僮奴所说的后院在山顶的安志楼里，山廊上本就风大，雪天里更是吹得人寒透骨髓。
阮祉蓁赶到安志楼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
安志楼是裙楼，主楼五层，一如往常的灯火通明，平时这里是不住人的。
她穿过主楼，便见着雪衣少女的身影静坐在雪地上，其怀里搂靠着的便是她的母亲沈氏，也是阮祉蓁的小姨母。
阮祉蓁步子渐渐沉重，如吊了千斤坠，最后差点瘫软在少女跟前。
笈荆之年的潘姝，发若流瀑，面如粉樱，白衣胜雪，不泣自悲。
斯人已去，千悲万悯涌在喉间，即将破溃而出的那一刻，方察觉世间言语早皆失了温度。
阮祉蓁自知此时不宜相劝，只得软膝跟着跪在沈姨娘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潘姝察觉到她，恍惚问道：“你是何人？”
明明前些日子还在书信中热闹的人，眼下竟如此生疏，颓败。
阮祉蓁话凝噎在唇边。
“不是说可以解了这局？怎么如今连声都不敢吭？”
声音有几分熟悉。
从背后传来，冷冰冰地截断了她的欲言又止。
待人走到她跟前时。
果真又是赵弦！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前日才推了她下水，今日又赶来落井下石？这样的一个人，这一世若要换个活法，便先要想法子避开他！
“她是阮家二娘子，阮祉蓁。”
话是冲着潘姝去的。
“原来是表姐，姝儿这厢怠慢了。不知公子又是……”
空洞着眼，嘴上说着怠慢，魂魄依旧飘荡在外。
赵弦身边的陈昭掐着间隙，连忙递上话来，“郎主是天水赵氏的小公子。”
潘姝虽然愰神，但也未失了机敏，“既是小公子，那便是……”
天水赵氏与并州阮氏的婚约是举世皆知的。
“妹妹，慎言！”
阮祉蓁打开岔来，转头又将话锋指向赵弦。
“你怎知我没有办法？”
阮祉蓁的母亲走的早，她记事起这位小姨母便经常回娘家看她这个外甥女，再加上往后十年，也是这位小姨母常常往来杳中，开导劝诫于她，故而对她来说，小姨母亦算半个亲娘。
音容笑貌，犹萦绕于心。此一刻，她心如泣血，周身的悲悯不比旁边的这位弱到哪里去。
上一世潘府之乱，明明不至于此。只是潘姨夫病故，潘家旁系，潘豫，潘章二兄弟争夺家产，她还曾在信中帮姨母和潘姝稳住局面，夺回属于她们的一切。
如今潘姨夫虽缠绵病榻久矣，但府卫是自先帝那时起就养着的，又不是一日两日的新事，这中间一定有什么纰漏。
十年间，有太多事一晃而过，理不断，剪还乱。
她心中有悲，亦有恨，无处发泄，怪也只能怪赵弦自己堵枪口上了。
“去拿些酒来。”
阮祉蓁既明了身份，好歹也是表小姐，潘府的奴仆对她像是对自家主子一样言听计从。
“又是饮酒？这就是你的办法？”
两日来回望京与乐安，此刻已疲惫至极，赵弦也是硬撑着，这个“又”字落得极轻，没有潜入任何人的耳目。
连连的质问反显得他言语极其刻薄。
但他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赵弦轻咳了几声，许是觉察到自己言语间的失态，喉间动了动。
“是中书监杨大人上的折子，殿上那位批的。”
“潘崇曾与公子衍的仲舅斗富，公子衍正愁找不到理由处置潘崇，逢中书监杨大人提及潘府豢养家兵一事，他便小题大做上升到部曲，又借着骑虎难下的杨大人之口将其谋反的罪名坐实了。”
中书监杨大人？
谋反？
宫里的银库七成都是潘家上交的。
潘家生意多大？这天下的财富，公孙皇家只占三分，民间占两分不能再多，剩下的皆在潘家账簿上。
宫里如若发难潘家，就是在动摇大笙的命脉，再者说，殿上那位，如今不过九岁孩童，内阁之事一向都是其后面的萧氏在左右。
潘家于萧氏有旧恩。
“我不理解，敢直呼圣人的名讳，连小公子这样的人都算不上谋反。若不是有心之人挑拨，为何潘府养几个家兵便要被扣上谋反的罪名？”
“阮二娘子不理解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桩？我需得件件讲与你来听？事事与你分说？”
阮祉蓁被怼，倒也不怒。只将情绪暗暗地发泄在字里行间。
“我不与你争！”
她没必要同一个外人争论什么！
赵弦左手理着衣襟，折身上了台阶，又回头垂睇了一眼阮祉蓁，也不知她跪了多久，肩上的氅衣滑落而不自知，“我此时要去主楼偏庭，见传旨的巡城官宋言，你若是无事，便跟上来。”
如不是心里想着要帮潘府解围，以阮祉蓁现下破罐子破摔的当口，定要骂上赵弦几句，她又不是他养的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阮祉蓁憋回去了眼泪，将氅衣重拢在肩头，嘴上仍然泄了不满。
“真没白担了德雎二字！”
陈昭旁敲侧击着，“郎主他身子弱，阮二娘子还是切莫再激他了！”
“他身子弱关我什么事？”
赵弦终于按捺不住，捻了捻手中的玉石把件，“我既是受了潘家的密信来此，昨日也去望京探了公子衍口风，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你若真的想帮他们，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阮祉蓁担心罪名真的被扣下来，今日是沈姨娘，明日便是潘家满门。对乐安潘府而言，巡城官也不过是徒有其名。若此事同赵弦说的那般，还能再周旋，宋言又是哪里借的胆子，敢当场处决潘家女主人？
背后一定有人推波助澜，且绝非杨大人一己之力就可以办到的。
欲杀之必先纵之。
杀谁？纵谁？
这不像是萧氏的作派，殿上那位也才九岁，没有如此魄力。如果硬要有一个人在幕后，放眼当下，也只有赵弦。他早就对乐安虎视当当。记忆里，潘家之乱，她是帮着潘姝稳了家主的位子，但是未曾露面的赵弦才是最大赢家。天下五分之财，他透过旁系的手，硬是揽下至少三分。
那时他们虽是夫妻，但众所周知，不和。
他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如今的潘家，前有虎，后有狼。
方才的情绪找了出口泄了便罢，彻底激怒赵弦，眼下也落不到什么好处。
阮祉蓁眸底的雾霭转瞬即逝，跟在赵弦身后，遇到上酒的女奴暇顾着手中玉石琢盘，不知所措地问道：“阮二娘子，这酒还要吗？”
“当然要的，再院子里添张桌子，天冷，再搁盆炉火在桌底，备上一方毯子。”
阮祉蓁怜惜地朝潘姝看去，又默默加了一句，“毯子挑素色的。”
“诺。”
仗着旨意杀了人，偏庭里的宋言，倒也没个姿态，此时正悠然吃着果子。
“小公子不必兴师问罪，我相信，今日，换作是你，也一样会杀了沈氏。”
这个宋言，平日里就浪荡不羁，没想到传个旨更是肆意妄为。
陈昭夺步上前，将刀横在宋言脖子上。
“休得胡言！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们郎主相提并论？”
“这位勇士，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打狗也得看主人不是？”
“退下！”
赵弦将他呵了下去。
“郎……”
陈昭还要说些什么，见赵弦脸色沉沉如郁霭，便也只好收了刀，退在其身后。
“小公子何等地敏锐，如何不知这圣心难测？我今天虽是替官家办事，不满您说，倒也掺杂着私情。这沈氏，商人之妇，非官，我斩了也就斩了，小公子有意见的话，找宫里头讲。我且在这里等着他们收拾好，随我去望京伏罪。”
宋言边吃边说，言语激烈时嘴里还溅出些唾沫星子。
“宋巡城可知，你嘴里吃的果子是哪里产的？”
赵弦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投向一边。
“你莫要胡搅蛮缠，奉旨办事，我还能乱了祖宗规矩不成？吃他潘家几个果子而已……”
“听不懂？”
声音陡然如弦崩，继而又缓道：“那我便换个问法，这好吃不过家乡味，宋巡城可是嵊州人士？”
宋言顿时吓得一滞，果子顺着台阶滚落到陈昭脚前，“赵德雎，你果真是疯了！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敢动他们试试！”
他不一直都是疯的吗？
“如你所言，你是命官，我确实斩不得，可你远在嵊州的家眷呢？”
阮祉蓁在旁听着，背后一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天下二州二郡，一城一都，并州，嵊州，天水郡，琅琊郡，乐安城，望京为都。望京在北，到乐安城，需经并州，即便是最快，也需一日，而他两日去返，还将嵊州也打点好了，可见其心思缜密之极，势力牵涉之广。
宋言先端了端身子，又怯怯俯首，伏着眉尾，伸手摊向一旁的曲屏。
“小公子，借一步说话。”
曲屏为木制镂雕彩漆，条框多，透过屏风，阮祉蓁只能隐约见到宋言对着赵弦比划着什么。
从屏风后面出来，赵弦寒眸微颤，盯着阮祉蓁看了许久。
阮祉蓁被看得不自在，慢条斯理地揉了揉眉心，“小公子既是受人嘱托，便要忠人之事，潘家自是不会亏待了你。”
“你怎知我差钱？你可知我是受了谁的嘱托？”
赵弦嗅觉真是灵敏，阮祉蓁无意再将话题继续下去，怕说多错多，折身便要回院中寻潘姝。
赵弦不急不缓。
“是沈氏。”
她强行压了心中的疑虑，强装镇定地走着。现在回头，对上赵弦，怕是要被他看出端倪。
反正这里头的事情，她在潘姝那里一样可以听个详实。
院中的桌子和炉子，已经按照她的吩咐摆好了。
阮祉蓁走到潘姝跟前，扯了扯她的衣袖。
“妹妹，让姨母安心地走。”
四目对视，与生俱来的血脉亲情，融在两双颇有些相似的杏眼中，化出了几分熟稔。
“姐姐，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去杀了那个姓宋的？反正都是死罪，不如拉他做个垫背的。”
潘姝嘴角上扬，不是笑，也不是桀骜，倒像是鱼死网破的自嘲。
“不要说瞎话，姨母既然找了小公子来，便是做了万全之策，是想你能好好活下去！”
阮祉蓁有意引着话头。
潘姝开窍，母亲在世时常将这位怀瑾握瑜的表姐挂在嘴边，故而本也无意避瞒。
“近些日子，母亲将自己关在房中，斟词酌句，废了不少纸张，频频往天水去信，我以为她是感念旧人旧事，没想到她是早有预感。如果她能同我讲，我今日定会拦住她，也不至于……”
人体的本能，情绪满了，总要找个突破口，眼泪便是最好的作证。
眨眼间，泪水已经布满了潘姝整张脸，阮祉蓁趁机将她与姨母分开。几个女奴见状，迅速上前，将尸体抬放到白布担架上退了下去。
“天冷，我们往炉火边上坐着些，你放宽心。有我在，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但潘姝脸上，除了悲，还有忧。
“姐姐，还有件事，潘家铺子铺得广，最近母亲不出门，底下掌柜有消息都送我这里来了，有件新奇事，我自认为见多识广，却依旧不能定夺，想与你说来听听，你且思量一下，是否与我母亲，与潘家受难这事有关。”
普天之下，焉有新事？
见潘姝终于开了口，思绪也尚清晰，阮祉蓁只当是寻常，便饮了口酒，借劲将心中的杂绪浇灭。
“嵊州布行的林掌柜，说近期有人屯生丝，则遇上雷河地区暴雨倾船，屯货之人牟得高利。还有米行遇虫灾，药商也遇大风倾船，若是一件两件，倒还好，但接二连三的利用天灾牟利，有掌柜疑称，这世上莫不是有重生之人。”
“噗……”
顾不得体面。
阮祉蓁一口酒水尽数喷了出来。
阮祉蓁赶到安志楼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
安志楼是裙楼，主楼五层，一如往常的灯火通明，平时这里是不住人的。
她穿过主楼，便见着雪衣少女的身影静坐在雪地上，其怀里搂靠着的便是她的母亲沈氏，也是阮祉蓁的小姨母。
阮祉蓁步子渐渐沉重，如吊了千斤坠，最后差点瘫软在少女跟前。
笈荆之年的潘姝，发若流瀑，面如粉樱，白衣胜雪，不泣自悲。
斯人已去，千悲万悯涌在喉间，即将破溃而出的那一刻，方察觉世间言语早皆失了温度。
阮祉蓁自知此时不宜相劝，只得软膝跟着跪在沈姨娘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潘姝察觉到她，恍惚问道：“你是何人？”
明明前些日子还在书信中热闹的人，眼下竟如此生疏，颓败。
阮祉蓁话凝噎在唇边。
“不是说可以解了这局？怎么如今连声都不敢吭？”
声音有几分熟悉。
从背后传来，冷冰冰地截断了她的欲言又止。
待人走到她跟前时。
果真又是赵弦！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前日才推了她下水，今日又赶来落井下石？这样的一个人，这一世若要换个活法，便先要想法子避开他！
“她是阮家二娘子，阮祉蓁。”
话是冲着潘姝去的。
“原来是表姐，姝儿这厢怠慢了。不知公子又是……”
空洞着眼，嘴上说着怠慢，魂魄依旧飘荡在外。
赵弦身边的陈昭掐着间隙，连忙递上话来，“郎主是天水赵氏的小公子。”
潘姝虽然愰神，但也未失了机敏，“既是小公子，那便是……”
天水赵氏与并州阮氏的婚约是举世皆知的。
“妹妹，慎言！”
阮祉蓁打开岔来，转头又将话锋指向赵弦。
“你怎知我没有办法？”
阮祉蓁的母亲走的早，她记事起这位小姨母便经常回娘家看她这个外甥女，再加上往后十年，也是这位小姨母常常往来杳中，开导劝诫于她，故而对她来说，小姨母亦算半个亲娘。
音容笑貌，犹萦绕于心。此一刻，她心如泣血，周身的悲悯不比旁边的这位弱到哪里去。
上一世潘府之乱，明明不至于此。只是潘姨夫病故，潘家旁系，潘豫，潘章二兄弟争夺家产，她还曾在信中帮姨母和潘姝稳住局面，夺回属于她们的一切。
如今潘姨夫虽缠绵病榻久矣，但府卫是自先帝那时起就养着的，又不是一日两日的新事，这中间一定有什么纰漏。
十年间，有太多事一晃而过，理不断，剪还乱。
她心中有悲，亦有恨，无处发泄，怪也只能怪赵弦自己堵枪口上了。
“去拿些酒来。”
阮祉蓁既明了身份，好歹也是表小姐，潘府的奴仆对她像是对自家主子一样言听计从。
“又是饮酒？这就是你的办法？”
两日来回望京与乐安，此刻已疲惫至极，赵弦也是硬撑着，这个“又”字落得极轻，没有潜入任何人的耳目。
连连的质问反显得他言语极其刻薄。
但他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赵弦轻咳了几声，许是觉察到自己言语间的失态，喉间动了动。
“是中书监杨大人上的折子，殿上那位批的。”
“潘崇曾与公子衍的仲舅斗富，公子衍正愁找不到理由处置潘崇，逢中书监杨大人提及潘府豢养家兵一事，他便小题大做上升到部曲，又借着骑虎难下的杨大人之口将其谋反的罪名坐实了。”
中书监杨大人？
谋反？
宫里的银库七成都是潘家上交的。
潘家生意多大？这天下的财富，公孙皇家只占三分，民间占两分不能再多，剩下的皆在潘家账簿上。
宫里如若发难潘家，就是在动摇大笙的命脉，再者说，殿上那位，如今不过九岁孩童，内阁之事一向都是其后面的萧氏在左右。
潘家于萧氏有旧恩。
“我不理解，敢直呼圣人的名讳，连小公子这样的人都算不上谋反。若不是有心之人挑拨，为何潘府养几个家兵便要被扣上谋反的罪名？”
“阮二娘子不理解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桩？我需得件件讲与你来听？事事与你分说？”
阮祉蓁被怼，倒也不怒。只将情绪暗暗地发泄在字里行间。
“我不与你争！”
她没必要同一个外人争论什么！
赵弦左手理着衣襟，折身上了台阶，又回头垂睇了一眼阮祉蓁，也不知她跪了多久，肩上的氅衣滑落而不自知，“我此时要去主楼偏庭，见传旨的巡城官宋言，你若是无事，便跟上来。”
如不是心里想着要帮潘府解围，以阮祉蓁现下破罐子破摔的当口，定要骂上赵弦几句，她又不是他养的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阮祉蓁憋回去了眼泪，将氅衣重拢在肩头，嘴上仍然泄了不满。
“真没白担了德雎二字！”
陈昭旁敲侧击着，“郎主他身子弱，阮二娘子还是切莫再激他了！”
“他身子弱关我什么事？”
赵弦终于按捺不住，捻了捻手中的玉石把件，“我既是受了潘家的密信来此，昨日也去望京探了公子衍口风，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你若真的想帮他们，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阮祉蓁担心罪名真的被扣下来，今日是沈姨娘，明日便是潘家满门。对乐安潘府而言，巡城官也不过是徒有其名。若此事同赵弦说的那般，还能再周旋，宋言又是哪里借的胆子，敢当场处决潘家女主人？
背后一定有人推波助澜，且绝非杨大人一己之力就可以办到的。
欲杀之必先纵之。
杀谁？纵谁？
这不像是萧氏的作派，殿上那位也才九岁，没有如此魄力。如果硬要有一个人在幕后，放眼当下，也只有赵弦。他早就对乐安虎视当当。记忆里，潘家之乱，她是帮着潘姝稳了家主的位子，但是未曾露面的赵弦才是最大赢家。天下五分之财，他透过旁系的手，硬是揽下至少三分。
那时他们虽是夫妻，但众所周知，不和。
他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如今的潘家，前有虎，后有狼。
方才的情绪找了出口泄了便罢，彻底激怒赵弦，眼下也落不到什么好处。
阮祉蓁眸底的雾霭转瞬即逝，跟在赵弦身后，遇到上酒的女奴暇顾着手中玉石琢盘，不知所措地问道：“阮二娘子，这酒还要吗？”
“当然要的，再院子里添张桌子，天冷，再搁盆炉火在桌底，备上一方毯子。”
阮祉蓁怜惜地朝潘姝看去，又默默加了一句，“毯子挑素色的。”
“诺。”
仗着旨意杀了人，偏庭里的宋言，倒也没个姿态，此时正悠然吃着果子。
“小公子不必兴师问罪，我相信，今日，换作是你，也一样会杀了沈氏。”
这个宋言，平日里就浪荡不羁，没想到传个旨更是肆意妄为。
陈昭夺步上前，将刀横在宋言脖子上。
“休得胡言！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们郎主相提并论？”
“这位勇士，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打狗也得看主人不是？”
“退下！”
赵弦将他呵了下去。
“郎……”
陈昭还要说些什么，见赵弦脸色沉沉如郁霭，便也只好收了刀，退在其身后。
“小公子何等地敏锐，如何不知这圣心难测？我今天虽是替官家办事，不满您说，倒也掺杂着私情。这沈氏，商人之妇，非官，我斩了也就斩了，小公子有意见的话，找宫里头讲。我且在这里等着他们收拾好，随我去望京伏罪。”
宋言边吃边说，言语激烈时嘴里还溅出些唾沫星子。
“宋巡城可知，你嘴里吃的果子是哪里产的？”
赵弦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投向一边。
“你莫要胡搅蛮缠，奉旨办事，我还能乱了祖宗规矩不成？吃他潘家几个果子而已……”
“听不懂？”
声音陡然如弦崩，继而又缓道：“那我便换个问法，这好吃不过家乡味，宋巡城可是嵊州人士？”
宋言顿时吓得一滞，果子顺着台阶滚落到陈昭脚前，“赵德雎，你果真是疯了！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敢动他们试试！”
他不一直都是疯的吗？
“如你所言，你是命官，我确实斩不得，可你远在嵊州的家眷呢？”
阮祉蓁在旁听着，背后一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天下二州二郡，一城一都，并州，嵊州，天水郡，琅琊郡，乐安城，望京为都。望京在北，到乐安城，需经并州，即便是最快，也需一日，而他两日去返，还将嵊州也打点好了，可见其心思缜密之极，势力牵涉之广。
宋言先端了端身子，又怯怯俯首，伏着眉尾，伸手摊向一旁的曲屏。
“小公子，借一步说话。”
曲屏为木制镂雕彩漆，条框多，透过屏风，阮祉蓁只能隐约见到宋言对着赵弦比划着什么。
从屏风后面出来，赵弦寒眸微颤，盯着阮祉蓁看了许久。
阮祉蓁被看得不自在，慢条斯理地揉了揉眉心，“小公子既是受人嘱托，便要忠人之事，潘家自是不会亏待了你。”
“你怎知我差钱？你可知我是受了谁的嘱托？”
赵弦嗅觉真是灵敏，阮祉蓁无意再将话题继续下去，怕说多错多，折身便要回院中寻潘姝。
赵弦不急不缓。
“是沈氏。”
她强行压了心中的疑虑，强装镇定地走着。现在回头，对上赵弦，怕是要被他看出端倪。
反正这里头的事情，她在潘姝那里一样可以听个详实。
院中的桌子和炉子，已经按照她的吩咐摆好了。
阮祉蓁走到潘姝跟前，扯了扯她的衣袖。
“妹妹，让姨母安心地走。”
四目对视，与生俱来的血脉亲情，融在两双颇有些相似的杏眼中，化出了几分熟稔。
“姐姐，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去杀了那个姓宋的？反正都是死罪，不如拉他做个垫背的。”
潘姝嘴角上扬，不是笑，也不是桀骜，倒像是鱼死网破的自嘲。
“不要说瞎话，姨母既然找了小公子来，便是做了万全之策，是想你能好好活下去！”
阮祉蓁有意引着话头。
潘姝开窍，母亲在世时常将这位怀瑾握瑜的表姐挂在嘴边，故而本也无意避瞒。
“近些日子，母亲将自己关在房中，斟词酌句，废了不少纸张，频频往天水去信，我以为她是感念旧人旧事，没想到她是早有预感。如果她能同我讲，我今日定会拦住她，也不至于……”
人体的本能，情绪满了，总要找个突破口，眼泪便是最好的作证。
眨眼间，泪水已经布满了潘姝整张脸，阮祉蓁趁机将她与姨母分开。几个女奴见状，迅速上前，将尸体抬放到白布担架上退了下去。
“天冷，我们往炉火边上坐着些，你放宽心。有我在，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但潘姝脸上，除了悲，还有忧。
“姐姐，还有件事，潘家铺子铺得广，最近母亲不出门，底下掌柜有消息都送我这里来了，有件新奇事，我自认为见多识广，却依旧不能定夺，想与你说来听听，你且思量一下，是否与我母亲，与潘家受难这事有关。”
普天之下，焉有新事？
见潘姝终于开了口，思绪也尚清晰，阮祉蓁只当是寻常，便饮了口酒，借劲将心中的杂绪浇灭。
“嵊州布行的林掌柜，说近期有人屯生丝，则遇上雷河地区暴雨倾船，屯货之人牟得高利。还有米行遇虫灾，药商也遇大风倾船，若是一件两件，倒还好，但接二连三的利用天灾牟利，有掌柜疑称，这世上莫不是有重生之人。”
“噗……”
顾不得体面。
阮祉蓁一口酒水尽数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