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经历,由不同人的讲述,从不一样的视角展开,竟陌生得像另一件事。

    在程树的这个视角下,她以为多年来父亲与他二人的兄友弟恭、和睦相亲,竟然变成了祖父的偏爱纵容,以至于偌大的程氏家族产业完全由她父亲继承,而程树心存不满,但又无力改变,只好败走国外。

    “从小到大,父亲从来看不到我的一丁点进步,他的眼里除了恒裕,就是你父亲。”

    不知道当年是否真是如此,她不好加以评判,只能沉默。

    在程树看来,程枝沛的祖父是罪魁祸首,程枝沛的父亲则成了帮凶、懦夫,以及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既得利益者,他本人是深受家庭迫害多年的无辜牺牲者。

    而远赴国外醉心慈善事业,则是他为了弥补心灵伤痛的一种心灵寄托,也是为了防止有更多的孩子像他一样深陷家庭泥沼之中。

    这次回国,也是借着慈善晚宴和画展的机会。要向他早已脱离多年的程家要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赵峰那小伙子也真是的,太过毛毛躁躁!看到点蝇头小利就盯着不撒手,不然今天站在你身旁的人就应该是他了!”

    程树连连摇头,十分惋惜的样子。

    原来赵峰屡次用公章以及公司股份威胁她的事情是程树挑唆的。

    她抓着桌角的手不由得攥紧了,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抬高了点,“那李亿……”

    “李亿当然也是替我办事的。”

    他埋怨地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为何反应这样迟钝,“看出来赵峰并不是替我办事的那块料之后,我很快就选中了李亿。听说他大学一直暗恋你,可惜你没给人家一点好脸色看,不过没关系,他马上就要如愿以偿了。”

    程树的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本来他刚才想过来看看你的,但是被我拦下了。婚礼前新娘的造型还是保密一点比较好!况且,这个时间点新郎过来见新娘是不是有点不太吉利?”

    他和善且充满关切的语气,以及讨论的内容,任谁听了也都会觉得这是位非常为晚辈着想的可亲长辈。

    面对着自顾自说些癫狂话语的程树,她觉得十分恶心,忍不住出演讥讽他,“您怎么又知道我就会心甘情愿配合您嫁给李亿?”

    他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对了对了!我忘了还有一个阻碍因素。”

    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充满着恶意,慢慢念着荣问邯的名字,“廷明集团荣问邯荣总,小沛你是因为这个人才不愿意嫁给李亿的,是吗?”

    听到荣问邯的名字,她的心脏蓦然被刺痛了一下。

    抓到她脸上表情露出来的这一点破绽,程树叹息一声,悠悠说道,“小沛,康市那么多青年才俊,你千不该万不该,偏偏挑他!我真替你父亲感到寒心!”

    他的语气像是另有隐情。

    知道现在他说的话大概也只有两三分真,但是为了拖延时间,她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挑了荣问邯又能怎样!”

    她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您这么厌恶我父亲,现在又装模作样替我父亲惋惜什么呢!”

    他表情夸张地举起手做投降状,“小沛,别这么咄咄逼人!我和你父亲的恩怨先放到一边,我只是在替你父亲管教你而已!”

    假惺惺表现出长辈的一面后,程树又将话题转回到荣问邯身上,“小沛,荣问邯和你说的,想要从你这里找到一样东西,你难道就不怀疑是什么东西吗?他前期对你这么好,现在又对你忽冷忽热,你难道不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他的语气中是毫不遮掩的挑拨意味,即使是对这件事再好奇的人,也会因为他这种恶意的态度遮掩自己想要知道的心思。

    她也是如此。

    “叔叔您对别人的事情未免太过于关注了!”

    程树摇了摇头,指责道,“这怎么会是别人的事情!咱们都姓程,是一家人!我只是怕你在人生的道路上多摔跟头而已!”

    不管经历多少次,她都会被程树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震惊到。

    翻来覆去跟他兜圈子,得不到一点有用信息,她的耐心逐渐告罄,正想问他到底要说什么,突然看到他抬起了胳膊,看了看手表。

    “时间过得真快。”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快到时间了。”

    她一头雾水时,他抬起头,脸上堆满了笑意,“恭喜恭喜啊!”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自说自话些什么。

    “小沛,我就不耽误你了。”他站起来,指着婚纱说道,“这些婚纱都是李亿精挑细选的,你挑哪件他都会很喜欢的!今晚……”

    一点也不想听他把自己和李亿牵扯到一起,她直接打断了他的说话,“我不会和他结婚的!”

    程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为什么?因为你爱荣问邯?”

    真的很讨厌他一遍遍在自己面前提起荣问邯,她冷冷回道,“和他没关系,我不会嫁给李亿的。”

    “但是小沛啊,我这里有你不得不嫁给他的理由,你要不要听一听?”

    但程树明显没有想要询问她意见的意思,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城郊那块拆迁地的事情吗?只要你和李亿结婚,我就告诉你。还有,恐怕你不知道吧,前段时间我分别找了恒裕其他持股的股东,我和他们都聊了聊,目前我持股比例高于你,接下来恒裕一切大小事务,恐怕就都轮不到你做主了!”

    她最恨别人拿父母亲以及公司股份威胁自己,程树正正好好同时做了这两件事,这让她怒火直冲大脑。

    但她的愤怒不仅无济于事,还会使程树更加幸灾乐祸。

    意识到这点后,她的手指更加用力攥紧桌角,企图用尖锐的棱角刺痛手掌心,以此使自己清醒。

    她突然就想起了吴律师。

    她出门前曾经联系过吴律师,拜托他如果到了晚上联系不到自己,请千万记得要报警。

    她稳了稳心智,稍微平静了点。

    害怕被他看出破绽,她仍旧是一副厌恶的表情看着他,“除了威胁,叔叔您还会做什么!”

    “但是威胁真的很好用。”他很认同地点了点头,又好心提醒她,“如果以后你拿到了我的把柄,也可以试着威胁我一次。”

    说完,他就将门打开,走了。

    在他走后,她不死心,立即走上前去,试着拧了拧门把手,但不出所料,把手纹丝不动。

    她靠着门板,慢慢坐在地毯上,脑子里思绪杂乱无章。

    过了一会,勉强镇定下来,她开始思索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

    目前的打算是自己先按照程树的要求穿上婚纱,和李亿举行婚礼,在婚礼现场再想办法拖延时间,一直拖到吴律师发现情况不对报警。

    这个方法虽然有一定的风险,但是目前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她随便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件婚纱换上,正站在落地镜前调整拉链时,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她站着没有动,听到门又被敲了两下,才问道,“是谁?”

    门外是彬彬有礼的男声,“程小姐,程树先生让我带您去礼堂。”

    程树害怕她中途跑掉,派了四个彪形大汉“押送”她去礼堂,一路上这四位保镖站在她两旁,几乎将她围了起来。并且无论她问什么,他们都没有一个说话的。

    坐电梯下到八楼,又七拐八拐,饶得她头都晕了,终于在穿过一个走廊后,到了礼堂。

    站在礼堂的入口处,从正中间铺满鲜花的通道一路看到最前方,她终于为自己之前的疑惑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之前她一直觉得奇怪,明明今天天气很不好,而且程树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康市,为什么区区一个画展会有这么多人来参加。

    还有就是从始至终,为了能让她去参加画展,毕邦都是给她打电话、发短信,或者去恒裕门口堵她,全部都是口头邀请,而真正画展的邀请函,她并没有看到。

    她在此刻终于明白了。

    恐怕在邀请函上写的并不是她以为的毕邦的画展,而是打着程家与李家名号,写有她和李亿二人名字的结婚请柬。

    因为事关李家与程家,她之前还和其他男人有过婚约,这个男人后来还被她亲手报警被警方带走了,再加上恒裕关于破产的各种小道消息,她在不声不响一段时间后突然又要和其他男人结婚,这样凑齐了各种元素的热闹,即便是需要掏腰包,也是想要凑上一凑的。

    意识到这点之后,那种因被程树从头到尾耍弄个彻底而产生的愤怒、耻辱,各种情绪狂乱充满她的整个胸膛,她的脸颊都因此涨红了。

    “天哪,快看快看!”

    她听到离自己最近的座位上传来兴奋地叫嚷,“快看新娘子,新郎还没来呢,她就兴奋地脸都红了!”

    “嘘!”旁边有人说道,“小点声,别被人家听到,难道你也想被她报警抓走吗?”

    议论声嘈杂,但这些她都顾不上了。

    身后是有着一身强悍肌肉的保镖,面前是熙熙攘攘聚集了康市所有想要看热闹的名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没有任何退路了。

    脑中像是在煮着一锅浓汤,咕嘟咕嘟的声音充满她整个耳朵,她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手指紧紧抓着裙摆,掌心都渗出了汗水。

    冷静,冷静,自己一定要冷静。

    可是这种情况她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冷静!

    狂躁情绪像是飓风一样席卷她全部神经,她觉得自己浑身冷得都要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大约是她脸色实在是太差,反应又很奇怪,礼堂里受邀的客人开始议论纷纷。

    程树见状连忙走过去,挽起她的胳膊,装出一副慈爱模样,实则手用力抓着她的胳膊,几乎是硬拽着她往前走。

    “在等什么?等你那个吴律师?猜猜吴律师在给你爸办事之前,是谁先认识了他?你以为李亿砸了恒裕那次,为什么吴律师不出面帮你,而是派了一个毫无经验的新人?”

    “小沛,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如果你没有按照我的要求去做的话。”

    他压低音量,阴森森地警告她,“老老实实走到台上,微笑、点头,说我愿意,然后幸福地哭出来,我想你成年之后学得第一课应该就是这个,不用我再教你。”

    “别想当众让我难堪,也别做梦阳奉阴违,我就站在离你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我想你应该不愿意知道惹怒我的后果。”

    他的力气很大,拽得她手臂生疼,高跟鞋又很高,她几乎是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往前走。

    但她也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眼睛看着前方,她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激烈情绪,毫不留情面地回敬他,“叔叔,我确保我一定会按照流程来,微笑、点头,只是我要对着谁说我愿意呢?司仪?还是您雇的保镖?”

    按照正常的流程,程树充当她父亲的角色,挽着她的手臂,一直陪着她走到台前,然后新郎从程树手中接过她,在众人的见证下他们结为夫妻。

    但是,原本应该站在台前,一路注视着她走过来的李亿此刻却并不在。

    “李亿,叔叔,别告诉我您为我设计了英雄救美的俗套情节,在我在台上被大家暗暗揣测是不是被抛弃的时候,李亿像个英雄一样从天而降挽救我的声誉。”她讥讽他,“在我按照您的要求做事情的前提,应该是您也按照约定的程序办事。”

    “闭嘴!”

    当她走到台上,并面无表情地独自一人站了五分钟之后,她确定目前情况和程树计划的有了很大的出入。

    只不过不清楚这变化是否对她有利。

    台下越来越骚动,有的人甚至已经没耐心等下去提前离场,剩下坐着的人也是一直在和周边人议论,她看到保镖频繁拿着手机去找程树,程树则是一脸急躁。

    直到礼堂内这种躁动夹杂着诡异的气氛达到一个顶点时——紧锁着的大门突然被撞了几下。

    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嘈杂的礼堂里其实并不十分明显,但在那一刻,唰的一下子,几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议论,并一同转过身,眼睛紧紧盯着那扇门看!

    她也猛然抬起头,直视着那扇门。

    呼吸都仿佛被扼制住,她连站都险些站不稳,摇晃着差点就要倒下去。

    她的手紧紧抓着旁边主席台的一角,手指关节处因为过于用力都泛起了白色,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她在害怕。

    在套房里和程树对峙时她没有害怕,被保镖压着七拐八拐在走廊里走时她没有害怕,被程树强按着走完长长一条铺满玫瑰花瓣的路时她没有害怕,但是此时此刻,门被撞得震动时,她确信自己在害怕。

    她害怕门后站着的不是警察,她害怕是李亿,或者其他任何和程树达成协议的人,她害怕自己会和一个陌生人在台上进行宣誓——就在这间礼堂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眩晕的感觉如浪潮般一阵阵涌上来,她剧烈地喘息着,喉咙像是被火焰炙烤过,发出来的短促的声音都在空气中颤抖地漂浮,在短短几秒内她几乎求遍了自己认识的所有神仙。

    老天,求求一定要是警察。

    她在心中一遍遍地祈求着,到最后她几乎都分辨不出来自己到底只是在心中默念,还是已经尖叫出了声——因为她看到观众席上有接近一半的人都突然间转过头,在盯着自己看。

    她终于反应过来了,是门被打开了。

    那一瞬间心脏几乎要从她喉咙里跳了出来——她确信没跳出来是因为自己用手扼住了喉咙——因为她害怕自己因为恐惧尖叫出来。

    她甚至都不敢看那扇门。

    她不敢去看,不敢去面对站在那里的人不是警察的可能性,她颤颤巍巍地,只敢转过头去看站在她身旁的程树。

    她这才感觉出程树正抓着自己的手,力气大到她感觉自己的手要被他从胳膊上拽下来了。

    她看到程树脸上瞬间转变的,十分奇异的表情。

    她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很快的,有一种荒谬的念头像是气球在脑中崩裂一样,突然间她有一种预感,她瞬间转过头,去看那扇已经被打开了的门。

    她听到观众席上传来一阵阵的低声抽气声。

    天花板上的灯光不停地变换着色彩,不同颜色的光束打在地板上,细小的灰尘颗粒漂浮在这些光线中,像是也拥有了色彩。

    太过刺眼,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模糊视线中,她看到很久没见的舒秘书,一脸狼狈地站在门口,手臂抬起,维持着一个敲门的姿势。

    她的太阳穴重重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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