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楼,走廊里。

    程枝沛站在门外,做了几次深呼吸。

    她与叔叔程树接触不多,对于他的脾气性格、日常喜恶等更是不了解,对于程树的上一次记忆还是他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希望这次能够顺利吧。

    她还在努力做着心理建设,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她的叔叔程树站在门里,一头花白头发,与她父亲七分相似的长相,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盯着她看。

    “小沛。”他突然间微微一笑,“怎么一直站在门口不进来?”

    进去之后,她发现程树正在看一楼大厅的监控录像,画面正好暂停在荣问邯看着她背影的那一刻。

    这是在吻了她之后的事情。

    努力抑制住内心的奇怪感觉,她接过程树递过来的茶水,“程叔叔,我这次来,是想要……”

    程树却打断了她的话,直截了当问她,“你和廷明荣问邯是什么关系?”

    她哽住了,不知道该怎样作答。

    程树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年长者面对误入歧途时那种宽容的笑容,“不知道怎么回答是不是?”

    他伸手点着屏幕,又换了话题,“荣问邯这个人,你又了解多少?”

    关于荣问邯的脾气性格,她有很多话要说,但是除此之外,他的过往、他曾坦言他想从自己身上找的那样东西、他近日对她忽冷忽热的态度……对于这些,她竟然一无所知。

    看到程枝沛脸上出现空白愣怔的表情,程树长了一口气,像每一位劝导小辈的和善长辈一般,语重心长地开口,“他是不是和你说了城郊拆迁地那件事?”

    看到程枝沛脸上露出的警觉表情,他笑了笑,“他是不是说他想找的东西在你那里?”

    荣问邯和她说过的话,她不知道程树为什么会知道,况且她今天也并不是要来寻求真相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间转移话题提起这件事情。

    “叔叔……”她强装镇定,“但是我今天来……”

    “小沛,人在陷入爱情中确实会蒙蔽双眼,这点我很能理解。”

    他打断了她的话,“但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荣问邯是一位信奉冒险主义的投机分子。对于一个不讲感情,只看利益的人,他说的话你并不能完全相信。”

    她皱着眉头,“叔叔,荣问邯他并没有……”

    “没有骗过你是吗?小沛,你对于骗的定义是什么?”

    “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让你受到损失,有时可能还会为了你甘愿让利,这样的人在你看来就是没有欺骗过你的人吗?但是小沛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和你非亲非故的人,何故为你做到这个地步呢?”

    “如果你跟我提爱情,我并不是老古板,也略微能懂一些年轻人的爱情,只是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荣问邯他和你提过爱情这两个字吗?他跟你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吗?你们二人有确定过关系吗?今天他公然在我举办的宴会吻你,他是以什么身份吻的你呢?廷明总裁?你的合伙人?朋友?”

    他锐利的眼神几乎要将她穿透,“或者说换个说法,今晚之后,你们二人打算以什么身份相处呢?合作伙伴?朋友?据我所知,合作伙伴或者朋友兴之所至随便亲吻,目前社会上还并不怎么流行吧。”

    她的脸色因为他说的话而逐渐变得苍白,见状,他慢慢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手也覆在她的手背上,好言相劝,“小沛,这些年我一直住在国外,你的成长期我没能亲眼见证,这点我一直很遗憾惭愧。现在我回来了,我们程家的事,我们程家的人,我不能坐视不理,廷明再厉害,我们恒裕也绝不会怕他!”

    话锋一转,他又提起刚才的那个话题,“小沛,荣问邯说的城郊拆迁地,在这件事情上,你是相信她还是相信叔叔我?”

    全身在听了程树的一番话后慢慢变得僵硬,因为荣问邯而沸腾的一颗心也逐渐冷了下来,她的手指攥了又松开,握住又垂下,眼睛也酸涩得不行。

    她的心中有两个声音在不停的尖叫。

    一个声音说程枝沛承认吧,你叔叔他说得对,这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肯帮你,同时又不求回报的人呢?荣问邯他前期这么帮助你,难道不是为了后期让你心甘情愿替他找那件他想要的东西吗?况且他说东西在你这里,就真的在你这里吗?又是什么东西呢?父亲母亲都没有嘱咐过的事情,难道他说的就是真的吗?程枝沛承认吧,荣问邯的一个吻就轻而易举地将你底线攻破,让你丧失理智。

    另一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据理力争:一个多年未见的叔叔,程枝沛你凭什么信任他?荣问邯目的是不纯粹,但是他都坦坦荡荡地告诉你了。而你叔叔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你父母车祸之后他有来回国看过你一次吗?现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却跳了出来,口口声声说为了你着想,他说荣问邯不可信,难道他就完全可以被信任吗?

    她的脸色苍白,内心左右摇摆不定。

    她不愿意接受作为亲人的叔叔程树骗自己的可能性,也不愿意接受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的荣问邯欺骗自己的可能性。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接受其中一个人在撒谎这件事。

    此时此刻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如同年久卡顿,需要维修的机器,一会又仿佛失控了根本没办法停住,高速旋转的陀螺。

    她几乎都能听见脑中那根弦崩断的声音。

    她仿佛又回到刚接到父母车祸消息时那种孤立无援的时刻。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

    她不想见荣问邯,也不想回去问叔叔当年究竟是什么情况,她现在迫切需要自己一个人独处一段时间。

    从酒店侧门出来,她自己一个人沿着人行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走到了海边。

    她突然间就记起了自己想要跳海自杀的那次。

    那时候的自己无助、绝望,感觉被全世界背弃,但好在最终并没有选择自弃。

    现在情况即使再难,也不会难过那个时候,比起自怨自艾,她应该选择重新振作起来。

    无论是背叛,还是欺骗,她此刻都不应该独自一人躲在这里。

    勇敢接受现实,总比懦弱逃避要更好。

    想通了这点,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快速走到最近的公交车站,坐公交车回到了酒店里。

    宴会里依旧歌舞升平,她很快就看到了荣问邯。

    他站在人群中间,正在和一位老者交谈,脸上依旧挂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嘲讽笑意。

    自己已经对他的社交习惯十分熟悉,意识到这点后,她的心脏突然间微微抽搐。

    被高涨情绪冲昏了头脑,在听了程树的话之后才冷静下来,她站在角落里,一边远远看着人群中的荣问邯,一边开始思考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程树的话不能完全信,荣问邯的话也不能完全信,事情发生在多年以前,又涉及到自己父母,她更应该谨慎行事。

    她突然想起了荣目、舒秘书,以及李亿。

    荣目曾经带着人到廷明楼下闹事,还砸了荣问邯的头,但以荣问邯目前的身份,怎么看也不像是和荣目能有过多接触的人……除非,他们二人的联系发生在荣问邯发迹之前。

    荣问邯曾直言郑秘书是程树的人,也暗示过她,在医院里郑秘书对自己咄咄逼人要承诺书这件事,是程树在背后指使。

    李亿在自己住院之后曾挑唆人砸了恒裕,那阵子荣问邯和自己都住了院,时间点十分微妙。

    ……

    她想了很久,也没办法把这零散的几件事串联到一起去,事情反而更像一团迷雾。

    对于荣目她并不是很了解,郑秘书目前还是荣问邯的人,贸然接触一定会引起怀疑,而李亿本来就和恒裕有过生意上的往来,再加上他们又是校友,想要建立起联系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决定先从李亿这里了解一下情况。

    她还在想着回去之后用什么借口约李亿出来,就看到原本站在门口的郑秘书在挂断一个电话后,急匆匆地穿过人群,打断了荣问邯和其他人的交谈,并抬起手,给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

    下一秒,荣问邯抬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精准无误地看向她。

    她看到荣问邯对着她,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同时她的手机也传来震动,低头打开,看到是刚才临走前程树让她保存的手机号传来的消息,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测试开始。”

    她抬头回望,看到荣问邯对自己报以感激的笑,眼神余光也看到二楼平台上,程树正倚着栏杆,对自己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最终,她也表情十分复杂地对荣问邯笑了笑。

    事情既然得到圆满解决,没等拍卖会结束,荣问邯一行人就回去了。

    送郑秘书回家之后,荣问邯又载着她开车回去,在经过一个路口后,她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突然间说,“我的嗓子既然好了,就把送我回自己家吧。”

    她感觉到荣问邯转过脸,在等绿灯的间隙时,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好。”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或者说出一些劝阻的话,十分痛快地就接受了她说的话。

    “但我记得你还有一些东西落在我家,不如现在去看一下有没有比较重要,最近急需的?”

    她嗓子酸涩,沉默了好久,才轻声回了句,“好的。”

    开车回了荣问邯家,她径直去了二楼自己住的卧室。

    屋子里已经摆放了很多自己日常用的物品,每个角落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她站在梳妆镜前,手抚着椅背,突然间就很想哭。

    到目前为止,她曾经为荣问邯哭过笑过,也只对荣问邯付出过真心,事情发展到今天,她不想说自己后悔,也不想再回忆起之前的点点滴滴。

    她只想尽快找到事情真相。

    为了礼貌,不管这些东西自己现在还用不用,她都收拾起来,打包到纸箱子里,并且还联系了搬家公司。

    下楼时,荣问邯正站在厨房里,在炖着一盅汤。听见脚步声,他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汤马上好。”

    如果在以前,她或许会感觉十分甜蜜,并且还会从任何细节处,为他找许许多多的借口,用来力证他对自己并不是完全无意。

    她突然间就想起不久之前,荣问邯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当人在一段关系中感受不到自己是被爱的,那么他就是不被爱的。不用给自己或者对方找任何理由。”

    她想,自己过去给荣问邯找了太多理由,以至于都形成了肌肉记忆。

    她不想再这样勉强自己了。

    走到最后一节楼梯,她尽量做出一副轻松表情,免得被他怀疑,“我公司还有点事,就不吃饭了。”

    他坦然直视着她,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隐隐透出担忧的神色:

    “是有什么问题吗?”

    她将他脸上神色望了又望,却发现自己根本挑不出一丝错处的,无懈可击。

    她最终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再和杰达老总商议一下细节。”

    他挑高了眉,“杰达?李亿?”

    她点了点头。

    无声的对视在他们二人中间盘旋,最终他笑了笑,将汤碗放下,走到她面前。

    “程小姐。”他的声音低到像是在叹息,“你是在怪我吗?”

    她的心突然间抽痛了一下。

    “怪你什么?”她装作不知所以的模样,“我不太懂这句话。”

    他却突然间抬起了手臂。

    以为他又想用亲吻来欺骗自己,怀着一种瞬间涌上来的厌恶情绪,她皱了皱眉,往后退了几步,“荣总,请您不要……”

    他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将她刚才收拾房间时被弄皱的衣领理了理,望着她的眼睛,笑容也充满着哀愁。

    他轻声说道,“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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