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杀伐已止。

    魔尊在杏花楼挑檐上向不照天狂奔而去的时候,已飞讯他的大长老。

    大长老虽未如魔尊那般天赋异禀,但他几万年来勤加修炼,亦至臻境。虽不能跳出三界五行,但时光倒回后,他犹存些许记忆。

    时光恰好回溯到内鬼给魔宫长老下了软筋散。

    洛蕴因着自己的记忆,未曾动那壶酒。此时,其它长老已多多少少着了道儿,洛蕴也正在此时,收到了尊主的飞讯。一边按照尊主给的方剂救助各长老,一边尽快安排应对魔宫之外即将到来的杀伐。

    好在应对及时,虽魔域子民还是遭到迫害,但伤亡情况尚可控制。

    那些隐在暗处之徒,便又悄悄消无了。

    捧着一颗碎裂到不堪收拾的魔心的魔尊,收到大长老的传讯,心内明了:是时光回溯,让他免受天罚。

    可是少微啊,你处处做得那般妥当,你用神力让时光倒流以保天道秩序,你挽救成千上万生命消弥万千恶业,你让魔域之主平安以保魔域平安……你为何总是能做得这般严正,这般毫无差错!

    你看似对万物有情,实则你却最是无情!

    魔尊碎裂不堪的魔心间,心魔明明灭灭。

    他去无可去,便又重至人间。

    人世间啊,最起码有情有爱有哭有笑,有怨恨,有欢乐,有期待,亦有温存。

    且饮酒买醉吧!总好过冰冷无情的清无宫!

    自此,人世间便多了许多痴情怨女,断肠哀男。

    那些见过那个一袭红衣,骄佞狂悖,目中无人,狷傲邪魅的男人的人啊,那些想追随着那个红衣男子的人啊,尽日也只能用酒来装满自己空落落的内心。实在空寂得厉害了,便生出些故事来。

    坊间,便流传出魔尊日日烂醉青楼,采花无数,处处留情的故事。

    那些关于魔尊的故事,便又四散传扬,各域皆知。

    这日魔尊,正又饮了三大坛上好的杏花陈酿,脚步踉跄得往楼上那间专为他用来休息的雅间走去。

    一路俊男靓女均不再敢对他稍有碰触,从那日那个大胆的歌女要上前搀扶魔尊,被他浑身猛然腾起的魔焰轰然震飞出去,便再也无人敢随意靠近他了。

    杏花楼雅间内,大醉的魔尊酣然入梦。

    睡梦中,魔尊仿佛看到少微缓缓向他走来。

    只是,少微身子飘飘渺渺,不甚真实,仿佛风一吹便散了一般。殷风看着没来由的心慌,他想上前去拽住少微的手,却在那虚无缥缈之中什么也抓不到。这时,便听少微温和又低弱的问:

    “你伤可好了?”

    殷风听了便只是痴痴的回他:“身上的,早已好了。不劳神尊挂念。”

    可心上的,就算酒醉也还是痛得很,你又怎能得知……

    他正思忖,又听少微声音更加低弱,微微颤抖着道:

    “心上……何以有伤?”

    殷风浑身紧张,少微竟能听到我的心声!他便狂傲狷厉的哈哈冷笑道:“心上?我的心早已经给了那些红尘娇客,哪里还有心!”

    “你……”少微声气不继,仿似强自忍耐,少顷,温声又问:

    “你……酒醒了么”

    他只道少微厌恶他酒醉胡言,又赌着气骄狷辩解:“我,我虽饮酒,却心中清明,说想说之话,做想做之事,何须醒与未醒!”

    少微虚渺的身子更加缥缈不清,只看得出他苍白的面色更显苍白,仿佛渐难支撑,喘息急促,语音低弱几近于无:

    “你……闹够了没……”

    原来他只当我胡闹!殷风魔心明灭,更是憋屈难受,便扭头傲然道:“殷风如何敢闹,我殷云颺只是会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如今自作自受!怎的神尊还不许在下幡然醒悟,及时行乐么?”

    他只一通分说,任由魔焰升腾,带着魔心怨气,却听不到那人回应,抬头看去时,正见少微虚无缥缈的身影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得缓缓消散,殷风心中惊怖,猛然心头一阵痛楚,后悔极了的大叫一声:“少微!”

    他蓦得睁眼,春闺楼里满室旖旎,静寂黑暗。

    原来,不过是一场梦……

    不对!梦中那人那般虚渺,而那情景又是那般真实,殷风狠狠抓住自己疯狂乱跳的心脏,是少微,是少微来过了!

    可殷风马上又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厉害,梦中少微缘何那般虚弱了!他那般虚弱缘何还要前来看我!他,问我伤好了没,他,是在关心我吗?少微,那般温和的问我,可是我,我干了什么!我,我,对他混说了什么啊!殷云颺啊!

    殷风心中忧恐,疯狂奔向不照天。

    万云阶上浓云密布,几乎看不到清无宫的大门,殷风心下更加疑惧,凭着记忆摸到清无宫宫门,推门而入,然而这里的迷雾更甚,整个扑在人面前,没有一丝缝隙。

    在深重浓雾,萧冷寒寂中,满心惊慌的魔尊感受不到一丝灵动气息!这,这哪里还是不照天,哪里还是神尊居所!

    殷风举步维艰,层层厚重浓雾包围下,他根本一步也迈不动脚步。他颤抖得唤了一声,“厥初仙尊!曜灵仙尊!”却只有浓雾中他颤抖的回声,一声声来回激荡。

    魔尊转身跑出不照天,他一脚踏上紫微垣,根本顾不得礼仪通报,推开卷帘大将,撞倒引路侍童,几乎再次跌倒在帝尊面前,他一把抓住帝尊:“发生了什么?少、少微呢?他在哪里!”

    魔域尊主双目赤红,目呲尽裂,他控制不住自己恐惧的念头浑身颤抖不止。

    天帝缓缓抬头,目视魔尊。

    他亦是双目通红,看着这般模样得魔尊,深深叹一口气,强忍悲痛道:“你啊,怎生说你是好,你既心中如此在意,当初何必那般……”

    “他在哪里!”魔尊几欲发狂!

    天帝摇摇头,语言悲戚:“少微为你拖延天谴,为你倒转时光,为你消弥罪业。他耗光神元,呕血不止,药石难治。实在无法,药师便以金针封了他的心脉,他……永久沉睡了。”

    不照天因神尊而存在,此时那里浓雾弥漫,几欲消失,便是神尊神元几欲消失的征兆。

    殷风闻言,扑通跪地,嘶声求道:“帝尊,让我去看看他,也许我可以助他恢复!”

    “然后,将他气得再次呕血不止?”

    “我,我……”手足无措的魔尊茫然摇头,“我并未想……”

    “你未想?”天帝轻叹一声,“少微缘何斥责你?真神化镜,万物皆爱,却独厌你?他不过是心疼你为他受伤,不想你再做傻事!”天帝看着仿佛大梦初醒的魔尊,再次出声:“你不想,你那腿伤在我紫微垣各方医治都好不了,却为何忽然好了?”

    ——是,那道禁制!

    魔尊已一动不能动,只剩一颗狂乱颤动的魔心在尖厉疼痛。

    “唉!你呀!”天帝哀其不幸,恨其不为,“你想想,他对你做了什么,而你又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知何时已满面泪水,面色苍白若纸的魔尊闻言,呆呆的望了望座上帝尊,他张了张口,喉中紧紧的堵着什么,他听见自己胸腔内发出“咯咯”的两声,他想说,是我混蛋!是我的错,我错了啊少微!却看到自己面前忽然喷出一团红雾,从心口到喉头再到眼前。

    天帝被魔尊这么一下子狂喷鲜血,也吓得也不敢再刺激他,急忙要唤医官,魔尊却只是摇头,只说:“无妨”

    天帝连连叹气道:“我于前日他沉睡后,看了‘神尊起居录’才得知,他竟问了你三次,魔尊所为何来。你若有一次能真心实意回他:‘是为他而来’,他也不至若此!”

    摇摇欲坠的魔尊痛心的想起他那次来到不照天见到少微,少微有些精神,便问他“魔尊缘何到不照天来”而他却说“只是闲来无事”

    那时少微听了便要赶他走。

    后来他再次面对少微,少微问他“魔尊所为何来?”他却只是道:“请脉。请了脉,便回去。”

    少微听了,便又要他回去。

    再后来,自已再次前去,少微问:“魔尊为何来此”那时自己便只道:“受天帝所托,来送些东西。”好在之前受洛蕴点拨,说了几句那东西辛苦寻得的话,少微才收下了。

    只是,自己确实从未如实向他吐露过自己心声。

    骄狷孤佞的魔尊啊,已然六神无主,慌乱莫及追悔莫及!

    他痴痴问向天帝:“帝尊此言何意?”你说少微三次问我为何到不照天,难道,少微是有意听我回答,难道少微是在等着听我真心之言?难道少微对我……

    可魔尊又想到了那玉佩灵魄,剜心痛楚中,咬牙问道:“少微的种种伤痛,不是因着那玉佩灵魄么?曜灵他们都如此说……”

    你为何总要听别人怎么说?你为何不听听自己内心怎么说?你为何要信别人的话,却从不相信你自己的感受?魔尊啊,你与少微之间,没有别人,你只需信自己信少微就够了!

    天帝眸色深深,语焉不详:“神尊之心,谁又能完全解得?”他看一眼魔尊苍白迷乱的纠结痛苦模样,转头看向邈远天边:“他耗尽心血神元,为你动用转天石。他不舍得割去你的魔心,便用自身神元护着你,让时空倒转……少微临沉睡前,心绪竟不那般动荡,只如枯井死寂。”

    魔尊听后,如五雷轰顶!怪不得,时光回溯时他那般痛楚却忽然又平安无事!原来,要想消弥他的罪业,是必要一并消去造业之魔心的!而少微,却护着他的这颗魔心,耗光了自己神元!

    他的少微,是对他失望了吧!是以护下了他,却放弃了自己。

    殷风回想着少微曾对他说的话,在魔宫后院,桃花树上时,少微说:往事暂且不论时,他明明听到他心弦崩断的声音。

    那时,少微便已心死了吧!是以少微最终只想将一切放下,只想将一切忘记,最终心死神伤,含恨沉睡!

    少微啊,往事,怎可不论!你的云颺一直在!

    天帝并不理会魔尊心中的万浪千涛,只接着道:“魔尊应知,他去看过你吧!”他怜悯的看着已然痴傻的魔尊,又继续:“他神元衰微至极,却强撑着神元离体去看你,我到不知你与他说了什么,致使他神元返回后便再也撑不住,连续呕血不止,最终,药师才无奈以金针封了他心脉神元,让他沉睡。”

    魔尊痴痴听着,咧咧嘴想自嘲的笑笑,却又从那骄狷唇角边淌了血出来。他不在意的抬手擦去,嘶哑出声:

    “他……沉睡多久,才会醒来?”

    天帝奇怪的看着魔尊,黯然问道:“魔尊医术高超,难道会不知,这般沉睡下去,清醒之日杳不可知,或许……”天帝忽得哽住,不敢再往下说了。

    殷风只是不敢去想,只是自我蒙蔽,只是尚存一点渺茫希望。而此刻,被天帝毫不留情的戳破,便更加痛不欲生。

    他稳了稳心神,艰涩道:“只求帝尊允我去看看他,我便是拼了身死神灭,也要想尽千方百计唤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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