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出生在秋日。

    云昭是京云城生人,而京云城是雾隐山脚下最大的一座城,云府则是京云城里的名门望族。就是这样的名门望族,家中却只有一个独子,就是云昭。

    云昭,字望清,云府家的少爷。以云府在京云城的地位,城中没有几个不知道他的名号的。

    云昭长了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也经常缠绵病榻,可奈何他性子极野,专是喜欢一些舞刀弄枪的活计。他身子终归是孱弱,提不起剑,扛不起刀,只能放在院子里欣赏一番。

    云昭的母亲,是城里赫赫有名一书香门第家待字闺中的小姐,她与云昭的父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谓是郎有情,妾有意,当真是一段佳话。

    云老爷这人对云夫人也真是喜爱得紧,她说喜欢满天星,那整个院子就种满了满天星。

    云昭是在他们成亲后的第二年出生的。当时府上遭了窃贼,怀着孕的云夫人受了惊吓,原本还要再晚两个月出生的云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生了出来。

    自此,云夫人便落下了病根。而云昭因为是早产儿的缘故,刚出生就比别的婴孩瘦小了整整一圈,自娘胎里也落了病根,即使长大以后,身体也很孱弱。

    在云昭五岁那年,云夫人终是没能熬过去,一场普通的风寒就要了她的命。云老爷自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笑过,他把自己寄托在云昭身上。云昭的眉眼和云夫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云老爷看着他,总是会想起从前的种种。

    云府上下的管家婆子婢女小厮,没有一个不知道云昭在府上的地位。他可以说是云老爷放在掌心里的珍宝,云昭说东,云老爷绝不往西。又因着云昭身子骨弱,一场风寒都要咳嗽个不停,云老爷更是心疼得紧,生怕他步了他娘的后尘。

    好在云昭骨子里是个安逸的性子,在这般娇纵下长大,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坏毛病。他心性纯良,对待奴才们也是彬彬有礼。当城里同年龄的其他公子哥,整日流连忘返于烟花柳巷,赌坊酒庄时,云昭却是埋头苦读。

    要说云昭是想要考取功名,倒也没有,他就是单纯地喜欢看书。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身体不好的云昭被勒令,除了京云城哪里都不许去,云昭只得从书本中探寻一点外界的世界。

    云老爷对云昭没有什么要求,他不指望他考取功名,扬名立万,更不愿他远走他乡,战场厮杀。云老爷每日都会对着云夫人的牌位祈祷,感恩他们的儿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到如今,索性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只盼他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云昭十五岁这年,他意识到这个家里似乎有些不寻常。当别的父亲中年丧偶之后,不过半年便会再娶新妻,甚至还有很多的妾室,而这偌大的云府,除了供差遣的奴才们,竟然就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云昭看着父亲愈发苍老的面容,明明他才三十几岁,鬓边却已经生出了白发。云昭知道,父亲将太多的心血倾注在自己身上,他怕一旦自己迎娶新妻,以后便不能全心全意照顾云昭。

    他不想父亲一生都只为了他而活,到老了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云昭跪拜在母亲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幽幽说道:“母亲,相信您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父亲如今的模样。他本该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走进了死胡同。母亲,他只是太爱您了。”

    云昭便偷偷地为自己的父亲,张罗起这桩事来。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将主意打在云老爷身上。云老爷一表人才,又有显赫家财,即使是鳏夫一个,也是有不计其数的姑娘们愿意上门做继母的。然而,都被云老爷一一回绝了。

    云昭小时候性子怯懦,又不爱说话,云老爷生怕娶回一个知面不知心的美娇娘,表面上母慈子孝,背地里换一副嘴脸,欺负他那木讷老实的儿子。于是,一而再再而三,便一直拖到了今日。

    但云昭知道,父亲心里其实是装了人的。

    那人是云昭母亲娘家的远方表妹。第一次见她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她哭得伤心。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远房亲戚,但她却是个容易感伤的性子,听说了母亲的故事,替她的年华易逝感到伤心,连带着看云昭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哀戚。

    她打心眼里心疼云昭小小年纪失了母亲的庇佑,便时常来看望云昭。云昭虽不甚搭理她,但也没有表现出抵触的情绪。云老爷正愁云昭没有同龄的玩伴,如今终于有了一位,虽不是同龄,但也勉强算是玩伴。

    一来二去,她和云老爷便熟识了起来。

    云昭常常能看到他们两人躲在一旁说小话,她被逗得咯咯笑,父亲脸上也是从未有过的松弛。

    再后来,云昭听到两人的争吵声,他偷偷去看,只看到她在悄悄抹眼泪,而父亲脸上也是少有的悲壮。自那以后,她便再没有来过。

    这次云昭去找她,其实也是不抱希望的。这么多年过去,说不准对方的孩子都能管自己叫哥哥了。

    他一路打听过去,得知她竟是这么多年一直未嫁,即使被邻里之间当作笑柄,戏称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的想法也未曾动摇过。

    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她见到云昭时满脸的惊喜,对于他的来意也很明了。

    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云昭亲自说服了自己的父亲。云老爷想,他的儿子或许真的是长大了,他也能安心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云老爷再娶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整座京云城。

    云府的这场婚礼举办得热闹极了,府上已经很多年没有喜事发生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色,想着讨一点好彩头。

    日子一直很平淡,直到云昭刚过了十七岁的生辰。

    云昭最近喜欢上了骑马,云老爷为了讨他开心,专门给他买了一匹漂亮的汗血宝马,马儿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云昭欢喜极了,一有机会就和马儿待在一起。

    这天很平常,天色很好,风也不大,云昭唤了自己的书童,和他一同前往山中打猎。云老爷原是不同意云昭行如此危险之事的,但奈何云昭是个倔性子,若是惹恼了他,他能一个月不和父亲说上一句话。云老爷只得叹了口气,应允了他。

    起初一切都很好,两人在林中走走停停,射中了一些野兔与山雉,渐渐地,两人越走越深,周围的景色逐渐变成了两人不曾见过的。

    书童有些不放心,出门前老爷特意交代他,要照顾好少爷,于是他怯怯地道:“少爷,不然我们往回走吧,外面也有好些猎物。”

    平日里总是窝在府里的云昭,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趣,他可还没好好见识过这大千世界呢,眼前的深林就当作是第一步吧。

    他这般想着,正想和身旁的书童说些什么,谁知身下的马儿不知何种原因受了惊,突然狂奔起来,将子路远远甩在身后,云昭只能紧紧抓住缰绳,不让自己摔下马背。

    马儿最终停在林子的深处,此时云昭已经看不到书童的身影了,这里甚至连一只野兔的痕迹都没有,这让他多少有些恐慌。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可身下的马儿却停驻不前,无论云昭怎么鞭打它,就是无动于衷。

    就在云昭愁眉不展之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的背瞬间绷直了,那不是寻常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那更像是某种大型动物发出的呼吸声,这个认知让云昭冷汗直流。

    那声音渐渐消失,就在云昭松了口气时,一道黑影自深林中狂奔而来,而云昭看到那庞然大物之后,脸色瞬间煞白。

    只见那竟是一只足有一个成年壮汉般壮硕的野猪,那野猪通体黝黑,尖长的獠牙泛着光泽,看起来经常使用,它的鼻息间喷洒出的呼吸,重重地打在草地上。

    云昭脸色更白了,他拼命地想要操控身下的马儿,可它却依旧纹丝不动。当野猪逐渐靠近时,马儿终于感受到了危险的来临,就在云昭以为它要离开时,马儿竟然长啸一声,然后尥了个蹶子,云昭被重重地甩了下来。

    云昭顾不得疼痛连忙爬起,却发现马儿早已丢下他,自己逃命去了。云昭这时才发现,刚刚摔下马时伤到了腿,此刻的他别说是逃跑了,就连走路都难说。

    云昭看着野猪逐渐走向自己,深知自己即将命丧于此,他颓唐地坐在地上,静静地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野猪猛地朝他扑来,云昭下意识地捏紧了自己的衣角,就在那一刻,电光石火之间,自远处飞来一支利箭,直直地插在野猪的脖颈处,野猪顿时摔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音。

    云昭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野猪倒在距离他不足一尺的地方,痛苦地喘息着。

    女子爽朗的笑声从身后响起:“你没事吧?”

    云昭转过头,那一瞬间,他觉得他看到了这世间最美的女子。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此耀眼,她的头发只用一根最普通的麻绳高高束起,额前的碎发飘扬起来,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没……没事。”云昭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你的腿是不是受伤了?我扶你起来。”说着,女子便上前要搀扶云昭。

    云昭顿时脸腾地红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不……不碍事的,男女授受不亲……”

    听到这话,女子笑了起来,然后道:“那好吧,让他来扶你起来。”

    只见从女子身后走出来一男子,对方人高马大,络腮胡,小辫子,身着一件汗衫,一身的匪气。那男人二话不说,甚至没等云昭同意,便一把将他扛到肩上,再扔到马背上,动作之快,云昭甚至来不及反应。

    两人将云昭送回府上,这一路上,云昭了解到,这一男一女是逃难到这里的兄妹,兄长叫做文冶,妹妹芳名连竹。

    云昭在唇齿间反复辗转着连竹这两个字,仿佛要狠狠将它记在心中。

    从那之后,他就像着了魔一般,嘴上念着心里想着的,都只有那一个人。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如此明艳动人,让他心神向往。实际上,他确实也没见过几个女子。

    兄妹二人因着云昭的缘故,时常出入在云府,不免引起下人们的非议。非议与口舌渐渐传到了云老爷的耳朵里,他了解自家儿子的性子,慢热,不擅与人交心。这次的所作所为,怕是动了春心。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云昭就按耐不住性子,找上了云老爷。只是他不曾想到,自己的满心欢喜,原是一场惊天阴谋,这场以他为诱饵的陷阱,竟会害得他家破人亡。

    云昭从未求过什么,这次却一心求娶连竹,云老爷不忍,便允了他。

    这场婚事来得很快,却也轰轰烈烈。一连好几日,云昭脸上都带着喜不自胜的表情,整个人红光满面,连带着云府上下都跟着喜气洋洋。

    成婚那日,云昭誓有一种要让天下人都来参加自己婚礼的架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一场婚礼,好不风光。

    一切本该继续朝着正轨发展下去,可是一切也终结在这一天。云昭正敬着酒,连竹说自己身子有些不舒服,云昭便让婢女把连竹先送了回去。

    待到宾客酒正酣时,云昭也双眼迷离,整个人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他想起,他应该去看看连竹如何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大厅,推开想要搀扶他的小厮,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地朝着院子走去。院子里一阵吵闹,云昭不以为意,横冲直撞了过去,只是他这一看,竟是直接把他的酒都吓醒了。

    只见身着汗衫,一脸络腮胡的文冶正立于庭院之中,而真正让云昭胆战心惊的,却是文冶手中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刀,上面正簌簌地流着鲜红的液体。

    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而旁边赫然躺着几具尚且温热的尸体。云昭吓得倒退几步,他认得那些面孔,那是今早还在给他热热闹闹准备婚礼的婢女小厮。

    文冶听见响动,抬眼看向云昭。他的目光透着狠厉森冷,如同一匹在月光下蓄势待发的野狼,初见时的憨厚洒脱,全都是精心伪装。

    云昭的双腿抖得厉害,还不等对方有所动作,他率先摔倒在地,怎么都爬不起来。文冶勾了勾唇角,露出的笑似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他长刀一挥,还没来得及对云昭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云昭便因为惊吓过度,魂归西天。只是那一双眼,因为包含了太多的怨恨与不甘,就这样愣愣地睁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发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婢女小厮在嘻笑打闹,父亲在下棋,母亲在绣花,就连马厩里的那匹汗血宝马都一如往常。一切好似都没有改变,又好似有了改变。

    云昭看着自己泛着青灰色的皮肤,上面的血管格外明显,像是会随时暴露出来。他发现自己不会笑了,脸上的所有神经都如同被控制住,做不出任何表情。

    这个家里,似乎只有他,还保留有自己的意识。他是鬼,他们所有人都是鬼,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死了,可他也活着,他看了看周围那些唤着自己“少爷”的鬼,眼神暗了暗。他想,或许他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在活着。

    他再也不是那个疾病缠身的人类,他是拥有着力量的鬼怪。或许,他可以报仇了。

    云昭死在秋日,死在他十七岁生辰后不久。

章节目录

青狂(西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元气蹦蹦OvO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元气蹦蹦OvO并收藏青狂(西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