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车,踏上熟悉又湿润的泥土,眼前人来人往的一切在眼中穿插成重影,日军旗飘扬在上海人麻木的脸上,似乎新年的气象没能感染到这座城市的一丝一毫。

    邱月明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埋下头,在簌簌地风中往前赶。

    回到杨公馆的时候,大太太正靠在沙发上慵懒地涂抹着鲜艳的指甲油,对于这个离家许久的姑娘突然出现,她并不感到惊讶,甚至有一种意料之中。

    “曼曼,2块大洋,你输了。”

    在院子里吹着头发的苏曼曼拢过湿漉漉的长发回到屋内,在见到邱月明的时候,无奈的翻了记白眼,咕哝道:“还真的回来了。”

    “晚上牌桌上给你。”说罢,苏曼曼在经过邱月明身旁时,还不忘投给她一个不争气的眼神。

    “走累了吧,坐。”大太太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对邱月明这些天的经历丝毫不在意也不感兴趣,这让邱月明原先在肚子里盘旋了一堆的说辞反倒失了用武之地。

    当邱月明坐下后,大太太用指尖推出一封信:“喏,看看吧。”

    邱月明拆开了信封,但只一眼,便足以教她心惊肉跳。

    “她什么时候来的!”她攥紧了信纸。

    “也就年前两天吧,没多久。不过能让松田理惠子那个女人亲自给你写信,你也算是有能耐了。”

    信?这哪是什么信,这分明是催命符!是她大哥一家的催命符!

    邱月明等不了,她就要起身,大太太却道:“我这还有一个消息,你要不要听,没准能帮你哦。”

    邱月明乞求地望向大太太,大太太收了指甲油,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然后带着某种兴趣盎然道:“多米尼克先生升任了法国总领事,他近来一直在找你,可惜你不在,不过他说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回来。”

    大太太瞟了邱月明一眼,见她没有反应,恨铁不成钢道:“说你什么脑袋,跟了我这么久,还不明白!”

    “你是说去求多米尼可先生?”

    “求?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要看你怎么求了。”大太太意有所指。

    邱月明沉默了,也许她猜到了什么,但是她无法说出口,更无法突破那条底线。

    大太太等了半天,不见她答话,只好点破道:“其实多米尼克先生之前有一位日本女友,但那个女人后来跑了,他又向来喜欢东方女人,所以,上次在百乐门里看见你第一眼时,他就和我说过这个想法,我怕再把你吓着,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不过,最近他升任了上海区的总领事,这可是个好机会,你如果能攀住他这棵大树,将来在上海还用怕松田那个女人吗?”

    邱月明没有说话,苏曼曼却率先发出了笑,语带调侃道:“太太,你唬人的技术当真是越来越高明了。我说月明,你可要好好听着太太的话,毕竟多米尼克先生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再过两年可就退休回法国了,你要是抓住了他,等哪天他身子骨一熬不住,驾鹤了,你倒好,不多不少还能落一笔丰厚的遗产呢,到了那会,你就算熬出头了,换我们也该叫你一声小富婆了。”

    “呸!呸!说什么呢,乌鸦嘴,我看你这死丫头是存心坏月明的好事!”大太太骂道。

    “我是不是坏事,你们心里有数。”曼曼调笑着上楼去。

    “别理她,你好好考虑考虑我的话。如今你是放着现成的高枝不攀,还是要去宪兵队里自寻苦吃,自己可要掂量好,别到时候落了下乘,我可救不了你。”大太太道。

    邱月明攥着信回到了房内,当看到信纸上邱云青一家三口的名字被列入执行犯的名单时,她的心理防线终于全盘崩塌了,再也控制不住地伏在枕头上哭了出来。

    她走了,甚至没有和他说一声就走了。

    那天下午他回到酒店,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他突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恐,那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无声间溜失了。

    是他做错了什么?他没有学会中国的文化,冒犯了她?还是她根本就无法接受一段异国感情的萌发?

    他找不到任何答案,可他又迫切的需要答案。

    上海城区吵吵闹闹的噪音传来,诺伯向司机催促道:“到了没有?”

    “马上,这里人太多,等过了这条路就到了。”

    他打开窗户瞧了眼外头的情况,这条路上似乎发生了点事情,一个醉酒的日本人打死了一个中国乞丐,所以引发了密密麻麻的人来围观,他没有耐心等下去,直接打开车门下了车。

    “诶,先生,你……”

    诺伯挥了挥手让他回去。随后,自己拦了一辆轻便的黄包车匆匆远去。

    百乐门的白天远不如晚上热闹,此刻门庭稀少显得有些冷清,而里头除了为晚上备酒而练习杂技的调酒师,就剩下一些打扫卫生的佣人。

    照理说,邱月明并不用现在就来这里,她只需在晚上露个面,便足以让慕名而来的男人为她欢呼,但今天的她没有那样的心情,尤其是在杨公馆内。

    她害怕大太太向她提起多米尼克先生的事情,可这又是她不得不面对的抉择。

    “小姐,有心事?”打扫的张大娘靠在舞台下歇息,她是这里的老人了,在邱月明还没来之前,就在这里干了很多年。

    邱小姐没有说话,但她的神情上写满了愁绪。

    张大娘叹口气,道:“这世道,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我有个小女儿在十四岁那年就没了,但凡我当初能有一块洋钱救她,也不至于年轻轻轻还没嫁人就去了。”

    说到伤心处,张大娘不免抹了抹眼角的泪,邱月明想安慰她,可一想到自己的遭遇,也只好跟着叹息。

    随后张大娘又道:“小姐你年轻又漂亮,可别跟我老婆子似的成天愁眉苦脸,人呐,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不会有过不去的坎,你与其老让自个心里头不舒服,不如说出来,唱出来,兴许就好过了。”

    说出来,唱出来?

    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大门,她所有的坎坷与委屈都囚禁在了这扇百乐门内,黄埔江水的声音在涌动,她的记忆失色又迷蒙,这一切的故事得从那个1937的夏夜说起:

    When I was young

    当我年少时

    I'd listen to the radio

    我喜欢听收音机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等待我最心爱的歌曲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当他们演奏时我会跟着唱

    It made me smile

    令我笑容满面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那段多么快乐的时光

    And not so long ago

    就在不久以前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我是多么想知道它们去了哪儿

    But they're back again

    但是它们又回来了

    Just like a long-lost friend

    像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

    All the songs I love so well

    那些歌我依旧深爱着

    Every Sha-la-la-la

    每一句Sha-la-la-la

    Every Wo-o-wo-o

    每一声Wo-o-wo-o

    Still shines

    仍然闪亮

    ……

    Looking back on how it was in years gone by

    回首它是如何在岁月中走远

    And the good times that I had

    以及我曾有过的欢乐时光

    Makes today seem rather sad

    使得今天似乎更加悲伤

    So much has changed

    一切都被改变……

    这是她初来上海的那个夜晚,留声机里的曲调,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知道这首歌曲的名字,但她却因优美的旋律而一瞬间记住了,如今,第一次唱出来,才发觉那些时光已过去了很久。

    就在这时,有侍者来递给她一捧鲜艳的红玫瑰,道:“邱小姐,有位先生说你唱得非常好,他想把这个送给你。”

    邱月明接过了玫瑰,在那鲜艳的花朵中却赫然夹杂着一张崭新的德国马克。

    她蓦然抬头,在不远处的观众席位,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形。

    诺伯脱下礼帽,目光悠长地望向她。于是那个清晨从记忆里苏醒,那个湿润缠绵的吻如同一场旖旎的梦,让她不敢相信又仓皇无措地逃回了上海。

    可现在,当她意识到一切不是梦时,她恍如受到惊吓的兔子,又像被追赶上的恐慌,迅速跳下舞台,就要跑开,可男人同一时刻追了上来。

    “邱小姐!”他抓住了她的手。

    他不明白,她在恐慌什么,害怕什么,他是食人的野兽,还是可怖的恶魔?

    “Let go!(放手)”

    “No!Tell me why?(不,告诉我答案)”

    诺伯紧抓着她的手,像一个被欺骗的孩子,执着地索要答案。

    过了一会儿,邱月明冷静下来:“您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要离开?”

    “我的自由。”

    “不,你在逃避。你的每一处神色都告诉我你在逃避。”

    “你胡说。”

    “我没有。”

    “上校先生,我再重复一遍,不要用你们西方人的思维来揣测我们东方人,就像您永远都不会懂我在想什么。”说罢,她一个用力,甩开了被抓住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诺伯说,“你曾经喜欢过张先生,可是他欺骗了你,你怨恨他,你也不喜欢黄,所以你庆幸没有和他结婚,还有,你也许……”他停顿了下来。

    “也许什么?您想说我也许对您有一点好感?正是因为这样的一点,所以您也想把我留在武汉,圈在身边,然后再造一座小屋子,让我永远见不得光,就跟陈秘书长,张允琛,多米尼克他们一样!你们都是一样的男人,你们觉得我是落入泥潭的污秽,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来践踏我的自尊,嘲笑我的卑微,然后再用那种救世主一样的眼神说来拯救我,好让我出卖自己的身体,对你们感激涕零,感恩戴德,是吗!”说到最后,她犹如发泄某种不满,近乎声嘶力竭。

    可不管那些话有多么愤怒,语气有多么伤人,在此刻,他只看到了眼泪的掉落,温温热热的落在了他的掌心,好像要连同他的心一起融化了。

    “我很抱歉,让你产生这样的错觉。”诺伯说,对比邱月明的激动,他的语气平和又诚挚,“我来并不是为了骚扰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当我意识到自己无可避免的对你产生感情后,我也想以一个寻常男人的身份来追求你,就像黄那样。”

    邱月明一顿,她以一种惊讶的目光定定瞧向他,仿佛不认识一般,直到过了一会儿,她才带着慌乱逃离了那里。

    “您别介意,先生,邱小姐近来心情不好。听说他的哥哥被宪兵队抓了,而法国领事多米尼克先生又总是来骚扰她,所以她才会这样。”这时,有侍者来劝道。

    多米尼克先生?诺伯望着邱月明离开的方向陷入了某种沉思。

    今夜12点的百乐门比以往多了些不同寻常的热闹,热闹得近乎于疯狂。

    摇晃的灯光愈发幽暗,架子鼓在猛烈地敲打,镲片发出刺耳的声响,此刻每一个节奏都击打在人们的叫嚣声中,而舞台中央的玻璃池上,酒瓶被垒成山形高。

    “Go on!Go on!Go on……”(继续)

    此刻,千人会场内,男人们围聚起哄,他们看到台上一瓶瓶酒水顺着女人鲜艳的红唇淌过脖颈,沾湿前胸,浸透衣裳,这一片奢靡与香艳之情另在场的所有人更加兴奋了。

    “已经是第八瓶了,还有哪位先生肯出钱?”如同一件待价而沽的拍卖品,调酒师站在邱小姐的身旁向人群高声喊道。

    “20 dollars!”人群里立马有人扔出了钱。

    邱小姐开出了第九瓶酒,然而喝到一半,人群中又有人扔出了钱,一张一张的美钞混合着下作的调笑被砸向舞台。

    “嘿,伙计,她今天是怎么了?”

    问话的英国人是个记者,他常爱来这里喝酒,虽然他没有和这位百乐门的头牌跳过舞,但据他的观察,这位邱小姐平日里是个含蓄的人,总不至于像今晚这么癫狂。

    “听说她的家人被日本人抓住了,她迫切要找一个可以解救她家人的人,所以,她今天晚上才会这样。”说罢,那个人朝台上的姑娘吹了声油滑的口哨,道,“嘿,女孩,我不要看你喝酒,我要看你脱衣服,我出50美金!”

    此话一出,人群更是哗然,纷纷拍起掌声哄闹一团,会场中更有甚者出到了100美金一件衣服,每双眼睛都迫不及待地盯着台上那个女人,想看看这位传闻中的第一交际花究竟可以在今晚豪放到什么程度。

    “我们要去帮她吗?”苏曼曼靠在二楼凭栏处担忧地问道。

    “不必,她自己愿意这么作践怪得了谁,现成的高枝不攀,非要自甘堕落。我倒不信,在上海她还能找出第二个敢从日本人手里抢人的人出来。”大太太转了个身离开,下面的热闹她不再有兴致看下去了。

    邱月明跌跌撞撞地靠在身后堆积如山的酒瓶处,她双颊滚烫,眼神迷离,目光所及处,皆是男人们一派喧嚣丑恶的嘴脸。

    她笑了笑,不就是想看她脱衣服嘛。

    “可以,你们谁能……能帮我把松田理慧子绑来,不要说脱衣服,睡觉都没问题!”她说着一些醉酒的话,在台下的起哄声中。

    “当然可以,如果我的舅舅是罗斯福的话,那么,我一定连日军司令部都帮你解决掉。”男人话落,全场哄然大笑。

    而美国佬们夸张的玩笑可不止于此,台下甚至有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向台上伸出手,抓住她雪白的脚踝,扯下了她的高跟鞋。

    “Excuse me!(让让)”诺伯穿过拥挤的人群,一步跨上舞台,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与哗然声中一把抱起邱月明,离开了那里。

    “你放开我!放开我!”她用力敲打着男人的臂膀,可男人不为所动。

    直到他们脱离吵闹的氛围,回到休息室,他才松手将她丢在了沙发上。

    然后从柜子里随便翻出一件衣服扔到她面前,看了眼手表道:“2分钟。”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也让邱月明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她低头看了眼湿漉漉的衣裳,颇为后悔的扶着晕眩的头。

    老天,她刚才都做了什么!

    虽说是2分钟,但直到表上的指针转过5圈后,诺伯才敲了敲门,在没有听到回应后,他犹豫着推开了门。

    只见邱小姐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她靠在窗口,目光散漫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还是诺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家人的事情,我听说了,我为你感到难过,但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那您说什么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想。”

    “时间?”邱月明苦涩笑了,“后天,后天我哥哥就要推上刑场枪决了,而他的女儿,也许会送入实验室,她还那么小,才七岁。你告诉我哪里来的时间?”转而,她又绝望的低下头,“如果明天我再不给多米尼克先生回复,那么他们都会死的。”

    “你要答应他的要求吗?”他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甚至多想去摸一摸她的脸,面前这个女孩此刻就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脆弱得好似随时都会碎去。

    “除此以外,我别无选择。”她将目光别向窗外说道,“走吧,回到武汉去吧,你我本就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个体,你帮不了我。”

    她明白德国与日本的交好意味着什么,也看出了弗里茨不欢迎她的眼神,现在她不想另更多人为难,尤其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邱月明走到桌边打开了抽屉,里头是一张多米尼克先生明晚舞会的请柬,她拿起笔,准备回复一封最得体的信函。

    诺伯拉住了她的手,从掌心抽出那支笔扔到一边,他严肃地问道:“你刚才说过,如果谁能帮你解决掉松田理慧子,你就会跟谁,对吗?”

    “给我一天时间!我再来找你!”他决定了什么,转身离开了房间。

    百乐门内出来的身影落在张允琛的眼中,他已经听说了邱月明今晚疯狂的行为,不过看来,他不需要去了。

    “阿四,走吧。”车窗升起,落寞的声音如轻叹。

    “少爷,去哪?”

    张允琛想了一下,如果他没记错,邱云青应该是上海最大报社的编辑吧。

    “《申报》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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