在地上,宛如阴夜礼花,在雨下血衣雪刀厉舞,诡异而艳美。

    黑靴在地面挑起一圈水纹,雨滴共红水珠齐落,滴血长刀停驻半空,风临定身停立,迎雨缓仰起头,向天穹而笑。

    “敬献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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