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五条宅里,整理花枝的仆妇们觑着来回奔走的下人,交头接耳。

    “樱小姐...明天就是新妇了...要嫁到普通人家族里去...”

    “很远...青森的津岛家...毕竟辉大人...没有父亲的孤女,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的婚事...”

    “至少没有像送给禅院家的那个一样...也说不准哪个命更好点,我刚听说,津岛家的幼子已经失踪月余了!”许是谈兴大发,矮个子的仆妇声音忽然大起来,叫周围人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同伴也不由自主地感叹道:“那樱小姐明天嫁过去岂不是见不到新郎?”

    “可不是吗!听说是谎称去外祖家散心在路上跑了,下人们不敢上报,眼看着婚期到了这才事发——津岛家主知道后气得当着一众宾客吐了血,这才没瞒住消息。”

    “那可真是不得了...樱小姐嫁过去...”

    “也许是要换人...三少爷...大少爷...”

    樱树后面一个小小的人影安安静静地听着这些闲话,平静的面容让人完全看不出来她就是话题的中心人物五条樱。她穿着藤紫色的细纹,在花影里像是一株纤巧娇弱的紫藤花。

    直到那些仆妇们转移了话题,五条樱才轻轻转身,沿着隐蔽的小路回到了自家院落。

    五条樱刚迈过门槛,就被高大的女人拽着手腕急急地拉去偏屋。她个子小,十岁的孩子跟不上成年人急促的步伐。

    樱踉跄着恳求:“禾子姐姐,我跟不上,手腕好痛。”

    她的声音细软,像是畏怯的雏鸟。五条禾子低头看了眼鬓发散乱的表妹,才稍稍松了松手,放缓脚步让五条樱能喘一口气。

    “还不是你偷跑出去!明天就要嫁人了,还这么不知道轻重贪玩,一刻钟之前你就该坐到这里来等着奶嬷给你打扮,你倒好,叫一大班子人擎等着!”五条禾子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走到门口才停下。

    她拉开纸门,将樱推了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高低错落地站满了端庄的妇人。只有那面一人高的铜镜侧旁阖目坐着一位老妇人。

    五条樱温顺地坐到镜子前,那些妇人像是同时上好发条的人偶,全都活动起来,熟练地摆弄着女孩儿。她们在她的脸上涂抹香粉铅膏,又描红点金,画出妩媚的眼尾和玲珑的樱花,就连微微出汗的额角也被裹着花瓣的纱袋轻轻按揉。

    犀角梳将垂落腰际的长发一缕一缕地盘成高耸弯曲的发髻,华丽精巧的珠花和发钗被满是皱纹的手点缀在堆云般的乌发里。

    樱注视着对面的自己,看着那个小女孩变得珠翠满头、丹唇凤目。明明被那么多浓艳的颜色包裹,她的面目怎么模糊不清起来?她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困顿。

    年青妇人站在她身后握着珠钗,试图从玉簪金环中找个缝隙把它塞进去,那副模样就像是插花课上面对花泥的自己。

    这么一想,原来她是一块花泥——明日被送过去的,是五条樱上面插着的鲜花,至于五条樱什么模样,并没有人在意。

    樱被自己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逗笑了,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可似乎是为了惩罚她似的,最年长的那位老妇人捏住了她的耳垂,声音包含怒气:“樱小姐的耳洞呢?”

    房间里所有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无数双眼睛落在了樱小小的薄薄的耳垂上面,若是目光有温度,恐怕她的耳垂此时已经被烧灼焦烂了。

    不知道哪个活泼胆大的小媳妇在后面低声嘀咕:“辉夫人那个样子,不像是能记得这种事的。”

    樱的母亲,已故的准特级咒术师五条辉的夫人这些年一直卧病在床,药不离手,根本没有照看孩子的能力,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老妇人的脸色阴沉沉的,毫不掩饰对于这个孙媳的厌烦,她粗硬的手指又捻了捻樱的耳垂,丝毫不顾及白玉般小巧的耳垂上已经红肿发烫。

    樱保持面颊纹丝不动地咬紧了牙,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若是她的小动作被人发现,就会被认定不够恭顺、存心反抗。

    樱是很聪明的。

    不聪明的孩子活不下去。

    棉布摩挲的细微声音由远及近,取东西的女人回来了。她跪坐过来,和老妇人一人取了一根针在手里,银闪闪的,在这不算明亮的室内竟然有些刺眼。

    绣花针刺入耳垂,鲜血瞬间淌了出来,一滴、两滴,滴落在白手帕上。

    并没有太长时间让它肆意流淌,绣花针很快拔了出去,简单擦净耳垂上的血迹后,沉重的耳坠便挂了上去。新扎穿的耳洞被足可以抵普通人家一年收入的珠串拉扯着,又开始渗血,艳红艳红的,凝在耳洞边上,像是缀了一粒鸽子血。

    五条樱从始至终端正且安静地坐着,不过她好像不小心咬破了嘴巴,现在舌头上甜甜腥腥的。

    随着耳坠端正地垂在樱的脸颊两侧,她身后的女人们像是被重新按下了播放键一样继续忙碌起来。

    樱被拉着站起来换衣服,身上简单到寒碜的细纹和服被扒得干干净净,□□洁白的身体站在一室绫罗绸缎间,她是被奉上的羔羊。

    层层叠叠的衣服像花瓣一样,将樱裹得密不透风,她默默地数着层数,双眼空茫地望着窗外,夜色像最浓的墨汁一样从门底和窗缝淌进来,缠上女人们雪白的薄袜。

    墙角的烛火突然摇晃了一下,纷乱的脚步迟疑着停止,老妇人转头询问:“怎么了?”

    人群后面传来一点软弱的骚动,最后女人们退向两边,露出那个捧着婚服外衣的女人。五条禾子虚弱地露出一个祈求的笑容:“津岛家...没有送来白无垢,他们只准备了色打褂。”

    那件给十岁的小新娘准备的色打褂是赤红色,上面的金丝银线真材实料,镶珠缀玉毫不手软,绣工庄重严谨,就算是以五条家最龟毛古板的目光来看都挑剔不出什么错误。

    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全套婚服都由津岛家准备是写在契书上的,既然没有白无垢,证明津岛家已经把樱小姐当成了自己家人,没什么不好的。禾子,过来给樱小姐换上。”

    她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在视线相接之前垂下头去,露出恭顺的后颈。她的目光最后落到樱的脸上,小新娘安静地站在原地,琥珀色的双眼空茫混沌。而禾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听话地走过来,将血一样的华丽外衣披在樱身上。

    屋子里的人对着小新娘鼓起掌来,众口一词地唱起送嫁的和歌,灯影摇曳,盛装的新娘面无表情,房间尽头的神龛香烟缭绕,看不清面容的神像笑容慈悲。

    .

    人散去后,门并没有被合拢,稍有些寒凉的春夜晚风吹进来,些许飘出来的香灰味儿一触而散,带着点渺远得像是幻觉的丝竹鼓乐。应当是正院在招待婚宴的宾客吧,樱微微垂着头,注视着膝头那只栩栩如生的鹊鸟绣像,有点想去碰一碰它金色的羽毛。

    在这片极静中,站在屋子角落的五条禾子略微急促的呼吸声简直有些吵闹了。

    这个冒冒失失、有些愚蠢却足够忠心的女人是长老的表侄孙女,咒力和术式都普普通通,在十五岁就被打发来看顾樱和辉夫人这对孤儿寡母。她并不能算很坏,只是认为所有五条都应该全心全意地为五条家做贡献。像是丈夫死后就疏于管教孩子、一直靠家族养着樱的辉夫人就稳稳地踩中了禾子的雷点。导致樱即使听话温顺得像个完美的小木头娃娃,也经常会被禾子迁怒。

    不过今夜过后,就不会再见到她了吧。樱这样想着,微微侧过头去,对女人说:“禾子姐姐,我想去见一见母亲。”

    五条禾子粗浊的呼吸声停了一下,她盯着女孩儿纤弱温顺的侧脸,垂下的眼睫像是收拢的蝶翼——和辉夫人真像啊,那个同样娇弱清丽的女人,即使根本不是咒术师却依旧能够保持那种让人咬牙的矜傲。可惜辉大人死后,她就悄无声息地枯萎了,像这片曲折回环的宅邸中无数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样,化作尘泥孕育滋养新生的五条。这样想着,五条禾子突然觉得樱顺眼起了,毕竟樱也是一名五条,有着和辉大人如出一辙的挺直鼻梁和转折精巧的下颌。

    禾子走过来托着樱的腋下把女孩儿提了起来。樱裹着沉重的婚服,一时略微有点站不稳,然而禾子只是沉默地等待着她扶着自己直起身体,然后牵着手沿着石径走向辉夫人的屋子。

    樱似乎有些紧张,她罕见地用力握住禾子的手,好像是要从这位表姐这里寻求些许安全感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虽然她的用力在禾子看来也不过是奶猫般虚软,但是一向牢牢抓着对方手腕的禾子也不免在这种时刻稍稍放松了些,虚拢着那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软嫩小手,一起走过院门。

    远远地瞧见辉夫人的屋子亮着灯,有夜风自檐下过,卷入一室落花。

    禾子皱了皱眉,有些迟钝地思考着,辉夫人的屋门一向是紧紧闭拢的,她的病症不能吹风,那么此时...

    就在这档口,一路上安静顺从的女孩从禾子身边飞向了母亲的屋门,绚烂的婚服反射着灯火,简直像是在燃烧一样。后知后觉的看守并没能及时抓住这只华美的蝴蝶,昂贵的面料流水般从禾子的掌中滑脱。

    谁也不知道看上去路都走不稳的小新娘是怎么提着沉重的裙摆飞奔起来的,她将女人的疾呼怒吼抛在身后,身上的钗环叮当作响,耳坠的末端一下一下打在肩头,撕裂的痛苦从耳垂蔓延到侧脸,神经疼痛到麻木,无从感知是否有鲜血汹涌而下,弄污了外袍。

    樱成功地赶在禾子抓住自己之前跑到了母亲的屋门外,她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被目之所及惊到发出一声无措的悲鸣。穿着樱花和海水纹和服的妇人此时面容狰狞如同厉鬼,平日苍白纤弱的辉夫人匍匐在和室血红的榻榻米上,长发癫狂散乱,数只二级咒灵扑在她身上撕咬着,脊背大腿白骨森然可见。

    “跑,樱子!跑!”女人嘶声怒吼,向女儿掷出一直攥在手中的金簪。金簪锋利的尾端刺破了下意识伸手来接的樱掌心皮肤,新鲜的红和上面还未干涸的血迹融在一起。

    五条禾子惊怒交加地赶到,她本能地抬手去抓站在原地的樱,却再次抓了个空。

    落叶一般悄无声息的黑衣人先一步揽走了樱,那人身形修长不辨男女,在五条禾子难以置信的愤怒眼神中轻柔地护住怀中那团女孩儿,几个起落纵身消失。最后落入樱眼中的便是血泊和樱花中的母亲被咒灵咬下了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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