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个人是毕邦，他站在轮椅后，手扶着轮椅椅背，她开门时，毕邦敲门的手刚刚收回。
“小沛。”
坐在轮椅上的程树朝她微微一笑。
十多个小时前，她听见郑秘书打来电话，说程树搅和了廷明和国外客户的一笔订单。这笔订单涉及金额庞大，对于廷明来说很重要，郑秘书坐飞机赶来，拿了厚厚一沓材料。
怕打扰到她休息，郑秘书在隔壁开了间房，荣问邯与其他高管一起，开了整夜的视频会议。
确定了初步方案后，荣问邯和郑秘书共同搭乘了凌晨飞往国外的飞机。
他出发时她刚睡着，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仍旧是睡前情景——
她端着热粥去隔壁屋，荣问邯正在开视频会议，她怕耽误他正事，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视频里几位高管言辞激烈，其中一位愤愤不平，“程树一直住在国外，对于做生意根本不感兴趣，这次若不是……”
高管眼神一偏，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程枝沛，声音一顿，再看到荣问邯脸上的沉沉冷意，后面的话没敢再说下去。
视频里一时之间没人说话。
高管明里暗里将这次危机推给她，她也无话可说。确实是因为她自己，让本来置身事外，把与程家内部纷争无关的荣文邯牵扯了进来。
她没有想过荣问邯能将自己从婚礼现场带走，在这件事情上，对他既有感激，也有愧疚。
“高明。”
坐在电脑前的荣问邯沉沉开口，叫高管的名字，“这次项目你不用跟进了。”
高管脸色大变，“荣总！”
高管被气得口不择言，“荣总，为了一个女人……”
剩下的话她没能听见，因为荣问邯把视频切断了。
她觉得愧疚难当，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荣问邯，转身刚想走。就听见身后声音，“粥不是给我的吗？”
梦到此时就停止，在梦中的她心里知道这是梦，也知道这件事刚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但她仍旧陷在梦中无法清醒。
她的脑中一遍遍回响着荣问邯平淡的声音，心中如同被烈火煎烤一般疼痛难熬。
直到——
“阿沛，阿沛。”
她猛然间惊醒，脸上冷汗岑岑。
荣问邯坐在她床边，伸手擦掉了她脸上的汗珠。
“海外订单的事情和你无关。”
他平静地看着她，“你没有要求我做任何事，是我自己做的，你无需自责。”
她勉强笑了笑，“但是……”
他神色不动，打断了她的话，“我自己做过的事，我自己会承担。”
她还想再说什么，但他倾过身，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然后很快站起了身。
“飞机马上要起飞了。”
他言简意赅说道，“事情处理完之后，我会马上回来，你……”
他顿了顿，神情难辨，很生硬地转了话题，“照顾好自己。”
昨天晚上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她以为程树十分看重国外这单生意，才会出手搅和了荣问邯的合同，但如果程树真的看重，为什么不亲自坐镇谈判？
毕竟荣问邯和郑秘书一大早就飞过去了。
除非……除非程树实际上并不是想挣这笔钱，也不是想在谈判桌上和荣问邯一决高下。
“你是故意的。”
她盯着程树的眼睛，语气肯定地说道。
“没办法。”
程树摊了摊手，“荣问邯看你看得太紧，你看这几天他有让你出过门吗？”
她冷着一张脸，“这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她不想再和他有过多接触，“你今天特意过来，只是想跟我说这些吗？”
程树朝她笑了笑，“我来，是想给你讲完荣问邯没给你讲完的故事。”
同样的故事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人的回忆中都会有些不一样的一面，比起程树，她更愿意相信荣问邯告诉自己的事实，更何况，她并不知道程树是不是想套自己话。
但——
“荣问邯和你提起了荣目吗？”
“当年那块拆迁地，你难道不想知道是哪家公司买下来的吗？”
就如同一滴水猛然间坠入平静的湖面，一种强烈的预感瞬间在她脑中燃烧起来，她的手在发抖，胳膊也僵直得厉害，几乎没办法做出一个驱逐的动作。
她突然间就很害怕。她害怕程树告诉自己那个无法接受的事实，她害怕这阵子她和荣问邯的甜蜜相处都是假的，她害怕……
但来不及了——
在她震惊无措的眼神中，程树笑着摇了摇头，“小沛啊小沛。”
他心情十分愉悦地埋怨她的粗心，“你说康市这么多人，荣问邯为什么偏偏就找上了你呢？”
“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她曾经问过荣问邯，荣问邯对此给出的答复是她家有一卷他想要的录像带。
她当时以为很有可能是荣父荣母之前在恒裕工作过，所以恒裕有荣问邯想要的录像带也并不奇怪。
但回想起前几天荣问邯跟她说的，荣父荣母应该一直在做小本生意，并没有在恒裕任职的经历。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程树盯着她看的眼神中有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你猜到了对吗？”
他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很多年前，我回过一次国，当时是因为当时听说我亲爱的弟弟接手了这块地，我心里很不服气，凭什么什么功劳都要让他抢占了？我心里想着一定要搅黄这桩生意，于是我就回国了。”
程树按着轮椅扶手上的按钮，慢慢进了屋子。
“我回国稍微了解一下，那块拆迁地原来的住户有很多对拆迁款意见很大……”
这件发生在十几年的陈年旧事，在荣问邯那里，她只知道事情的前半段，而今天由程树千里迢迢赶过来，为她讲述了事情的后半段。
最开始拆迁比较顺利，到了后半期，才开始慢慢有了阻力。
荣目觉得如果只是自己抬高拆迁款，事情成功的几率不大，他就想撺掇其他人也一起向公司抗议。
他找了孙立，马鸣等一些急需用钱的街坊邻居，请这些人喝酒吃饭，几次怂恿下来，这些人也开始觉得拆迁款给得太少，抱怨公司对他们实在是不公平。
对财富的仇恨使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而荣问邯父母的态度，最开始与他们截然相反。
他们对拆迁款没有任何意见，并且已经开始计划好房子卖掉之后的生活。他们打算用这笔钱买套离孩子学校更近的房子，还打算换块新的案板，煮馄饨的大锅最好也换口新的。
但是拆迁款确实给的太少，仅仅是一套学区房就不够。
荣问邯父母的态度也渐渐地转变了。
“我弟弟可真是个标准的商人。”
程树摇了摇头，似乎在为她父亲的冷酷无情扼腕叹息，“不管荣目那些人怎么闹，他依旧没有改变主意。”
恒裕与拆迁户的矛盾剑拔弩张，几乎到了要闹出人命的地步——最后也确实到了这步。
“那天天很冷。”
程树眯着眼睛，陷入了回忆中，“我当时正在参加一个画展，弟妹突然给我打电话。”
“弟妹语气十分慌张，她先问我在哪里，吃没吃饭。”
他向程枝沛解释，“当时我和你们一家关系已经很不好了，矛盾很大，我回国时也基本没住在家里，而是住在酒店，你母亲这一通电话让我觉得很可疑。”
“我当时以为弟妹是有了外遇，想要让我回家帮她处理。”
他看了程枝沛一眼，露出了充满恶意的微笑，“我当然不会帮她，但是出于看热闹的心理，我说我不忙，可以立刻回家。”
“我本想要打车回家，但是我一走出展厅，就看到你母亲开着车，在门口等着我。”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但是又没想通究竟是哪里奇怪，等到我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时候，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
“你母亲脸色非常苍白，握方向盘的手都在发抖，如果仅仅是出轨事情暴露，我认为不至于这个样子。”
“后来车开到一半，你母亲说她有点累，开不了车，想要让我替她开。”
“下车换座位的时候，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程枝沛没有回他。
“我闻到了血腥味，我闻到了非常非常重的血腥味，我还看到了车前灯那里有一点没被擦干净的血渍。”
“我当时又以为是弟弟出了车祸，临死前想要告诉我父亲的遗嘱——我一直觉得弟弟改了父亲的遗嘱。我就也没问弟妹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我按照弟妹的指示，将车开回了家，我才知道，原来是弟弟杀了人，弟妹打算把这件事嫁祸到我身上。”
“你猜弟弟杀的那两个人，是谁呢？”
“你说谎！”
程枝沛霍然起身，她的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
“你骗人！”
她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眼神都没办法聚焦到一个点上，太阳穴附近的青筋都浮现出来，一双手瞬间变得冰凉僵硬。
她一边艰难呼吸着，一边踉跄走到附近桌边，手指死死抓着桌边一角，借力靠着。
“小沛。”
程树叹息着，怜爱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会这么震惊呢？难道你之前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吗？为什么荣问邯偏偏找上你？为什么他迟迟不肯给你任何承诺？”
“小沛，荣问邯给你的，并不是爱情。”
前几日的缠绵情深，其实本应该让她对两人之间的感情深信不疑，但程树的话在她心中播下了怀疑的种子。
荣问邯之前对她态度忽冷忽热，她数次表白他却丝毫没有回应，即使在他们情最浓时，他脸上也曾隐隐闪过隐忍难言的神色。
她只觉得迷茫无措。
她不相信自己父母会杀人，也不相信荣问邯会骗自己，但过去的一切有着太多的疑点。
程树按着扶手按钮，慢慢到了她身边，“小沛，我知道你不信我。”
程树的语气十分温和，“所以，我帮你试探了一下荣问邯。”
她茫茫然转过头。
一支录音笔被程树塞到了程枝沛手里。程树安慰一样地拍了拍她的胳膊，然后按着按钮，一言未发的毕邦在他身后，推着他的轮椅走出了房间。
咚的一声关门声之后，房间里是死一样的寂静。
撑着桌角的手已经没了力气，她顺着桌子腿慢慢滑落，坐到了地毯上。
心仿佛被坠了千斤重的铁石，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摸索着胸腔心脏部位，手指用力按着，按得她骨头皮肉都一同痛了起来。
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痛觉一样，一直用力按下去，按到她都分不清究竟是胸腔内的心脏更疼，还是胸腔外的压迫更疼。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无数个疑问如煮沸了的开水，在她脑中咕嘟咕嘟冒着泡，她脑中嗡鸣作响，眼前也不停地闪着一片片黑。
她此刻恨不得自己耳朵聋了，眼睛也瞎了，又恨不得时间能倒流，倒流在她打开录音笔之前，或者倒流到自己给程树开门之前。
她的父母真的开车撞死了荣问邯的父母吗？程树的话她应该相信吗？长久以来，荣问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同自己交往的呢？
荣问邯也认为是自己父母杀了他父母吗？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自己的父母是被别人害死的，她也会将其视作毕生的仇人，余生的每分每秒她都会在仇恨的痛苦中煎熬。
荣问邯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她更紧地抱住了膝盖，头埋在双臂间，眼睛也自欺欺人地闭上，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自己与全世界完全隔绝开。
她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中。
在这片黑暗中，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攥住，用力拽着一直往海水深处按下去，冰冷海水一刻不停歇地灌到她的心脏里，令她窒息，令她心如刀割。
她却动弹不得。
有那么几秒钟，胸腔内狂暴躁乱的情绪几乎满溢出来，席卷整间屋子，她极力控制住自己想要砸碎身边所有东西的冲动，手指死死楔入掌心中。
仿佛濒死前一秒的窒息感一阵阵袭来，她紧咬着，埋着头，无声地哭着。
哭到最后嗓子哑了，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手指碰上去都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她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一边痛得抽气，一边给自己眼睛上药时，心里想的是——她发誓自己只哭昨天那一天。
无论多么沉着冷静的人，听到这种事情，一时之间控制不住情绪是很正常的事，她无需自责，也没必要反省。
冷静下来之后，她开始思考今后的事情。
程树对自己怀有很深的恶意，他的话绝对不能全信，但荣问邯接近自己的目的，恐怕程树并没有说错。
爱上仇人之子，这种电视剧里才会有的老掉牙的情节，如果一直存在于电视剧里，她倒是挺愿意在闲着的时候看上一两集。
但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她觉得无比荒谬的同时，又忍不住想笑。
这笑无关高兴、或者喜悦等任何一种代表着情绪良好的词语，她盯着镜子中憔悴颓唐的自己，此刻脸上唇角边的弧度越来越大，如果忽视没有任何笑意的眼睛，那真的称得上是一个标准的礼节性的微笑。
但这笑容稍纵即逝，她紧盯着镜子，看到自己又默不作声地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她想，爱上荣问邯这件事，她没什么可羞愧的。
爱没有错，爱人没有错，错的是荣问邯。
她不用痛恨自己。
如果自己父母真的杀了荣问邯的父母，她会替自己父母赎罪的——无论她要付出什么代价。
但她不会像荣问邯一样，用爱情作为诱饵。
这真是件无比可耻的事情。
“小沛。”
坐在轮椅上的程树朝她微微一笑。
十多个小时前，她听见郑秘书打来电话，说程树搅和了廷明和国外客户的一笔订单。这笔订单涉及金额庞大，对于廷明来说很重要，郑秘书坐飞机赶来，拿了厚厚一沓材料。
怕打扰到她休息，郑秘书在隔壁开了间房，荣问邯与其他高管一起，开了整夜的视频会议。
确定了初步方案后，荣问邯和郑秘书共同搭乘了凌晨飞往国外的飞机。
他出发时她刚睡着，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仍旧是睡前情景——
她端着热粥去隔壁屋，荣问邯正在开视频会议，她怕耽误他正事，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视频里几位高管言辞激烈，其中一位愤愤不平，“程树一直住在国外，对于做生意根本不感兴趣，这次若不是……”
高管眼神一偏，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程枝沛，声音一顿，再看到荣问邯脸上的沉沉冷意，后面的话没敢再说下去。
视频里一时之间没人说话。
高管明里暗里将这次危机推给她，她也无话可说。确实是因为她自己，让本来置身事外，把与程家内部纷争无关的荣文邯牵扯了进来。
她没有想过荣问邯能将自己从婚礼现场带走，在这件事情上，对他既有感激，也有愧疚。
“高明。”
坐在电脑前的荣问邯沉沉开口，叫高管的名字，“这次项目你不用跟进了。”
高管脸色大变，“荣总！”
高管被气得口不择言，“荣总，为了一个女人……”
剩下的话她没能听见，因为荣问邯把视频切断了。
她觉得愧疚难当，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荣问邯，转身刚想走。就听见身后声音，“粥不是给我的吗？”
梦到此时就停止，在梦中的她心里知道这是梦，也知道这件事刚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但她仍旧陷在梦中无法清醒。
她的脑中一遍遍回响着荣问邯平淡的声音，心中如同被烈火煎烤一般疼痛难熬。
直到——
“阿沛，阿沛。”
她猛然间惊醒，脸上冷汗岑岑。
荣问邯坐在她床边，伸手擦掉了她脸上的汗珠。
“海外订单的事情和你无关。”
他平静地看着她，“你没有要求我做任何事，是我自己做的，你无需自责。”
她勉强笑了笑，“但是……”
他神色不动，打断了她的话，“我自己做过的事，我自己会承担。”
她还想再说什么，但他倾过身，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然后很快站起了身。
“飞机马上要起飞了。”
他言简意赅说道，“事情处理完之后，我会马上回来，你……”
他顿了顿，神情难辨，很生硬地转了话题，“照顾好自己。”
昨天晚上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她以为程树十分看重国外这单生意，才会出手搅和了荣问邯的合同，但如果程树真的看重，为什么不亲自坐镇谈判？
毕竟荣问邯和郑秘书一大早就飞过去了。
除非……除非程树实际上并不是想挣这笔钱，也不是想在谈判桌上和荣问邯一决高下。
“你是故意的。”
她盯着程树的眼睛，语气肯定地说道。
“没办法。”
程树摊了摊手，“荣问邯看你看得太紧，你看这几天他有让你出过门吗？”
她冷着一张脸，“这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她不想再和他有过多接触，“你今天特意过来，只是想跟我说这些吗？”
程树朝她笑了笑，“我来，是想给你讲完荣问邯没给你讲完的故事。”
同样的故事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人的回忆中都会有些不一样的一面，比起程树，她更愿意相信荣问邯告诉自己的事实，更何况，她并不知道程树是不是想套自己话。
但——
“荣问邯和你提起了荣目吗？”
“当年那块拆迁地，你难道不想知道是哪家公司买下来的吗？”
就如同一滴水猛然间坠入平静的湖面，一种强烈的预感瞬间在她脑中燃烧起来，她的手在发抖，胳膊也僵直得厉害，几乎没办法做出一个驱逐的动作。
她突然间就很害怕。她害怕程树告诉自己那个无法接受的事实，她害怕这阵子她和荣问邯的甜蜜相处都是假的，她害怕……
但来不及了——
在她震惊无措的眼神中，程树笑着摇了摇头，“小沛啊小沛。”
他心情十分愉悦地埋怨她的粗心，“你说康市这么多人，荣问邯为什么偏偏就找上了你呢？”
“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她曾经问过荣问邯，荣问邯对此给出的答复是她家有一卷他想要的录像带。
她当时以为很有可能是荣父荣母之前在恒裕工作过，所以恒裕有荣问邯想要的录像带也并不奇怪。
但回想起前几天荣问邯跟她说的，荣父荣母应该一直在做小本生意，并没有在恒裕任职的经历。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程树盯着她看的眼神中有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你猜到了对吗？”
他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很多年前，我回过一次国，当时是因为当时听说我亲爱的弟弟接手了这块地，我心里很不服气，凭什么什么功劳都要让他抢占了？我心里想着一定要搅黄这桩生意，于是我就回国了。”
程树按着轮椅扶手上的按钮，慢慢进了屋子。
“我回国稍微了解一下，那块拆迁地原来的住户有很多对拆迁款意见很大……”
这件发生在十几年的陈年旧事，在荣问邯那里，她只知道事情的前半段，而今天由程树千里迢迢赶过来，为她讲述了事情的后半段。
最开始拆迁比较顺利，到了后半期，才开始慢慢有了阻力。
荣目觉得如果只是自己抬高拆迁款，事情成功的几率不大，他就想撺掇其他人也一起向公司抗议。
他找了孙立，马鸣等一些急需用钱的街坊邻居，请这些人喝酒吃饭，几次怂恿下来，这些人也开始觉得拆迁款给得太少，抱怨公司对他们实在是不公平。
对财富的仇恨使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而荣问邯父母的态度，最开始与他们截然相反。
他们对拆迁款没有任何意见，并且已经开始计划好房子卖掉之后的生活。他们打算用这笔钱买套离孩子学校更近的房子，还打算换块新的案板，煮馄饨的大锅最好也换口新的。
但是拆迁款确实给的太少，仅仅是一套学区房就不够。
荣问邯父母的态度也渐渐地转变了。
“我弟弟可真是个标准的商人。”
程树摇了摇头，似乎在为她父亲的冷酷无情扼腕叹息，“不管荣目那些人怎么闹，他依旧没有改变主意。”
恒裕与拆迁户的矛盾剑拔弩张，几乎到了要闹出人命的地步——最后也确实到了这步。
“那天天很冷。”
程树眯着眼睛，陷入了回忆中，“我当时正在参加一个画展，弟妹突然给我打电话。”
“弟妹语气十分慌张，她先问我在哪里，吃没吃饭。”
他向程枝沛解释，“当时我和你们一家关系已经很不好了，矛盾很大，我回国时也基本没住在家里，而是住在酒店，你母亲这一通电话让我觉得很可疑。”
“我当时以为弟妹是有了外遇，想要让我回家帮她处理。”
他看了程枝沛一眼，露出了充满恶意的微笑，“我当然不会帮她，但是出于看热闹的心理，我说我不忙，可以立刻回家。”
“我本想要打车回家，但是我一走出展厅，就看到你母亲开着车，在门口等着我。”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但是又没想通究竟是哪里奇怪，等到我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时候，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
“你母亲脸色非常苍白，握方向盘的手都在发抖，如果仅仅是出轨事情暴露，我认为不至于这个样子。”
“后来车开到一半，你母亲说她有点累，开不了车，想要让我替她开。”
“下车换座位的时候，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程枝沛没有回他。
“我闻到了血腥味，我闻到了非常非常重的血腥味，我还看到了车前灯那里有一点没被擦干净的血渍。”
“我当时又以为是弟弟出了车祸，临死前想要告诉我父亲的遗嘱——我一直觉得弟弟改了父亲的遗嘱。我就也没问弟妹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我按照弟妹的指示，将车开回了家，我才知道，原来是弟弟杀了人，弟妹打算把这件事嫁祸到我身上。”
“你猜弟弟杀的那两个人，是谁呢？”
“你说谎！”
程枝沛霍然起身，她的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
“你骗人！”
她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眼神都没办法聚焦到一个点上，太阳穴附近的青筋都浮现出来，一双手瞬间变得冰凉僵硬。
她一边艰难呼吸着，一边踉跄走到附近桌边，手指死死抓着桌边一角，借力靠着。
“小沛。”
程树叹息着，怜爱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会这么震惊呢？难道你之前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吗？为什么荣问邯偏偏找上你？为什么他迟迟不肯给你任何承诺？”
“小沛，荣问邯给你的，并不是爱情。”
前几日的缠绵情深，其实本应该让她对两人之间的感情深信不疑，但程树的话在她心中播下了怀疑的种子。
荣问邯之前对她态度忽冷忽热，她数次表白他却丝毫没有回应，即使在他们情最浓时，他脸上也曾隐隐闪过隐忍难言的神色。
她只觉得迷茫无措。
她不相信自己父母会杀人，也不相信荣问邯会骗自己，但过去的一切有着太多的疑点。
程树按着扶手按钮，慢慢到了她身边，“小沛，我知道你不信我。”
程树的语气十分温和，“所以，我帮你试探了一下荣问邯。”
她茫茫然转过头。
一支录音笔被程树塞到了程枝沛手里。程树安慰一样地拍了拍她的胳膊，然后按着按钮，一言未发的毕邦在他身后，推着他的轮椅走出了房间。
咚的一声关门声之后，房间里是死一样的寂静。
撑着桌角的手已经没了力气，她顺着桌子腿慢慢滑落，坐到了地毯上。
心仿佛被坠了千斤重的铁石，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摸索着胸腔心脏部位，手指用力按着，按得她骨头皮肉都一同痛了起来。
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痛觉一样，一直用力按下去，按到她都分不清究竟是胸腔内的心脏更疼，还是胸腔外的压迫更疼。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无数个疑问如煮沸了的开水，在她脑中咕嘟咕嘟冒着泡，她脑中嗡鸣作响，眼前也不停地闪着一片片黑。
她此刻恨不得自己耳朵聋了，眼睛也瞎了，又恨不得时间能倒流，倒流在她打开录音笔之前，或者倒流到自己给程树开门之前。
她的父母真的开车撞死了荣问邯的父母吗？程树的话她应该相信吗？长久以来，荣问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同自己交往的呢？
荣问邯也认为是自己父母杀了他父母吗？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自己的父母是被别人害死的，她也会将其视作毕生的仇人，余生的每分每秒她都会在仇恨的痛苦中煎熬。
荣问邯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她更紧地抱住了膝盖，头埋在双臂间，眼睛也自欺欺人地闭上，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自己与全世界完全隔绝开。
她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中。
在这片黑暗中，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攥住，用力拽着一直往海水深处按下去，冰冷海水一刻不停歇地灌到她的心脏里，令她窒息，令她心如刀割。
她却动弹不得。
有那么几秒钟，胸腔内狂暴躁乱的情绪几乎满溢出来，席卷整间屋子，她极力控制住自己想要砸碎身边所有东西的冲动，手指死死楔入掌心中。
仿佛濒死前一秒的窒息感一阵阵袭来，她紧咬着，埋着头，无声地哭着。
哭到最后嗓子哑了，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手指碰上去都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她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一边痛得抽气，一边给自己眼睛上药时，心里想的是——她发誓自己只哭昨天那一天。
无论多么沉着冷静的人，听到这种事情，一时之间控制不住情绪是很正常的事，她无需自责，也没必要反省。
冷静下来之后，她开始思考今后的事情。
程树对自己怀有很深的恶意，他的话绝对不能全信，但荣问邯接近自己的目的，恐怕程树并没有说错。
爱上仇人之子，这种电视剧里才会有的老掉牙的情节，如果一直存在于电视剧里，她倒是挺愿意在闲着的时候看上一两集。
但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她觉得无比荒谬的同时，又忍不住想笑。
这笑无关高兴、或者喜悦等任何一种代表着情绪良好的词语，她盯着镜子中憔悴颓唐的自己，此刻脸上唇角边的弧度越来越大，如果忽视没有任何笑意的眼睛，那真的称得上是一个标准的礼节性的微笑。
但这笑容稍纵即逝，她紧盯着镜子，看到自己又默不作声地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她想，爱上荣问邯这件事，她没什么可羞愧的。
爱没有错，爱人没有错，错的是荣问邯。
她不用痛恨自己。
如果自己父母真的杀了荣问邯的父母，她会替自己父母赎罪的——无论她要付出什么代价。
但她不会像荣问邯一样，用爱情作为诱饵。
这真是件无比可耻的事情。